我雖然和許安長得一模一樣,但一模一樣的幸福卻不是我的,因為,我是許志。
1
在湖邊,我支好三角架,拉長鏡頭,調好焦距,那些白色的水鳥呼啦啦地飛過來,又呼啦啦地飛過去,全都落在湖心公園的秋千和蹺蹺板上面。這是一個破落荒蕪的公園。幾乎沒有人來了,那些落滿飛鳥的蹺蹺板在黃昏里看上去那么喧嘩,卻又讓人感覺那么寂寞。
就在我想要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居然有個女孩兒跑出來,坐到銹跡班駁的蹺蹺板上面去了,驚得那些飛鳥撲楞楞地四散亂飛,而那個女孩兒就坐在蹺蹺板的一頭,另一頭空蕩蕩的,無法平衡的孤單。
那么好的黃昏,那么好的女孩兒,那么好的一面湖,而我卻只想拍一張沒有人的蹺蹺板,拍下我曾經坐過的那一端,盡管它早已經因為無法平衡而沒落在荒草里。我要把照片寄給曾經和我面對面坐在另一端的另一個人。
我收起腳架,把相機裝進背囊,對面的女孩兒卻突然驚喜地喊起來:“許安,許安,是你嗎?”她跳下蹺蹺板,在沒膝的荒草里跌跌撞撞地朝我跑過來。
我無辜地看著她。她有些難過,喃喃地說:“原來你已經把我忘記了,我是姜絢呀。”好像就是一剎那,一恍惚,心底的某個地方被打動了。我說:“沒有啊,我還記得你。姜絢。”她又重新開心起來,又跌跌撞撞地跑回草叢里,坐在蹺蹺板上,做一個可愛的小魔女鬼臉,我重新支好三角架,拉長鏡頭,調好焦距,按下快門。
夕陽燒滿天的黃昏,我們就那樣坐在一個荒廢的蹺蹺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說:“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可胖了,你老是壓不過我,蹺在半天空。”我呵呵地笑,想轉身點一支煙,蹺蹺板便落下來了,姜絢一下子蹺到了半天空。她在上面急急地喊:“現在你長大了,我變瘦了,都壓不過你了。”
2
那段時間,我每天到處跑,寫生,攝影。姜絢好像有很多空時間,每天都來跟著我。她老是說:“許安,我覺得你變了。”我摸摸我的臉,問她:“哪里變了?”她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不是容貌變了,是性格,我記得小時候你特別鬧,而現在變得特別安靜,走路的時候也低著頭,你低著頭怎么能拍到你想要的風景呢?”
我擺出一個沉思者的造型,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又說:“不過我也喜歡你安靜時候的樣子,特別憂郁,好像有很多心事一樣。”
有一次,她跟著我去看一個人體攝影展,她臉紅通通的。我問她:“你害羞啦。”她說:“沒有啊,這是藝術嘛,我很勇敢的。”我笑著刮刮她的鼻子。她又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有一次上午睡課……你一定記得的。”我想不起來,只好裝做看照片,繼續往前走。
她又難過了,低低地說:“你一定是忘記了,那我告訴你,但你不許笑我哦,小時候你老拿這件事笑我呢。”我點點頭。她就開始講了:“小時候,有一次上午睡課,那個時候在放《少林寺》吧,我去找你的時候,你盤著腿坐在被窩里,我說你在干嗎呀,你騙我說你揀到了一只大象蛋,現在要把小象孵出來,然后賣給馬戲團。我不信,就在你被窩里摸呀摸呀,居然真的摸到了,而且小象已經快出來了,我摸到的是小象的鼻子……”
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她也跟在后面瘋笑。很多人都停下來不看照片,改看我們。她突然想起來什么,拼命捂我的嘴說:“你說過不笑我的,你還笑……”我說:“是你先笑,我才跟著笑的。”她又說:“那我不笑了。”我問她:“那后來呢?”她說:“這你也忘記啦,真難過,后來我們都長大一點了,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定要我對你負責,必須嫁給你做小媳婦兒。”
我們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張特別大的人體照片前面:一個孤獨的男人背著相機,扛著腳架,跟在一群飛鳥走在橘紅色的夕陽里。照片的標題叫做寂寞。我問她:“那你現在還對我負責嗎?”不知道是因為看見了照片里巨大的裸體男人,還是因為說起從前小象的故事,她沒有回答我,紅著臉跑開了。
3
那天,姜絢突然摸摸我的臉頰說:“你的眼睛下面怎么長了一顆痣呀,從前都沒有的。”我說:“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我以為是鏡子臟了,可后來卻發現每面鏡子都是臟的,才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顆痣。滴淚痣。”
姜絢說:“你笨蛋啦,這不是滴淚痣,滴淚痣是長在眼角的,而你的痣是長在眼睛下面的,眼淚怎么也流不過這顆痣呀。”我又對著鏡子照,她就在后面笑,所以我也相信這不是一顆滴淚痣,因為滴淚痣是哭的,而我們是笑的。
我告訴她:“我們第一次遇見的那天,在湖心公園拍的那些照片洗出來全都是黑黑的一片。可能是我又忘記把鏡頭上的蓋子摘下來,我老是犯這樣的錯,錯過了很多美麗的風景。”她又開始難過了,不說話。
我就抱著相機坐在她的旁邊等,她總是在沉默很久之后,你都以為她不會再說的時候,突然和你說話。我不知道長長的沉默里,她都在想什么。她說:“那天我們不是第一次遇見,是重逢,在那之前我們同學了七年,認識了七年,難道那七年的時光你都不再記得了嗎?”
我仰在草地里,從取景窗里看頭頂的天空,我又忘記摘下鏡頭上的蓋子,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姜絢說的那七年的時光,對我來說,就像是蓋上蓋子的鏡頭,不管有多美好的風景,我都不曾去過,不曾看過,都不是我的。
她又說:“如果當初我們不分開有多好,我們可以一起長大,一起走到現在。”我說:“現在,我們不是在一起嗎?”她說:“可我覺得不一樣了,不像是從前的感覺了。我還記得你走的那天,很冷的天,你還穿著單薄的牛仔衫,因為我覺得你穿那件外套最帥了。你抱了一個小熊跑到我們班來找我,就站在教室門口,當時在上課,老師問你為什么不回教室上課,你不說話,就那樣看著我。我也不敢跑出去,后來你把小熊放在我們教室門口就跑掉了,等我追出去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了,老師批評我,我抱著小熊,把它的耳朵都哭濕了,我不是怕批評,我是怕你走……”
4
姜絢身旁不斷有同事和同學結婚,我看得出她的寂寞和難過。她說:“許安,你還要我負責嗎?”我狠狠地點點頭。她又說:“我爸爸媽媽想見見你,還有,我也想見見你的爸爸媽媽。我們大家一起商量一下,我們結婚好嗎?”我又沉默,姜絢就哭著跑遠了。
我們決定再去湖心公園補拍一些照片,這次我把鏡頭的蓋子剪掉了,我不怕風塵會磨花相機的眼睛,我要看清屬于我的風景。蹺蹺板的一端落在枯黃的荒草里,一端朝向空曠的天空,天空里那些成群的飛鳥已經飛回了溫暖的南方。
姜絢用可樂罐裝著湖水在清洗蹺蹺板上的鳥糞和班駁的銹跡,記得小時侯,這里總是擠滿了孩子,而許安總能最快地搶到蹺蹺板。而現在卻沒有人肯再來了,他們都去了游樂場,摩天輪,滑翔翼,太空飛船……
我已經支好了三腳架,拉長了鏡頭,調好了焦距,就等按下快門。后面有人在喊:“小弟,我就知道你在這,你怎么才開始拍呀,我已經等不及你寄,自己跑回來了……”姜絢已經擦干凈了蹺蹺板的兩頭,沖著岸邊喊:“許安,快過來。”可她卻看見湖邊,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孩子同時回了頭……許安興奮地沖過沒膝的荒草。
我又一次收起三腳架,把相機裝回背囊,跟著南飛的水鳥走進橘紅色的夕陽里。
我沒有回頭,因為我知道,蹺蹺板只有兩個座位,只能坐兩個人,就是許安和姜絢,從前他們坐過,現在還要坐下去。
而我雖然和許安長得一模一樣,但一模一樣的幸福卻不是我的,因為我不是許安,我是許志。我們的區別就是我眼睛下面的那顆痣,現在我終于確定它是滴淚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