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我們的身體可以不適應阿司匹林,我們的想法可以不適應費爾巴哈,可是,當我們不適應時光,當回首看看的時候,我們就面紅耳赤,四肢酸楚、淚如雨下,這卻是萬萬不能的。
并非所有人都能夠適應時光的,但是,時光一旦過去,所有的幸福,就是一座龐大的幻城。就算美得天昏地暗,再也無法握緊。
1
我身邊有過兩個讓我對時光感到過敏的女孩,她們的名字別具一格,一個就叫做小時,一個就叫做小光。對于這種巧合,我非常唯心。我學習和懂得時光,不是通過霍金或者愛因斯坦,乃是通過這兩個女孩。
你可以說,小時是一個如同一大罐硬硬的香草雪糕的女孩,她的臉就好像一朵蒲公英,我老遠看見她就喜歡不已,那年我14歲。
和現在的孩子不一樣,以前的那種愛,特別是暗戀,不是按照日子來計算時間,而是按照年。暗戀一個女孩或者男孩,四五年是常有的事情。到了后來,這種感情不知不覺地就掉進了心里的黑洞。
小時的全名是莫小時,我為了她,學習怎樣大三步上籃,當然,那時候做這種動作,一看就知道是做給人家看的,女孩走了之后,該怎么犯規還是怎么犯規。我設想過幾千個和她搭話的場景,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和她第一次說話竟然會是在那樣一個場景,至今想來都不勝唏噓。
我最好的兄弟,和我一樣,武力精暴。那時候,學校的衛生間正在裝修,臨時就建了類似于土房的兩個男女廁所緊挨著湊合著用。一天下午我們有兩個班的學生在球場上爭執起來,一群人推推搡搡的就來到了廁所旁。
不知道互相嗆了幾句什么話,我最好的兄弟居然對著女廁所就狠狠地踹了一腳,那腳都不知道是怎么踹的,居然把女廁所給踹塌了!就在我們目瞪口呆的時候,一個女孩跑出來,低著頭,只能看見黑黑的頭發,她的腦袋頂在了我下巴上,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就是我和莫小時認識的經過,那時候我們都高三,18歲的樣子。
2
莫小時是一個奇異的女孩。比如說,我們一起看天空的時候,她對獵戶座總是特別敏感。那時候我們還不時興星座學這種東西,她便告訴我,她是獵戶座的,我就問,獵戶座有什么特點呢?她回答的是:獵戶座最遙遠。
后來我知道了,十二星座里頭沒有獵戶座,獵戶座也并不是最遙遠的星座。
又比如說,她常常能夠看到許多我根本看不見的東西。最頻繁的,她能夠看見一列銀色的火車在空中橫穿而過。
我和莫小時在一起做過的最快樂的所有,乃是她引領我去做一些無因無果的事情,只是我最終相信,那就是她真實的世界。我對她迷惑不解,同時又難以自拔。她的想法比我要深遠得多。她能夠背出所有希臘神話當中出現過的人名。
有一天,莫小時送給我一本名叫《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我看完之后,她一邊摸著我的腿一邊問我,你覺得為什么蓋茨比了不起?
我回答不上來,就開始胡說八道。她微笑,因為蓋茨比的心里有一盞綠燈。我當時就問,你的心里也有一盞綠燈嗎?她點頭,不說話。莫小時很喜歡撫摩我的腿,那種撫摩我再也沒有碰到過,她顯然非常迷戀我的腿,那種觸感深遠綿長,我閉上眼睛。
3
就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早晨,我拉開門,驚訝地發現門口放著一籮筐菠蘿。我不無疑問地將菠蘿扛進大廳,幸虧父母不在,否則我很難解釋。
我把菠蘿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最后,我在筐底發現了一封信,是莫小時寫給我的。小時告訴我,她的父母要把她帶走了,她沒說要到哪里去,只是說,她要走了,就這么簡單,這筐菠蘿是她留給我的禮物。
我懷疑莫小時是否真的出現過,我是否真的吻過她。這個奇怪的女孩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食物給人滋養,語言具有意義,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或者突然地變成老虎,總之,一切必須做的行為也是可能的。
我唯一知道的是,莫小時將憑著一種驚人的堅韌逼近她的人生主題,可惜我不能看見了,而只有那筐菠蘿奇異的香氣,還一直留在我的夢中。后來,我知道,做夢能夠聞到香味的,就是精神分裂的征兆。
4
大學四年都是十分平靜的,我不再像中學那樣好斗粗魯,相反的,我文靜寡言,不善交際。我每天重復著做的事情就是在學校附近的云南菜館買一點米酒,回到學校一邊吃飯一邊喝。
我覺得云南米酒是一種神奇的東西,我對它簡直入了迷。寂寞的靈魂如果不能從自身得到滿足,那很容易就會瘋掉,我總是想起莫小時,總是想起獵戶座,直到孟小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
我不知道小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我的,反正我是從來都不曾注意過她,盡管我們常常在同一個教室上課。有一天,我在飯堂排隊打飯,排了大約二十分鐘的隊,眼看就要到我了,這時突然沖過來一個插隊的男生,他高大魁梧,一看就知道是運動隊的鉛球選手,要么就是健美先生。就在他把飯盒遞進窗口的那一瞬,我聽見一個尖銳的聲音:“沒看見大家都在排著隊嗎?后邊站著去!少在這里欺負人,誰的時間比你不值錢啊!”
我回頭一看,一個個頭不超過一米六的長發女孩正在對著我笑,她得意地半仰起下巴,撇了撇嘴,有點可愛。
我打了飯,坐下來吃,大約兩分鐘,她就坐在了我的面前。“我叫孟小光。”“哦,你是哪個系的?”我禮貌地問了一句,其實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就是你們班的。”“是嗎?”“我只說我是你們班的,沒有說你是我們班的。”
我聽到這里,米酒差點噴出來了。我第一次正眼瞧她,她得意洋洋地看著我笑,這種得意洋洋的笑仿佛是她的標志,永遠的嘴角上揚,永遠的抬頭略略俯視任何和她說話的人,盡管她個頭小。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著說著,她突然臉紅了起來,很痛苦的樣子,說不出話來,我慌了,問:“你怎么了你?”她很辛苦地、斷斷續續地小聲說:“排骨卡在喉嚨里了,帶我去校醫院。”
我馬上放下勺子站起身,她竟然順勢就把我的胳膊摟住,頓時我覺得飯堂里頭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匆匆帶著她離開,奔赴校醫院。
幸虧情況不算嚴重,五分鐘不到,骨頭就取出來了。我聽見醫生問她說:“怎么那么不小心,排骨都能夠吞進去。”她很大聲地回答:“我剛剛和我暗戀的男同學吃飯啊!”我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正在喝水,差點嗆住了,連連咳嗽,心中暗暗害怕,怎么會有這樣厲害的女孩子!我正在想,走了算了。念頭剛剛起來,她的響亮的聲音再次傳出來:“那個我暗戀的送我來醫院的人,你別走啊,還要送我回去的啊!”我再次頭暈。
這就是我和孟小光認識的經過,第二天,發生了更加可怕的事情。
5
我們學院里頭的宿舍是U形的,男生女生的宿舍正好組成一個U字。那天晚上十一點,宿舍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一盞照亮宿舍樓中間空地的大燈。燈熄滅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突然聽見樓下傳來鋼琴聲,非常激越的交響樂。
當時我正在洗衣服,面對著和空地相反的方向。平日里頭,宿舍的同學肯定是上躥下跳鬧個不停。
那天卻很反常,我覺得背后的宿舍好像空蕩蕩的。掛好衣服回到里頭的時候,我發現樓道里頭擠滿了人,頗有一種萬人空巷的感覺。我向來對此毫不好奇,想必是中國隊又在踢臭球。我只聽見激越的鋼琴聲漸漸舒緩起來,躁動的人群也漸漸安靜下來。我踢踢被子,拉好蚊帳,準備睡覺。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劃破鋼琴樂,一個女孩子在大喊:
宋楊,我——愛——你!我要你給我——幸福,我要你——聽見!你在——哪里?
我又是一愣,她在叫我的名字。安靜了大概兩秒鐘,宿舍完全沸騰起來了,歡呼聲,尖叫聲,吵得翻了天。大批人涌向我的宿舍,我在驚恐中被十幾個人架出了宿舍,被推到走廊上,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在U形的宿舍空地上,到處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光直直地射出一個直徑大概兩米多的圓形光圈,那里放著一架鋼琴,孟小光就坐在琴座上,仰著頭看著我宿舍所在的方向,她肯定什么都看不到,而我看她卻無比清晰,她依然彈奏著音樂,燦爛地笑著。那個場景讓我目瞪口呆,哪里搬來的鋼琴,哪里弄來的燈光,她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此時我無法選擇,我只能走向那架鋼琴,孟小光對著我用力地笑著,強烈的燈光下,我看見了她臉上的絨毛,她的形象好像一個小仙女,背后籠罩著刺眼的光暈,而我又是誰呢?我完全不知道了。我不知不覺中慢慢走進那個光圈,停在她的面前,她依然坐在那里。
四周非常安靜,站滿了等待影戲大結局的觀眾,我不知道該怎么做,該說些什么,我只是驚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孟小光很大聲地對我說,喝米酒的,你——愛我——嗎?
我深信我當時已經失去控制了,任何人都不會拒絕的,只是我當時已經無法說話,我覺得那束光和眼前的小光已經奪走了我的語言。我惟獨懂得點頭,我就點頭了。
6
那天晚上,我活生生地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沖擊,這種沖擊沒有任何神秘感,她直接,她最用力,她本能得沒有任何讓人思考和回味的余地,我在那一刻被掏空了靈魂,完全被這個不足一米六的女孩子擊潰,她完完全全滿足了我無法實現的空虛。
估計在我認識的所有人里頭,也從來沒有人經歷過如此華麗的表白。自此,我的生活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在孟小光身上,找不到任何我可以不去喜歡她的理由,她可愛單純,激烈狂熱,或許年輕男孩無不具有這種不安分的沖動想要去擁有她。我后來才知道的,原來孟小光是我們系的系花,追她的男生還有好多,可她卻喜歡上了我這個天天喝云南米酒的沉默的家伙。
我知道她有多愛我,否則任何一個精神沒有問題的女孩都不會使用那么極端的示愛方式。
其實我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喜歡她,我深知自己喜歡的是什么,我既不屬于推理,也不屬于欲望,可我就是無法拒絕她的熱情,有時我會為此感到懊喪內疚,只是小光的熱情讓我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她總是不停地給我制造驚喜,把我一次次往幸福的頂端推,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情感是可疑的。
孟小光學了很久的美術,油畫功底相當扎實,她為我畫了大概二十多幅肖像,我笑說,好像梵高的肖像都沒有那么多。她則告訴我,她畫我就像達利畫卡達,我就是追求這種不真實的愛,她說。
面對小光,我的的確確曾經一度忘記了莫小時,只是有一次,我們在樓頂上看日落和親吻,小光突然說,我看見一列銀色的火車在橫穿上空,你能夠看見嗎?那一刻,我驚呆了。我注視著小光的瞳孔,我迷惑于她和小時怎么會有同樣的幻覺,難道說,她們生來就固有某種聯系?
還有,小光非常喜歡吃菠蘿,四季都是如此,但凡見到菠蘿,她都要買來吃。生吃,炒了吃,或者榨菠蘿汁喝,她說,菠蘿是一種能夠給人神秘感的水果。
7
后來,孟小光懷孕了。我們只是犯了兩次錯誤而已。之所以說錯誤,是因為我才23歲,還沒有任何能力承擔這一切。我也是這么跟孟小光說的。她興高采烈地來找我,說還有三個月就大學畢業了,她要和我結婚,然后生下這個孩子。
我暴跳如雷,失去理智,她也發狂一般的哭鬧,尖叫不已。我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可我也無法忍受,覺得孟小光突然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面目可憎,甩手而去。
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去找她,她也沒有來找我,我的同學很奇怪地看著我,我又開始喝云南米酒。
一天下課,我經過她們宿舍一個女同學的坐位,她拉住我說,小光去醫院了,她說她懷孕了。很多同學都聽見了,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我的臉火辣辣的癢,又有了一種要打人的沖動。
我懷著一種異常復雜的心態來到醫院,在病房里頭,我看見了小光,她也看見了我,一臉冷漠的表情。我轉身又出去買了一袋蘋果,還在銀行取了一年都沒有取過的伙食補助,一共幾百塊錢,想要送給那個幫我殺死她肚子里的孩子的醫生。我的眼淚停在眼眶當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流眼淚,我是真的不知道。
只是,當我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小光已經不在那里了。就好像蒸發了一樣。
手術后的小光,一直不見我。孟小光是最激烈的女孩,有激烈的愛,也有激烈的恨。大學畢業后,孟小光回到了她的家鄉加格達奇市,考上了公務員。
加格達奇市,有很多的森林和很多的云。我去了一次,去找孟小光。但是沒有任何懸念,孟小光不見我。她母親把其中一幅畫送給了我,我的眼淚掉在那幅畫上,她的母親轉身離開。
8
這就是我和莫小時與孟小光的故事。莫小時留給我一筐菠蘿,香氣永遠地留在記憶中,孟小光則留給我一張懷孕診斷書和一幅油畫,永遠壓在我的生命之上。其實我并不能很好地向你把兩個女孩好好講述,因為我是一個失敗的敏感者。
五年,一轉眼就過去了。我仍然孤身一人,生命的神秘和愛當中的激情,是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了解的東西,而我則在早早的青春時期就把他們看到了。
我天天在想,小時和小光她們現在在哪里?我無法相信他們都已跑到了離我最遠最遠的地方去了,那些曾經是最迫近的東西,那些曾經是最感人至深,那些曾經是最不可思議的美好。
說實在的,我無意于告訴你該如何適應時光,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失敗者,但是至少,你能夠看到比你更加絕望的人,于是就有了少許的快樂。你并沒有失去你的時光,而我,則永遠地失去了,在我的心里,只留一座空空如也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