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來,中國蒸蒸日上,人們聽慣了“發展”、“進步”、“小康”這樣美好的字眼,滿眼的欣欣向榮。但日前的汶川大地震給我們擊一猛掌,讓所有中國人重新想到了“人有旦夕禍福”這一古訓。
花前月下是生活,天塌地陷也是生活。生活本身沒有正常與不正常的區別。有一些中國人只認前者是中國人的生活,而后者是別人家的事情。——為什么這些人會有這樣的思維?這一問,就問出了中國文化的一個盲點。
中國人有一個“一廂情愿”,就是“天佑中國”。其實,愿望與現實總會有差距,有時它們之間的差距還非常大。我猜測,大多數中國人的這個思維之背后,還有一個自認為十分充分的理由,那就是“報應理論”。中國人一向崇尚仁德,那么仁慈的老天爺就不會與中國人為難。這些人可真夠天真的。
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就愛搞一些恐怖片來賺取票房,什么颶風災、大海難、外星人入侵、小行星撞擊地球、恐龍復活、場面血腥的戰爭片,我以前一直認為是西方人的獵奇心理所致。現在我猜想,是他們的遺傳基因里就存在那樣的常態,冒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一旦平靜久了,現實中沒有了這等刺激的內容,就到電影院里看那些虛擬的災難來滿足他們這個特殊的精神需求。他們如果能從中發現或找到順利化解這些災難的英雄,那個永遠躁動的靈魂就找到了靠山。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正是他們能永遠不停步于既有進步的內在原因。而我們中國人,總把心目中的田園恬靜的生活當成追求的永恒目標,即使眼前戰禍連年,那樣的生活憧憬也能給一代代中國人以精神寄托和生活下去的勇氣。
趨福避禍,人之常情。在幾千年的漫長生活中,中國人最常用的趨福避禍的方法就是“扎堆”,這個從眾的心理,確實保護了多數人的生命,但這個文化習俗就像一個巨大的貝殼,護佑著里面的蕓蕓眾生。時間久了,個人自我保護的能力大為下降,民族的骨骼結構中就養出了軟骨病。平時還不顯,一到關鍵時候,這個病癥就顯露無遺。心中沒有精神的人,有難時總希望救世主來搭救自己。這個病態的心理有多種表現,其中之一就是當我們受災以后,別人提供援助的數量就成了我們一部分人的飯后談資,誰援助的多誰援助的少。
我們有過這樣的歷史,那時,我們真的把全球當成了自己的天下,于是我們就成了“無私援助”的提供者,盡管我們還很貧窮,甚至把一個小國的衣食住都統統地包下。曾經的慷慨沒有換來應有的回報,原因不在我們,也不在對方,而在于這樣的行為是沒有自然屬性的刻意做作。一個人、一個民族遇到的災難,在根本上說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別人能做到“同情”二字就算盡到了情意。援助物資或金錢的數量,受援人不應當計較,否則不就變成討債了嗎?如今我們成為了災難的當事人,因此我們也應當懷此心理,以從容的自強應付之,不要過多地把目光投向來自外部世界的援手。
年輕時多次在西部旅行。我最愛看巍峨高山巖層那層層的脈絡。有時能凝視它們幾分鐘陷入遐想。捉摸大自然是怎樣將這厚厚的巖石雕琢成這個模樣的。起伏的巖層有時像大海的波瀾,有時像突兀而起的巨獸。在它們成形的年代,幸虧沒有人類生存,人的脆弱的身軀沒有可能躲過這樣的災變的。在大自然的偉岸面前,人類沒有理由不產生敬畏之心。我們只是自然界的不速之客,沒有理由喧賓奪主。
我一直認為,“天人合一”實在是個妄談,這就像一群寄生虱在牛毛叢中與牛稱兄道弟,聲稱要與牛和諧共處一起建立大同世界。現代天文學告訴我們,人類的歷史,與這一輪回的宇宙周期(宇宙曾經有過多少“輪回”,這是我們小小的人類永遠也搞不清楚的事情)的長河相比,人類所活動的空間與宇宙之一小部分的銀河系相比,何止能用滄海一粟來比喻!荀子說:“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天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就是真有擬人的天,也決不會把這個小小的人類放在眼里。而中國人總是想從天象中讀出老天對人的警示,實在是高看了自己的分量。即如地震,不但以宇宙的角度看是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次“調整”,就是對這個小小的地球來講,也不過是一次“振衣”而已,連個噴嚏也談不上。我們只有接受的份,別有一點怨言。
問兩個奇怪的問題:華北平原值多少錢?《義勇軍進行曲》價值幾何?如果你此時正好面對著我,一定會對我投來不屑的目光,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俗氣了。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些不能以價值來衡量的寶貴遺產都是災難帶給我們中國人的巨大“報償”。我們既然擎受了這筆財富,就不能對那些災變取完全否定的態度。幻想沒有災變的生活是墮落的起點。生活于憂患中,人能奮進,這是古人留給我們的警言。災變,往往孕育著進步,往往是進步的新起點。
這兩天的電視新聞里充滿了感人的報道。我發現在災變中會有平時難以遇見的美和感動。有個小學生叫康潔,這是一個年僅11歲的女孩,病床上的她那張清秀的臉龐那樣可愛。地震時,她勇敢地從六樓跳下,落到草地上竟然毫發未傷。馬上她回身又攀上已經倒塌的校舍大樓的廢墟上去救她的老師和同學,余震再次發生,這一次,她被裸露的鋼筋劃開了幾寸長的大口子,成了傷員。借著電視臺的攝像機,她告訴所有受災的小朋友“要堅強”,雖然她的爸爸已經在地震中喪生,她流著淚說,她爸爸“好帥好帥”。此時,我發現,四川話是中國最有表達力的方言,它最好聽,最有魅力。還有一個小女孩,她更小,只有6歲。當解放軍救援隊從縫隙中發現她時,她卻一直在給這些叔叔們鼓勁,她的腿被墜落物壓著,她卻給外面的救援隊的戰士唱起了歌:“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好可愛的孩子呵!天底下沒有比這歌聲更能讓戰士們增添力量的動員令了。
一般地說,遐想應當是痛定之后的事情,而我卻想借助遐想來緩解心中的苦楚,也希望這斷斷續續的文字能幫助讀者們平息幾天來悲哀的心緒,振作起來,回到現實生活中為那些孩子、為那些受難同胞多做一點有實際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