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吻

艾馬并不是一個喜歡攀附權勢和金錢的人，他甚至有些清高和孤僻，他只畫自己的畫，不關心別的。他的攝影家朋友葉果卻善于交際，周圍有一大幫子攝影愛好者，其中一大部分是附庸風雅的官員。官員愛好攝影，是近年來興起的時尚，以示他們不光只會玩弄權術，而且也會玩弄藝術，當官的境界似乎就此升了一格。他們選擇攝影似乎也容易理解，二十幾萬的好相機在他們來說唾手可得，又有機會去風景優美的地方游山玩水，隨意按下快門，出來的作品都不會太差。相比之下，再沒有如此輕而易舉的藝術門類了。但他們心里當然也明白，那和真正的藝術是兩回事。因此，某天，葉果的一位攝影愛好者朋友，一名縣級官員，在他新裝修好的客廳里突發一個念頭，要在沙發上方的墻上懸置一幅真正的藝術家創作的作品。并且他選擇了繪畫，而不是攝影。接受這個任務的正是葉果，而完成這個任務的人只能是艾馬了。對于政府官員的索畫要求，不管是言傳的還是意會的，艾馬一般是不予理睬。他覺得只有那些與他的畫氣息相近的人才有資格擁有他的畫。但葉果是他手足般的兄弟。在他們經常一起吃飯的“好兄弟面館”里，面對葉果底氣不足的請求，他心一軟，也就同意了。但他說，畫什么，要按他的意愿，如果那位王書記能夠接受，就成交。

很有一段時間了，艾馬一直沉浸于一個意象不能自拔。原因是卡爾維諾的一個短篇小說《軟月亮》。小說在一個關于地球上大陸形成的理論基礎上展開，充分展示了卡爾維諾的才智與想象的豐富性。那個理論認為：

月亮起初是太陽的行星，后來因為太靠近地球而偏出了軌道。地球引力把它越拉越近，它開始了圍繞地球的新的軌道。在某一個時刻，地球和月亮的相互引力開始改變它們的地表，陸地變成碎片，形成巨大的波浪，它們旋轉著，掉入地球和月亮之間的太空，一些月亮的碎片最后落在了地球上。后來，由于地球潮汐的影響，又把月亮推開，直到它到了現在的位置才停下。但月亮物質的一部分，大概有一半，留在了地球上，形成了大陸。

浩渺的太空，天體之間的相互吸引，月亮表面的分解，碎裂，那些碎片波浪一樣地旋轉，天女散花般飛落地球，大陸的形成，就是這個龐大，奇麗，瑰異，有著巨大的悲劇感，毀滅性和生長性并存的意象，以數倍于地球引力的力量緊緊地吸引著艾馬，讓艾馬幾個月來總是處于半窒息的狀態。他在面館里答應了葉果的請求，和葉果干了最后一杯酒，回到他的畫室后，在一種近乎迷幻的狀態下開始了創作。

不止是葉果，就連那個王書記，在這幅色彩濃郁到恣意泛濫的油畫面前，也呆住了。艾馬用了藍紅色調。各種色差的藍，深的，淺的，亮的，暗的，在鋒利的筆觸下眩目地旋轉著，構成了太空的幽渺深邃。月亮是一團明亮的紅色，柔軟的身體拖著陰暗的影子，不斷地延伸變長，墜落成同樣明亮的隕石雨。漫天飛落的隕石雨。它們艷麗的明亮的沉重的軀體，呈現著各種形狀，煙花般墜向地球。接近地球的時候，幾乎可以聽見轟然響起的巨大撞擊聲。陰冷的地球表面，不斷生長著厚厚的淤泥，面糊似的增殖物，以及滑膩膩的微生物。畫家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思想，性格，以及內心，付諸色彩，然后得到了暫時的解脫。王書記問艾馬這幅畫的名字。葉果趕緊搶在前面說，它叫飛月圖，愿您的官位越升越高。出于對本市著名畫家排名的迷信，王書記對于一幅他根本看不懂的畫再做思考也純屬多余。于是，那幅畫就堂而皇之地入住了他家豪華的客廳。它按照規定位置懸掛在沙發的上方，藍紅色調所呈現的絢麗和悲郁與整個房間的富貴之氣格格不入，加上它居高臨下的位置，使它仿佛一個懸置的預言，冷傲地俯瞰著整個房間。但是這樣的微妙氣氛，王書記是毫無察覺的。他只是為占有一件藝術品而興奮著。為此他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請葉果和艾馬吃了一頓，并且說還有下一個節目。

從車窗望出去，城市的夜空幾乎和艾馬畫布上的夜空一樣幽藍，只是沒有月亮。月亮離地球而去了，艾馬在心里悄悄地嘀咕了一句。艾馬總是會突如其來地生產這樣一句憂郁的詩句，可惜只是一句，否則艾馬就改行當詩人了。現在艾馬只能是一個憂郁的畫家。一頓價值幾千元的晚餐，也沒有能力驅逐他與生俱來的憂郁。他望著街道兩邊霓虹閃爍的金碧輝煌的大樓，覺得它們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像他畫中的隕石雨一樣，化為一地齏粉。汽車忽然停在了這樣的一座大樓前，艾馬仰頭望見高處的霓虹燈管閃爍著“百匯泉俱樂部”幾個字。

艾馬肯定聽說過這種地方的燈紅酒綠鬢香云黛，但他跟在王書記發福的身軀后面，穿過中央懸掛著巨型水晶吊燈的大堂，上了旋轉樓梯的時候，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樓梯口正對的是個吧臺，燈光昏暗，和普通酒吧里的吧臺沒什么兩樣。吧臺面前是一小片開闊的空地，兩邊齊刷刷地站了兩排美艷女子。艾馬一眼望去，只看見一片白花花的肩膀和胸部，在一堆酒紅色的綴著銀片的艷麗裙服上晃動著。艾馬的頭嗡地一聲，全身的血一下都涌上了腦袋，就像他第一次看到一名女模特，在作業臺上滑掉身上的毯子，將皎白的身軀呈現在眾人面前時一樣。艾馬脖子僵硬，腦中一片空白，急于邁開長腿逃離這片美艷叢林，逃離她們眼中射出的梅杜薩般的目光。然而前面的王書記步履沉穩，姿態從容，頗具將軍風范地慢慢檢閱著叢林。艾馬在其后亦步亦趨，內心緊張地捱過了一段漫長時光。好不容易，他們穿越叢林，走到了被各色雕花玻璃和合金裝飾得迷宮一樣的樓道，轉了幾個彎兒，然后進入一個房間。

艾馬在酒店吃飯的時候，其實已經煩躁難奈了。王書記是典型的中國官員，膽量驚人，敢把一知半解當專家權威發言，以保持自己的話語中心位置。他的身份感很強，因此時時不忘對人說教。他說，情商是國際上管理學家的一個最新研究成果，它比智商更為重要，決定著一個人的成功。比如林黛玉，就是智商夠高，而情商太低，所以注定要失敗。比如陳景潤，如果情商再高一些，會比后來更加成功。像你們搞藝術的，尤其都應該注重情商的培育，注重人際交往，在當今社會，公關就是生產力呀。梵高如果情商高些，他的畫也不用等到死后才會升值了。艾馬在聽這些話的時候，簡直如坐針氈，為了咽下胸腔里不斷往外冒的臟話，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吃面前的食物，以至于現在他還覺得胃里脹脹的不舒服。后來王書記為了顧全大局，謙讓艾馬，小老弟也說幾句嘛。艾馬說，那我講個笑話吧。有個小孩在飯桌上看到烤乳豬燒乳鴿，就問，為什么要叫乳豬乳鴿呢？大人告訴他，乳就是小，意思是小豬仔，小鴿子。他恍然大悟，哦，明白了，那咱們家住的就是乳房了。葉果哈哈大笑。王書記卻一臉嚴肅，認真地說，怎么能這樣教育小孩呢？這樣教育是有問題的。艾馬簡直要暈倒，他想這樣的官員簡直不可救藥了。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受罪。若不是葉果一直扯他的衣服，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艾馬沒想到房間會有這么大，足足有三間。房間的一半空著，一半擺放了兩個巨大的方形茶幾，玻璃臺面，燈光從下面照上來，乍一看還以為是乒乓球案的異型設計。茶幾的三面圍著沙發，他們三人各在一邊坐下。這樣大的房間正好，艾馬心想，這樣每個人可以擁有適合的距離。

艾馬把身子盡量舒服地放到沙發里，天花板上只有幾只筒燈在發出微弱的光，他看不清同來的兩位的面部。他想自己肯定也同樣陷入了一團昏暗的光線。他感到一陣輕松，琢磨起面前的巨型茶幾來。如果再高一些，它的確就像乒乓球案了。但它是玻璃的，下面又有燈光照射，反射著深不可測的光，使它更像一池波光蕩漾的湖水。這時他看了看對面和側面的兩個人，他覺得他們就像隔岸觀望的三個陌生人。他們無意中形成的這種富有意味的姿勢，使他們似乎都有點向對面的那個黑影說點什么的欲望，這是艾馬從他們稍稍前傾的上身和偶或伸伸脖子的動作中看出來的。但他們又都欲說還休，最后不了了之，將欲望懸空，成為籠罩湖水的一片黑暗。艾馬開始重新觀察起茶幾了，此時，他們三個的面前已經放置了色彩鮮艷的果盤，高腳酒杯，算是空蕩的湖面上零星的點綴。仿佛靈光一閃，艾馬忽然對那仍然顯得過于空蕩的，光潔的，華麗的茶幾表面，做了一個他幾乎可以認定的判斷。它們是用來跳舞的。他為自己的這一想法有些得意，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點笑容。

這時，房門開了。樓梯口的那片美艷叢林依次植入房間。她們熟練地排好隊，挺立在門口的光亮處。身陷昏暗沙發中的艾馬，此時得以從容地觀察那片處于光亮處的叢林。他的目光從她們一個個梳妝精致的頭顱滑翔而過時，他覺得每一個都無可挑剔。但當他將目光停留在某一個上面時，他就看出了其中的差異，她們表情神態上的差別顯示了她們吸引人的向度。他最終選擇了左邊的第二個做他的公主。她的面部輪廓讓他有一種熟悉感，仿佛契合了他心中的某個形象。他抬手向她招呼了一下。

他看著她步態優雅地向他走來，在他身邊坐下。他的心陡然緊張起來。他此刻才發現她不僅僅是和一個人相像，她竟然就是她。慌張，疑問，震驚，擔憂，各種說不上來的情緒仿佛瞬間刮起的一陣龍卷風，一下把艾馬席卷進了一個強大的漩渦。他甚至覺得，王書記請他作畫，葉果的幫襯，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陰謀。還有吃飯，飯后的節目，都是為眼前的陷阱作鋪墊。他看見他們二人旁若無人地在和身邊的公主談笑，仿佛與這件事毫無關聯，他憤憤地瞪了他們一眼。待他能夠穩住神，說出話來的時候，他問她，沐沐，你怎么會在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你認識我嗎？她涂了熒光眼影貼了假睫毛的眼睛，看上去既閃現著幾分狡黠，又充滿了挑逗和曖昧。

她的眼睛讓艾馬生出一種陌生感。艾馬想起，沐沐的眼睛，是鉆石一樣的清亮和尖銳。每次，他畫那雙眼睛的時候，都要準確地調出亮光點，讓它們具有閃電般擊碎一切的光芒。他不知眼前的沐沐為什么會這樣，也許她不愿與他相認，畢竟，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對于任何一個女孩都是難以承受的。

沐沐，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告訴我，相信我。

先生，你好奇怪，我真的不是什么沐沐。來這里就是玩高興的，你不高興我是要被罰的。要不要我給你唱首歌？我唱歌很好聽的。她一臉的無辜，既不想繼續被糾纏，又不愿得罪艾馬。

艾馬一時無語，低下了頭。她端起一杯酒，放到艾馬手中，自己拿起了話筒。她朝艾馬的身邊靠了靠，偎著他，開始唱歌。她唱的居然是倉央嘉錯情歌。但她到底是沒有唱出那首歌的味道。她唱得很輕巧，綺麗，不投入，是適合歌廳這樣的氣氛的。她的嗓音柔美，有點黏糊糊的甜味，像巧克力糖。而沐沐的聲音是清涼的，有著薄荷糖的味道。但是艾馬望著她轉向電視屏幕那邊的側影，不能相信會有兩人長得如此相像，即使她的顴骨上擦了很艷的腮紅，眼睛上貼了長長的假睫毛，涂著金色的熒光眼影，頭發像一縷一縷地火雞毛一樣地飛舞著。習慣于對塑像條分縷析的畫家艾馬，保持著對形象記憶高度的精確性，他不相信自己可能是認錯了人。他痛心地猜測著，沐沐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先生，你也來一首？她把話筒伸給艾馬。但艾馬接住后放到了茶幾上。

一種錯位感讓艾馬無所適從，他既不能把她當沐沐，又不能不把她當沐沐。

那我們說會兒話？

艾馬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好再深究。他說，你一般和客人都說什么呢？

瞎聊唄，什么都聊。客人喜歡說什么，我們就說什么。

艾馬說，如果你不是沐沐，那么你叫什么？

你喜歡叫我什么？當然，如果你非要叫我沐沐也可以。

哈，那我們不提沐沐了，就叫你火之吻，行嗎？艾馬想起剛才服務生送酒杯進來時，說高腳杯里的酒叫火之吻。他端起酒杯，向她示意，你和這杯酒一樣迷人。

她咧開嘴向他嫵媚地笑，謝謝。

聽你講吧。先講講這杯酒，為什么叫火之吻？

葉果把艾馬送回宿舍的時候，女生孟枚正縮在沙發上等他。看到艾馬一條胳膊搭在葉果肩上，腦袋耷拉著，被葉果拖進屋子，孟枚嚇得跳下沙發就跑過來。葉果說他喝多了，你照顧一下。孟枚幫著把艾馬放在床上，脫了艾馬腳上的耐克鞋，蓋了毯子，葉果就走了。對于喝醉了這個事件，孟枚還是第一次單獨面對。她只記得小時候父親有時從外面回來，在她們面前又是正步走，又是大唱革命歌曲，母親便開始煩躁地呵斥他又喝多了。但孟枚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是乘興和完全變成孩子一樣的父親玩鬧一通，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所以她看著艾馬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時而會痛苦地干嘔兩聲，或者徒勞地試圖翻一下身，她心里充滿了不安。她站在床邊看他一會兒，然后轉身想去做點什么，可又不知到底該去做什么。結果又踅回來，在床頭擔憂又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有時她的目光越過他，茫然而胡亂地在房間里逡巡一下。她對這個房間的每一寸地方都太熟悉了，熟悉到哪一層書架的哪一側放了一個戴帽子的小草人，她閉著眼都能毫厘無差地一下找到，以至于她的目光雖然在房間里四下穿梭，卻并沒有看到任何實物。它們似乎已經作為一種抽象的事物遁入了她的記憶，不再以某種表象和實體呈現于她的眼前。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種空洞和無望折磨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寫字臺上的電腦忽然仿佛魔力附身一般穿透了重重迷障，闖入了她的眼睛。剎那間，她像瀕死者得到救命稻草一樣欣喜若狂。打開百度的頁面，她的心已經踏實了。

孟枚敲入了“解酒”兩字，在眾說紛紜中篩選出她認為比較可靠的信息，又結合房間里現有物品的實際情況，最后，她把一大杯混合了鹽、糖、醋的開水端到了艾馬的床前。她先是輕聲喊他，后來加大聲音，再后來她用手搖擺他的腦袋，但他只是哼哼了兩聲，嘴里含渾不清地嘟囔了兩句。孟枚重新陷入了無助。這次她干脆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拋開一切念想，靜靜地看著他，等他醒來。

艾馬老師在學院里講課應該算是獨樹一幟，他講美術概論，從不像別的老師那樣照本宣科。他拿出一幅圖片，然后讓學生自己看，思考，討論，他再從中歸納，闡釋，以一種完全開放式的教學方法構建學生自己的美術史觀。但如果僅僅如此，他在孟枚的心中也就是一名富有才華的老師而已。直到臨放假的一天，快下課時，艾馬老師突然在課堂上問大家，誰家在無梁村？全班同學都為老師這個突如其來不明其由的問題所困惑，大家的臉上大概保持了三秒鐘左右的各種各樣的質疑神情。這三秒鐘內，艾馬老師緊張地掃視著整個教室，接著，他非常欣慰地看到有一只手臂猶猶疑疑地舉了起來。艾馬老師朝她笑著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孟枚清晰地看到了。

在去無梁村的中巴上，孟枚并排坐在艾馬老師身邊。因為是夏季，孟枚穿了水紅色的小背心和牛仔褲，艾馬老師是黑色的體恤和牛仔，他們的胳膊肘偶爾會相碰一下，然后他們都迅速地往各自的一方讓讓。艾馬老師的胳膊有一種奇異的溫度，孟枚首先想到用春天來比喻，但又覺得春天過于單薄。而它傳遞給她的感覺混雜著極為豐富的層次，舒適，安全，歡樂，幸福，或者還有更多她說不清的內容。后來她想這種感覺大概只有胎兒在母親子宮里才能感受得到。艾馬老師向她講述著自己對沐沐的一段戀情。孟枚驚奇地發現，他的講述和在課堂上的表現判若兩人。課堂上的他，睿智，明朗，激情飽滿，語驚四座。而此時的他，憂傷，低徊，語詞含糊，充滿了不自信。孟枚第一次對一個人的社會角色和這個人的本真有了概念上的區分。在艾馬老師冗長的，飽含了某種深情的敘述中，孟枚概括出了關于艾馬老師和模特沐沐之間那段戀情的幾個關鍵詞：課堂，模特，美，剎那的暈眩，鉆石一般的眼睛，熱愛與驕傲的較量，羞于或者恥于表達，千回百轉，最終，他發現自己的心仍然是屬于她的。艾馬老師沉靜地敘述著那些過往的愛痛交織的時光，它們和車窗外的風景交疊著從孟枚的眼前一一滑過。孟枚心中是滿滿的感動，畢竟，這樣聽當事人講的愛情故事，是比任何小說或者電影里的愛情故事更加動人的。甚至因為艾馬老師此時坐在自己身邊，孟枚覺得自己與他也有了一種親近的關系，他的那些憂傷和激情就更加于她不無干系了。

沐沐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孟枚在艾馬老師身后，看到沐沐的第一眼，就在心里暗暗驚嘆。沐沐的美不單是漂亮，而是在她精致的五官之上，籠罩了一層善良的，智慧的，堅韌的光輝，這光輝又是溫和的，而非咄咄逼人的，這就讓她有了一種圣潔感。孟枚也就明白了為什么艾馬老師會對她既深深地愛著，又深深地敬畏著。孟枚躺在沐沐房門外的一只搖椅上，聽著房間里的談話。艾馬老師，沐沐，和沐沐的男朋友，他們斷斷續續地交談著，始終沒有熱烈起來。沒多久艾馬老師就掀起竹簾出來了。

他們一起走出沐沐家的大門，艾馬老師有一陣子神思恍惚，步履蹣跚。孟枚帶著艾馬來到了無梁殿，這是她們村后山上的一座磚石建筑。山上草木森森，久未修繕的無梁殿處處顯出破敗之象。他們穿梭在院內，拾級而上。孟枚說，你看這么龐大的建筑，從殿基到屋頂，居然全部用大磚砌成，不施寸木，沒有梁椽，所以叫無梁殿，我們村也是由此得名的。艾馬說，我聽沐沐講過。孟枚繼續說，古人真是好偉大，好聰明，雖然那時沒有什么建筑學，但他們關于建筑的想象和創造，真是神奇，不可思議。你說呢？艾馬說，是的，沐沐也是這么說的。孟枚說，不能不提沐沐嗎？忘掉沐沐吧，艾馬老師，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艾馬默立在一棵巨大的古槐下，向孟枚說，你先下山，我在這里呆幾分鐘。午后的天氣突然變得陰沉，整個天空為灰云所遮蔽，艾馬的臉上暗淡無光，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輪廓。

但在孟枚看來，艾馬在見到沐沐和她的男朋友后表現出來的極度頹喪，比他在講臺上瀟灑的風姿更加令人動心。從無梁村回到學校，孟枚感到自己和艾馬已經有了一種關聯，一種血一樣發腥的引力。它敦促著孟枚試著抓住什么，才可以平衡自己失重的內心。孟枚在某個傍晚敲開了艾馬老師的房門。

房間里擺滿了沐沐的畫像。各個角度，各種尺寸的沐沐的畫像。她們全都微笑著，純潔的，甜美的，蘋果般的笑容。艾馬說，她總是這樣，端坐在你的面前，純潔得令人生畏。所以我從不敢說愛。孟枚說，當你終于有勇氣說出愛的時候，她已經屬于了別人。說著，她站起來把那些畫像一幅一幅地收起來，放到一個角落里。然后她關掉臺燈，在艾馬身邊坐下，說，艾老師，你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問，你聽到了什么？艾馬說，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還有什么？還有你的呼吸。有一個人的呼吸和著你的心跳，還不夠嗎？

孟枚，你還不懂。

不，我懂。

孟枚幻想著艾馬對沐沐的深情有一天會如數地落入她的懷抱。她也許正是被那份深情打動，才不可遏制地愛上了她的美術老師。當她任由這份愛泛濫以后，才發現自己愈加愛他。他對藝術的獨特的理解，他的純潔和一往情深，他天生的憂郁，他偶爾的寓意不明的詩句，都讓她心疼。她覺得，在自己即將畢業走向社會的污濁和喧嘩中，他為她保留了一個理想世界。

孟枚坐在床邊，她看著醉了的艾馬嘴里不時含混不清地喊著什么。那個聲音像重重的喘息，孟枚聽不清晰，但又覺得熟悉。后來她忽然想起，他在她的身體里，他們一起躍上浪尖的時候，他有時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那是沐沐兩個字。孟枚嘆口氣，伸手拂起他額頭上垂下來的兩縷頭發。他的頭發好柔軟。他熟睡的樣子就像一個無辜的孩子。

她右手端著酒杯，靠近她鮮艷的嘴唇。圓錐形的酒杯里盛著透明的液體，一圈白砂糖粘在杯口。她對艾馬說，看上去它是冷色調的，應該叫冰之吻吧？但為什么叫火之吻呢？她詭秘地一笑，伸出舌尖，沿著酒杯舔掉了那圈白砂糖，酒杯外面留下了她的鮮艷的唇印。看見了嗎？紅色的火焰，燃燒起來了，這就是火之吻。她把酒杯遞給艾馬。他們大笑起來。

我也給你講個火之吻的故事。艾馬端著酒杯，靠進沙發。你能想象月亮和地球的吻嗎？從前，月亮曾經離地球很近。抬起頭，月亮就在我們頭頂上，其大無比。望月時，月光如晝，那是一種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們壓倒碾碎。月亮壓低時，地球上的海水就要漲潮。尤其是滿月之夜，月亮壓得低低的，海潮漲得高高的，誰也攔不住。月亮不時地被海水浸泡，地球就那樣一潮一潮地吻著月亮。每吻一下，月亮就發出更亮的光，像一個巨大的火球。但是，每吻一下，海潮也把月亮推得遠一點。最后，一點一點地，把月亮推向了遠方。這就是地球與月亮的愛情，它們彼此吸引，又彼此推拒。它們為了完成愛，卻不得不相互遠離。它們雖然相互遠離，但它們的愛從未停止。

艾馬講述的時候，眼前不斷掠過沐沐的各種形象。她在模特臺上抖落毯子時如大理石般的無動于衷，她裸著的每一寸肌膚和骨骼呈現出的生動的敘述，他的畫布上那些靈動的線條，她的微笑，她的讓人戰栗的明亮的眼睛。他想起去無梁村看她時，她穿了吊帶睡裙，打開房門，一臉驚訝地問他：你怎么來了？他來不及說出自己千回百轉的思索和斷然的決心，就看見房間里的另一個男孩，坐在她的鋪了粉色碎花床單的床上，手里拿了書，在朝他張望。他佯裝平靜地笑了笑，說，到一個同學家，順路來看看。她很熱情地招呼他。在她的小房間里，他和她分別坐在她的寫字桌的兩側，和床上的那個男孩正好形成一個三角形。在物理學中，三角形是最穩固的關系，而他隱隱覺得他所在的這個三角形中，他是最弱的一個點，幾乎撐不起這個可能就是虛無的三角形。他看著桌子對面的她有些羞澀，略帶潮紅的臉。看著那個男孩靠著床背，蹺著腿，儼然一派主人的樣子，他心底里的絕望一浪一浪地要把他淹沒。他把目光移開他們。房門開著，竹簾外面的地上，陽光透過葡萄架灑下了斑斑點點的陰涼，女生孟枚躺在一把搖椅上等他。他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多余，除了他之外的一切都那么自然美好。在他還能掙扎著站起身子之前，他向他們告別。出大門的時候，他恍恍惚惚，幾乎要靠在孟枚身上。

他心神迷離地講著月亮和地球的愛情，看著眼前酷似沐沐的女郎。他試圖從她化了濃妝的臉上看出一點內心的動靜。她卻一直看著電視屏幕，隨著音樂的節奏晃動著身子，偶爾會裝出很吃驚的樣子，扭回頭對他的故事附和一聲。哇，太浪漫了，你太有才了！

你相信嗎？地球引力會把月亮越拉越近的，月亮會變成碎片，一片一片地掉到地球上。

女郎哈哈哈地笑著直不起腰。她說，看在你這么認真的份上，我相信。

但我知道你其實并不相信，你不知道愛是會超越時空之上的。愛是宇宙中最重要的能量。

女郎停止笑，目光平和下來，望著艾馬說，別那么神神道道的，在我看來，愛就是玩樂，占有，和遺棄。

那是因為你不相信。

我也相信過。１８歲的時候。她伸展手臂，伸了個懶腰。我們還是跳跳舞，唱唱歌，高興高興吧。

說著，她直起身，一腳踏上了巨大的玻璃茶幾。她在高處，把長長的手臂伸向艾馬。艾馬來不及考慮，已被她一手拉了上去。

艾馬擁著女郎，在昏暗迷離的燈光下，隨著迷魂曲般的音樂旋轉著，旋轉著。玻璃茶幾像一汪海水一樣波光閃閃，使艾馬仿佛置身于童話世界。艾馬想起唯一的一次和沐沐跳舞的情形。她結婚前夕，在一家酒吧里，送請帖給他。艾馬看到印著大紅雙喜的請帖上，沐沐的名字和那個他曾見過一面的男孩的名字排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心劇烈地疼起來，讓他無法呼吸。沐沐說，我們跳個舞吧？他艱難地站起來，他的手輕輕地摟著沐沐的腰。那里的曲線他不止一次地畫過，每畫一次，他覺得都是一次神圣的膜拜。他絕望地望著面前的她，她鉆石般清亮的眼睛里此時被一層茫然籠罩。他問她，真的就這樣決定了？她有些憂心地說，是的，即使前面是懸崖，我也要跳下去了。

因為沐沐的這句話，艾馬便時時擔心著。但他又怕自己打擾了她，所以他們再未見面。

不管眼前的女郎是否承認她是沐沐，艾馬在心里都把她當成了沐沐。他擁著她，內心變得異常柔軟，就像他畫過的軟月亮，因為地球的吸引，它幾乎要一片片地碎裂掉落。他擁著她，身體變得無比輕盈，幾乎要攜著她飛升而去。他擁著她，仿佛房間里的其他人都不復存在，甚至整個房間都漸漸消失了。他們似乎真的旋轉在碧波蕩漾的海面上，旋轉在空蕩的天宇下。幽藍的夜幕上綴滿了星光，月亮是一團明亮的紅色。忽然，天空開始墜落隕石雨。在隕石雨艷麗的光亮中，女郎臉上的一切妝飾嘩然褪落，她的眼睛像鉆石般清亮和尖銳。他們戛然停下舞步，彼此對視著。他們似乎聽見了在他們的腳底下，地球的表面，厚厚的淤泥吱吱地生長出來。

艾馬是被渴醒的。柔和的床頭燈下，他一眼看到了趴在床邊睡著了的孟枚。他坐起來，喝了她為他涼在床頭柜上的那杯水。他被那味道弄得差不多完全清醒了。他盡量不驚動她，沒想到她還是醒了。但她沒起來，她伏在自己的胳膊上，睜開眼睛，仰望著他。他想，她的眼睛沒有鉆石般清亮和尖銳，但是像黑寶石一般溫柔。

我做了個夢。他撫著她柔軟的頭發說。

夢見什么了？她仰著頭問。

地球和月亮的吻。火之吻。記得我前些天畫的那幅畫嗎？我一直沒想出一個合適的名字，現在有了，就是火之吻。

那畫呢？我今天好像沒見到那幅畫。

它已經掛在了人家的客廳。葉果那個混蛋，給它起名叫飛月圖。

哈哈哈，孟枚笑了起來，還不如叫長江七號。

幾點了？

三點多吧。

來，上來。

孟枚像只小貓咪一樣偎在了艾馬的身邊。

關掉床頭燈的最后一瞬，艾馬想，以后再不把畫賣給王書記那樣的人了，哪怕是葉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