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發

礦區大門對面，開著一家“俏麗”美發店，美發師上身穿一件雪白的Ｔ恤，下身穿帶花紋的料子褲子。臉上帶著職業的微笑。身上散發著香水的味道。看上去，年少英俊，實實在在的一個奶油小生。

霞霞走進美發室。她是個低胖結實的中年女人，穿著一身短裙，攔腰束著一條寬皮帶，鮮亮的大扣閃閃發光，粗壯的渾圓的雙腿，套一雙肉絲襪，看去像兩根柱子。霞霞站在鏡子前，右手撥了撥劉海，舉著左手提的真皮小兜，望望鏡中的自己，腮幫子紅潤潤的，亮得發光。眼睛里放射出自信的光芒。滿頭卷發郁郁蔥蔥。霞霞笑了，陶醉在鏡子中，幾乎把一切都忘了。

“你好。”美發師站在她身后滿腔熱忱，“你是想修發，還是改一下發型？”小店開業以來，生意火爆得無法形容，小店的兩條長凳上總是人滿滿的，他明白，一是與自己的手藝新潮與自己的良好服務有關，再就是自己選擇的地段好。門前的這個單位，近幾年效益日增，人們對形象的消費觀念重視，給了他用武之地。現在是中午時分，剛剛飯畢，馬上就有顧客登門。

“小伙子，請你幫我參謀一下，是保留現在的發型好看，還是拉直頭發好看？昨天我們科里，有一位在你這里做過，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兩個字：漂亮。”霞霞親切地打問，回頭直視著，等待回話。

小伙子仔細看了看：“你的臉型比較寬闊，是個標準的大圓臉，我覺得不管是燙還是電，不要太卷，要松散，大杠微燙。但耳下要有卷度，千萬不能過卷，收縮太大，要特別突出長度就好了。”

“你是說把頭發拉直，是嗎？”霞霞迫不及待地問。

“如果拉直頭發的話，能夠遮掩臉部的邊緣，顯得人瘦一些，精神一些，飄逸一些。”

“噢，那樣敢情好，要不就再改成披肩式，也漂亮一回，可我剛燙了沒幾天呀，太可惜了。”上月一個禮拜天，與老公開著車去城里逛，走到一家氣派的美容美發店門前，被門前的服務生攔著，塞廣告，做介紹。沒有打動自己，老公卻被說暈了，糊里糊涂跟著人家走了進去，做了這個爆炸式，硬是高消費了一次。回來后，同室的姐妹好一番品頭論足，嘗到甜頭的她，于是頻繁出入美發店。漂亮、好看的詞匯一次又一次傳入她的耳孔。發型能夠展示女人美，發型能夠使女人轉換形象。是呀，掙那么多錢干什么？美才是最重要的。

“你說發型能使我變瘦？”

“不是人變瘦，是形象變瘦，別人的感官，這就是美發的藝術。現在不再是簡單的把頭發理短，要的是你有一個滿意的形象，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出來。”

“你有這個把握嗎？”霞霞吃驚地盯著美發師。

“在省城學習了三年，實習了半年，開了幾年店，對這行不是吹，在這個地方高于任何一家美發店的技術，保證每一位顧客滿意而來，歡樂而去。”

“要不，換個發型？可現在的發型百十多，還沒到一個月呀，有些對不起。”霞霞猶豫著。

“人呀，沒有明白那個道理，攢那么多錢做啥？風風光光，漂漂亮亮活著多好。你們每月那么多工資，房子車子都有了，孩子讀書又不愁。真是想不開，你說是不是？”

“說來也是這個理。”霞霞扭回頭，重新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她把手中的小兜往胳膊上套了套，騰出雙手，向后攏了攏頭發，越發感覺到自己的肥胖。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大臉盤，心理感慨著，整日坐在辦公室，無憂無慮的，不胖才怪呢。都怪現在的男人，追求什么苗條，什么三圍，那色瞇瞇的眼睛滴溜溜的，盡往所謂的美女身上瞄，還什么“回頭帥”。女人嘴上喊著流氓，內心卻幸福得不得了。原先感覺無所謂，只盯在錢眼上，手頭寬裕后，不知不覺中自己也落入這種陋俗。是呀，不能虧待自己，錢能做什么，美才是最重要的。

“這就對了，來吧，別猶豫了，保證美發后比你現在漂亮。”美發師的話，誘得她癢癢的，不知不覺中，就坐在椅子上了。

戴上布罩，清洗頭部，小伙子手中的梳子順著發型梳理，不時地問：“你說長點，還是短點？”

“短點，利索。”

于是，隨著剪子的嚓嚓聲，卷發掉在地上。霞霞雙手握著錢夾，在布罩下來回擺動。“做這樣的發型多少錢？”

“不貴，三百多。”霞霞一下哆嗦。

“太貴了吧？”

“給你上最好的藥水，用最好的料，你們單位的人都是這要求的，每月夫妻兩個六七千的收入，咋在乎這個？要是附近農村的人，就用便宜的，對頭發營養不好。當然這完全取得你們的自愿。”

“噢，那就用最好的。”霞霞瞬間恢復了自信，有個好企業，有份好工作，就是好，到哪里也有人羨慕。相比那些骯臟的農民工，那些下崗的同行，以及這些小手藝者，所謂的生意人，每日辛苦，還不知能掙幾個小錢。她消費時碰到的店員，全都是訴苦的話，生意怎么難做，錢多么難賺，生活多么艱難等等。仿佛她是多么幸運似的。無形中自己變得高貴起來，于是信口問道：“你們的收入也不錯嗎？”

“不行，比起你們差多了，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沒任何風險，一生不發愁，做啥事都有條不紊。真羨慕你們，兩個肩膀扛張嘴，無憂無慮。”小伙子滿嘴謙恭的話。

霞霞抿著嘴笑著，她聽慣了這樣的恭維，別人越這樣說，她越謙虛，心中充滿陽光，就像自己做了一件施舍的事，為別人所需要的好事那樣，一種消費帶來的尊重感，蕩漾在全身。腦海最深處有一股滿足感在抖動。她照著鏡中的自己，眼睛里顯出得意，柔順的神色，儼然覺得自己漂亮了起來。花錢買漂亮，花錢買高興，花錢買恭維，一直縈繞在腦際。

“嘀、嘀、嘀，”門外幾聲汽車喇叭聲打斷她的思維，美發的小伙子，握著工具跑了出去。霞霞向窗外望了望，外面陽光燦爛，一輛嶄新的銀白色本田小轎車映入眼簾，駕駛室的玻璃緩緩落下，露出一張青春靚麗的小女面容，整齊的劉海下面，在兩道黛眉和稍高鼻子的中間，嵌著一雙亮眼，明亮深透，射出一種熱烈的光通向走到近前的小伙子。時而小女把頭伸出車外，倒著腦袋，斜著眼睛盯著小伙子，一半臉腮明顯地夸張地突出來。小伙子湊上去，輕輕地在她腮上親吻了一下，小女滿意地笑了笑，縮回頭，按兩聲喇叭后，緩緩而去。

小伙子哼著歌曲踏著舞步回來，在霞霞頭上夾了許多電夾子，一層一層忙碌著，滿臉的幸福。看著鏡子中小伙子認真的樣子，霞霞同樣受到感染，冷不丁在腦海里蹦出“窮樂”兩個字。鼻孔里“哼”了一聲，一個窮打工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歲月的艱辛，以后有你的好看。感覺到自己的失態，隨口問道：“小伙子，你有這門手藝，可不錯呀，找上對象了嗎？”

“瞎找了一位吧。”小伙子輕松地說。

“還沒有結婚吧？”霞霞瞧著明凈寬大的鏡中面無表情的自己，想到如今社會上結婚時，那無法接受的鋪張，車子，房子，金子得必備；旅游，操辦的攀比，使多少老人省吃儉用，也難以滿足需求。唉，苦了老子，好了孩子，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可這也不能怪孩子們，用他們的話說，花錢的多少，代表著一個姑娘的身價。每當談到孩子結婚，老人們總是心有余悸。她瞧著無憂無慮的小伙子，點了點頭，暗暗罵道，不要現在高興，有你的好看在后面，多少英俊的小伙子，缺少銀子，娶不到媳婦。

“剛結婚沒多少時候。”

“在城里買房子了嗎？”

“沒有，哪兒弄那么多錢。”

“哼哼，”霞霞心理說，我看你也買不起，沒有一份好工作還想買房，做夢去吧。別說買房，就連車也買不起，但還是問了：

“可不能虧待你那漂亮小媳婦，說啥也得給人家買輛車。”

“總算是了了人家的一樁心愿，瞎買了一輛本田。”

“那車值十多萬吧？”

“上下戶后，將近四十萬。”小伙子平靜地說。

“噢——，”霞霞的頭腦里浮起一絲不快，這種不快由腦到心，透過骨髓，鉆進她的血管，彌漫到她全身。她用眼睛跟隨著小伙子，當她看到自己的頭發在小伙子的手中來回揉搓的時候，一陣不自在在胸中翻上翻下，使她完全摸不著頭腦，像山谷里的霧氣似的。她在嫉妒中到處亂竄，竄來竄去，老是有一個執著的念頭四周打轉。“比我家的車還好，不能好活了這些人。”于是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晃動，一時靜不下來。盯著鏡中的自己逐漸完成的發型，愈來愈不順眼。

拉發的工序結束了，只等著頭發晾干，清洗，需要半個小時。小伙子把器具收拾整齊，摘下圍裙，拍拍雙手，指著鏡中的霞霞：“看，漂亮嗎？”

“我怎么感覺和原來的沒有多大區別，倒覺得失去了豐滿的姿態，還不如原先的好看。”霞霞陰起了臉。

“你看，把兩邊的頭發往前面一梳，遮著些臉型，你不覺得瘦氣嗎？”小伙子站在她前面仔細端詳，認真解說著。

“瘦，瘦，別人追求瘦，是別人的模樣，我認為我不適合，真是日弄人的營生。”霞霞有些生氣。

“這樣的發型多好呀，時下流行苗條，你怎么……”小伙子滿臉困惑。

“我怎么了？就像你這技術，簡直就是騙人！好端端的頭發硬要給人家弄成這光不溜溜的，氣死我了，你說怎么辦吧？”

“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說怎么辦吧？”小伙子也帶了氣。

“看不出什么？難道給不起你錢嗎？告訴你，錢多的是，就是不給你，不讓你賠頭發就高看你了，你看——”霞霞拉開手中小兜的拉鏈，夾出一疊大鈔，迎空甩著。“再告訴你，錢多的是！”

小伙子伸手就去拽，手伸在半空，感覺失態，急忙變換姿勢，指著對方緩聲說：“你們女人呀，真是天上的云，要不，你給一半算了？”

霞霞沒等對方的手近前，早已把錢塞入小兜，迅速拉上說：“你都把我的頭發弄壞了，還好意思要錢，良心上過得去嗎？”

“你還是不想給錢吧？”小伙子有些急了。

“誰在乎你這幾個小錢，關鍵說頭發，難道你就是這樣掏別人腰包的？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買得起車。”

“去去去，愿給就給，不給就算，少在這里謅屁扯淡。”

“本來，還想給你，既然這樣說，你不在乎，我還懶得給你。來，給我洗掉，以后再不來這里了。”說著霞霞站了起來，立在洗手池旁。

小伙子看著動了真格的霞霞，瞧著剛剛上過藥水的頭發，呆在了那里。

“快來洗呀！”霞霞催促著。

“你……逢著你這樣的人，實在沒辦法，現在不能洗，只當今天給你盡義務，不收你的。求求你等夠時間，要不然，成啥模樣了？”小伙子軟了下來。

霞霞氣沖沖地坐了下來。小伙子偷瞅了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他先打破難堪的局面：“其實，錢不錢的并不重要，關鍵是為你們服務滿意，既然你不滿意，錯在我，我向你道歉。”

霞霞又“哼”了一聲，背著身子。

小伙子笑了笑搭著話：“說白了，現在的人的消費觀念，是在找自我的感覺，由消費的高低來確定自己的空間，就像買衣服，他可以穿百元的，也可以穿萬元的，在外人眼里，其實都一樣，只不過自我虛榮罷了。”

“我不圖虛榮！”霞霞回敬了一句。

小伙子又笑了笑：“這是一種社會流行病態，不論是人，還是物，都要的是自己的身價，沒有一個人愿意使自己一文不值，或者是廉價。我是一名正軌大學的畢業生，學的是哲學，畢業后也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卻到處碰壁，最終去學了美發。唉！”

聽到嘆氣，霞霞轉過臉來，盯著小伙子驚奇地問：“你是大學生？”

小伙子點了點頭：“有知識的人也改變不了虛榮，見別的同學都買了車，也貸款買了一輛。不是我非買，實在是在妻家人面前丟不起這個臉。就像這美發一樣，如果你要的價格低廉，顧客就會誤認為你的手藝不行，影響自己的情緒，感覺不到自己的美。相反，高消費的效果就不一樣。”

“你的車是貸款買的？你能還得了嗎？”霞霞的話柔和起來，“哼，”就知道你買不起車，想在我面前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沒辦法，妻子要，總不能什么也拒絕吧？難道數自己的妻子不值錢嗎？過一時說一時吧。”小伙子滿臉無奈。

霞霞的心情頓時好起來，有些同情他們小兩口子。溫和的目光從小伙子身上轉移到鏡中，發現自己拉發后真的比以前漂亮了一點。甩了甩頭發，對著鏡中的自己隨口問：“你妻子開車去做啥了？”

“我讓她在這里幫忙，她要去學美容，說一個人工作，到什么時候才能還上車款，只有兩個人工作，才快一些。這不，到城里學習美容去了。”

“噢——，”霞霞這時看頭發，覺得順眼多了，要說這次高消費，說來也值。于是站起來喊小伙子：

“時間到了，清洗吧。”

霞霞的頭上堆起了許多泡泡，小伙子抓著長長的柔順的頭發揉搓著。這時，走進一伙時髦的女人，嘰嘰喳喳，小店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