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屐夢（外兩篇）

三輪車轉過石板巷道，江南清鮮碧嫩的田疇豁然呈現眼前，走出蘇州火車站大門時，長途旅行的疲憊早化作透明的飛羽，消融在綠陰迢迢中，就連我們十分鐘前尚暈車嘔吐的同伴，此刻也左盼右眄，面色從蒼白中恢復出紅潤來。

江南的田園，本來浮翠欲流，綠得宜人，更何況雨后，滴溜溜的雨珠在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高低錯落的植株上閃爍、晃動、翻滾、墜落，時而靈珠四迸，時而玉珠成串，圓潤明秀的葉片恣意舒展，飽飲的株身也一霎一霎里輕微顫擺。那綠色便分明潺潺流淌起來了，田土雋永的清香到你的鼻下。

方才小巷里店鋪的招牌上寫著“馬蘭頭燒香干”，周作人先生懷憶浙東舊事，談道一首民謠“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街閭童誦，饒有趣味。蘇浙相鄰，我便想，眼前的田頭地埂上，可有馬蘭頭？

三輪車在小石頭路上開得不快不慢，車角上的小銅鈴一路“叮當，叮當”地響。倘若不嫌顛簸的話，石板路上的行車，卻也有番循節奏起伏的韻致。從多土的故鄉來到多石的姑蘇，我們花六元錢雇了輛小三輪去訪吳中第一名勝——虎丘，吳地口音濃濃的司機帶我們彎上近途，光滑的青石板鋪砌的曲曲折折清清幽幽的小巷，落腳沾染青苔的白墻黑頂的民居，新鮮和驚異著異鄉人的目光。巷道上，一位烏髻高挽面容姣好的少婦推著童車緩步行來，半露的胳臂膚色細膩白皙如雪藕，童車里粉嫩的嬰兒正咿呀自語手舞足蹈，朱紅的衣裳和翹俏的虎頭鞋上精心繡著珍禽圖案。小車吱呀轉進一處宅院，恍若走進了蘇州的千年門庭，半掩的宅門里還隱約傳來琵琶奏習的曲聲……

畫軸里江南女子浣衣的逐級入水的石磴，石拱橋古樸藏秀的倒影，從倒影里悠悠冒出的小船，一一閃過，方才青蔥彌目輝映著輕盈云光的田疇逐漸卷起來，卷成了暗綠凝純的山塘河。我仿佛落進了水鄉的夢里。河上有一兩只龍舟，更多的是淺棕色的小船，約三米見長，中央一艙可置小幾，可容二三人，船尾再一船夫搖櫓。這樣的小船，正宜于船頭點一盞漁燈，在朗月的面影里，或是新月半吐微云淡籠的夜晚，于兩岸樹木、房屋、小橋參差披拂在月波里的釅影中靜靜行駛，“乃——，乃——”，風聲、水聲、櫓聲融融……船上人或有心事，心懷也漸澄然，脧著那一盞漁燈，在漾漾閑瀾的簇擁下，散作四圍的星夢……老片子里蘇州河上便穿梭著許多小船，夾雜著販貨的，船主拖著腔叫賣，煞是好聽。江南的叫賣聲自與北地不同，北方吆喝聲較直，而這里不僅尾音綿延，且腔調幾轉，據說是水鄉多深門宅院的緣故。臨水的每扇門都像簫上的孔，聲腔需一波三折，反射回彈，曲曲繞繞，內院的人才聽得見。迂習久了，行腔便宛如唱歌。

明代袁中郎曾記：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而中秋為尤勝……從千人石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云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明嘉靖隆慶以后，民間戲曲藝術活動分外繁盛。據張岱《陶庵夢憶》回憶，虎丘中秋與西湖之春、揚州清明、秦淮之夏并為四大演唱盛事。每逢桂子香襲中秋月，蘇州虎丘山上便開始舉行昆曲大會，一時為之城空。

今日五一節的虎丘，游人如霧來云涌，小旗此起彼伏，恐怕熱鬧亦不下當年，只少了絲竹縈耳，倒是鐵華巖下的“天下第三泉”畔辟設了蘇州評彈與蘇州說書的場子。茶圣陸羽品譽的“天下第三泉”上峭壁如削翠蘿飛煙，泉中金鱗嬉躍，泉水清洌異常，它與聞名遐邇的劍池、井脈極佳的憨憨泉等靈泉一道，汲汲浹注了山的脊髓，潤得這虎丘山上不僅重陰疊碧靜秀清幽，就連塊塊形態各異的青石，也都水膩光滑苔色生涼的。

虎丘多名石。沿山門拾級而上，路右側有一青石頓裂深隙，如劍方劈，虎丘在春秋時本是吳王闔閭的離宮，相傳闔閭曾令干將莫邪鑄劍，成而試之，劈開巨石。王者之劍何尋？再上行，路左側卻橫一“枕石”，東晉高僧生公常倚此石讀經，讀倦便枕石而眠。距“枕石”不遠是與杭州蘇小小墓齊名的真娘墓。唐朝名妓真娘，不堪凌辱投環而盡，悠悠魂銷姑蘇，香散江南，人稱“花冢”。真娘墓東北，激變風云的一代名將孫武子演兵練武的孫武亭又兀然而立。上山的路被一塊平坦如砥、可坐千人的巨石中斷了，這是一塊天然形成的大磐石，佇立石上，東南望松柏低窺，西北觀軒閣迭連，相傳生公講經時，石上常坐千人諦聽，講經講到妙處，百鳥不啼，滿池白蓮花開，頑石亦為之點頭。千人石上則是我向往已久的劍池。臨劍池而望，只覺池水波暗紋回神秘莫測，傳說中與吳王闔閭同葬的扁諸、魚腸等三千名劍似乎精魂不散，寒光凜冽直向你射來，于是秋山葉落，弦音空谷，在你心頭卷起“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的悲聲壯曲。于此登游，便可盡賞千年古塔山景勝跡了，在歷史的濃靄中穿行，也許，不經意間與陳摶呂洞賓下棋的二仙亭飄然仙遇……

虎丘是個不能不令人詫異的地方。山海拔不過４０米，卻玲瓏其外，深奧其中，亦王，亦妓，亦將，亦曲，亦儒亦道，亦佛亦仙，及至滿山靈泉翠崖間王羲之、米芾等諸多名家親書的石刻、匾額、楹聯，真是濃縮了吳中的文化精粹，難怪蘇東坡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登虎丘而小吳呢。

我在家中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窗外透進瀟瀟雨聲，這竟使我惦記沒有在姑蘇聽雨了。還在孩提時代，“小樓聽春雨，綠草繡長街”的蘇州評彈聲便飄進我的耳膜，縈繞起心中一個遙遠的夢。而今姑蘇之行，寄旅鬧市，更無一片清荷對雨來慰我的思心。蘇州是一顆梅子，需要你耐心地咀嚼它的味道。而我們一天的停留，真是舐皮滑舌，憾心未了，告別蘇州前，我悄悄對蘇州說：我還會再來的。當我再來，我將在黃昏融融的時分乘一葉小船，踏河岸民居與小橋的倒影緩緩穿過城河，泊船楓橋，人和船浸在如水的月色中聽寒山寺古老的鐘聲；我還將在朝陽如烘中，一訪蘇州新興的高科技工業園區，叩問這座城市古老與現實的交替，白發與黑發的變奏……

火車離開蘇州的時候，空中又漫起了雨霧，回望時，蘇州城的城廓已半隱在雨中。

往逝之憶

槐花碎影

近日行走在槐陰下，我總是特意放慢了腳步，踏著白玉般的淺淺一層落槐花，微風拂顫細密樹葉灑下的淡金色光弦時，簌簌地，便有米碎的小花又從空中飄墜，吐出淡淡的樸香，吻著風輕旋，宛如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化身為蝶。風稍大的時候，和著搖曳的光影節奏染成霏迷的薄霧了，沾過我的發梢與衣襟后，安然撲向最后冷寂而溫暖的泥土歸宿。

花墜泠然似雪，便停住，看槐雪。然而我的心底和眼睛拉開了微小的距離，好似不愿稱槐花為槐雪，只是我素樸的親切的槐花。我的童年里，槐花是不會像雪一樣飄落的。那個已離饑饉的年代，拮據的物質生活，依然使人們的目光，搜尋著一切可以增添餐桌風味的色肴。故鄉的槐樹多生長在山坡上，撒落在人家門前屋后，菜圃邊，水靈靈、白生生的槐花一上枝椏，未及落，便早被樹上樹下遙相呼，采擷散入千萬家了。

槐花的淺笑，留于我印象里大抵是鄰家嬸子姐姐，欣澀年華里低眉的笑靨。

有時候，我又忍不住想，每個人的心，大概都是幽妙深邃的。不同的時光里，對同一種花產生了不同的感受，同一艘時光的渡輪上，又因為環境或視角的些微差異，使記憶里同一種花也悄然擁有了相異的姿態。槐花留給我童年的回憶是多姿的。姨媽家所居住的城市，風起時有許多老槐樹合鳴諧奏，槐樹是行道樹，行列成陰，玉屑砌階，槐花似乎與故鄉不甚相同了，卻與胡同的斑駁青墻、石獅子、交錯的叫賣聲手推車自行車鈴聲，車筐里的醬菜青蝦融在一起，透出一番別樣的親切來。

南小市口

南小市口鄰近有羊市口、花市口等，顧名思義，可以一忖昔日此地用途與熱鬧情景。

姨媽坐在院子里幾盆長勢旺翠的文竹大葉海棠旁，邊趁晚納涼用彩紙卷搓門簾，邊操著并不濃重的京味口音說，花市要擱以前，已在老城外了。我幫她打下手一起搓門簾，彩卷翻飛，搓到精致時便得意地笑了。從南小市口出來向西漫行，總會經過這些讓我興趣盎然的地名，仿佛幽深巷口里都隱藏著什么秘密，猶記向前門大柵欄的方向繼續漫行，還會陸續經過沾染風土氣息的地名磁器口、珠市口等。

然而無論羊市口、花市口、磁器口、珠市口，還有我已遺忘的地名，誘惑也罷，風土也罷，熱鬧也罷，還僅僅是地名。

南小市口，卻在歲月彌深的煙幕中，連同一條悠長的胡同，胡同口的畫書攤、蟈蟈籠、醬菜調味店、冰飲店一起，水印一般戳進我的生命里。

而如今，南小市口這條胡同早不復存在了。

姨媽家搬遷后的第三個年頭，一家人茶余飯后對胡同舊事的絮叨中，不久胡同也消失了。即使未拆除，青灰色滄桑厚重的墻，是否還記得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穿著水紅紗裙子，輕輕撕開賣得很好的紅果冰棒的包裝紙，隔了紙看斜陽染出一幅絢麗的畫，她便走進流動的花紋里。胡同口濃釅的黃昏色中，歸家的自行車鈴鐺叮叮，寒暄聲在胡同里此起彼落地回蕩。鴿哨往往巡響在頭頂的天空了，百千余靈動的黑點穿梭在暖暖熔金的返照中，炊香時斷時續地從庭院大門溜進巷子，曲巷里槐花暗淡地香著，隨漸涼的晚風，地上有細的花瓣。

“姐姐，姐姐，買冰砣子去……”

姨媽家的藍色門牌下鉆出一個虎氣生生的小男孩，烏眉亮眼，鳥兒一樣飛快地奔過來，是表弟。

“你遠地的姐姐來了，快喊姐。”我剛來姨媽家的第一天，飯桌上，姨媽邊向暗青色瓷碗里盛白花花的米飯，邊挑起眉眼和藹地望著表弟。

六歲的表弟委實天真，卻連珠炮般地講起故典來，手舉一雙竹筷左右搖舞，竹筷上夾著一截臘腸對我說：“以前我有個小靜姐姐，我的眼睛碰了，小靜姐姐就向空中一伸手，說來吧，新眼睛來了，我的眼睛，就真的不疼了。”

忍不住轉過頭去，笑，窗臺上的虎刺梅也伸開枝杈笑。

“鬼點子多！”姨媽也忍不住笑，點表弟的腦門，“打點瞧菜又涼了，還不好好吃！你猜這是誰呀，這不就是你小靜姐姐嗎？”

姨媽家所居不是典正精整的四合院，而是一個套院，里院外院共住著七八戶人家，孩子們黃昏吃過晚飯，往往聚在院子里興致勃勃地游戲，雨后看蝸牛，潮濕的地上劃格子觀刀，晴天捉一只知了，幾只破缸后捉迷藏，門墻相照的小院里，總能花樣翻新，潛藏無窮盡的樂趣，這時候大人喚他們是難喚得動的。直到星星開始在天涯揉亮眼睛，《西游記》主題歌一唱響，立時為魔力所召喚，各自迅速收拾起物什，未商量好明天的花樣，便急匆匆跑回家去。表弟的手里，有段時間總是提著蟈蟈籠回來的。

“小靜姐姐，你瞧，咱們的蟈蟈又長大了！”

我接過籠子看，小家伙在秸稈籠子里剛安靜了。掛到屋檐下。

表弟對家中來了親戚甚高興。鄰家有姐弟倆，素日里姐姐總是幫襯著弟弟，使獨生子的表弟徒然羨慕極了，一直眼饞著別人的兄弟姐妹。我來到姨媽家補充了一個角色，內心充盈起小小的驕傲。每天陪表弟買他最愛吃的冰砣子后，弟弟便拽著我的手一起去看胡同口的蟈蟈山。我們叫蟈蟈山，其實是幾個手推車堆在一起，車上高高積滿秸稈籠，精美小巧，蟈蟈們在籠子里賣力地唱，響晴的白云下，在我們耳朵里，那聲音像音符精靈跳躍，比琴聲還要動聽，有說不出來的美妙。蟈蟈國的童話還到哪里去尋找？坐在離蟈蟈山不遠的小板凳上，交幾分硬幣，翻揀畫書攤上的連環畫看，亦是一樂，使我至今尚保存著對連環畫的興趣。走街串巷，東看西說，碰上賣布老虎的，泥哨人的，五彩羽毛扎束的美麗小鳥，貝殼壘的大帽檐娃娃，咝咝聲里，白云一樣柔軟的棉花糖漸漸蓬起，都會駐足觀望。日子也像白云一樣輕飄而變幻。誰知我即將離開姨媽家的時候，我們精心飼養的那只掛在檐下秸籠里的蟈蟈死了，快樂不能傳續下去，平素好動的表弟兩三天都坐在門檻上耷拉著腦袋，硬是找到院子里最幽靜的角落雙手挖個坑，連蟈蟈帶空籠一起掩埋了，填土上還移植來綠油油的草簇。送我們登上歸鄉的火車時，臨別，他從兜里掏出一個黃布包，包著不知何處撿來的舊墨水瓶，瓶里盛裝幾株草芽，又鄭重又悲傷地塞到我包里，說，小靜姐姐，留作紀念，記得回來看我們的蟈蟈草。

一晃經年，如今南小市口已經消失了，我又去哪里看夏末的蟈蟈草呢？

青墻

“嘀嗒，嘀嗒，”雨珠從屋檐瓦楞上閃顫后，清脆地滴到兩座房子夾縫間的石板上，夾縫很狹窄，沿著石板泛起一溜青苔，淺淡的天光照在青苔上，雨聲便染了些綿長幽涼的意味。我時常倚著門，看苔色愈發翠潤起來，如絲雨幕交織了石板上的回響，點點滴瀝到心里。

出了院門，胡同的墻根灰皮剝落，也斑駁出青苔。每日行走胡同中，厚樸凝重的墻總在腳邊投下滄桑的影子，許是因了苔衣，墻留給我的回憶中透出青氣。后來，我偶然看到一幀題名《過客》的照片，幾個小女孩陽光下跳皮筋的影子，與一位路過不禁回望她們的老婦人的影子疊合在一起，便想，這些影子也是印在胡同里青墻上的。

二三十年代，晉南老家許多后生步長輩足跡，來到北京開店做起生意。我的外祖父在他十五六歲的年齡，也跟隨家族中生意人，來到北京花市的一家雜貨店里，從勤快麻利的伙計開始漸干起掌柜。泛黃的照片上精干瘦削的外祖父，到老年精神依舊矍鑠。解放不久店鋪轉手后，他輾轉幾處謀職，年紀漸高了，便欣然在花市附近一家商場打更守夜，也算恬淡度過了晚年罷。曾經，我想聆聽外祖父早先雜貨店里的生活，從邊縫里掀開歲月油紙的那一端，品一品舊年代酸甜苦辣的故事，當然，同時也是屬于個人青春光華的苦樂憧憬，雖然平凡個人，在社會里似乎往往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上天并沒有給我聆聽的機會，還求學的時候，老人便辭世，離開了我們。

“從前，有個孫猴子，陪唐僧去西天取經，”略滲蒼老的聲音，故事常如此開頭，這是喜歡陪孩子們聚玩的外祖父，留給我最親切的聲音了。然而令人愧疚的是，當時卻聽得漫不經心。故鄉的童年，夏日漫長的午后，蟬嘶里不時從靜撐的枝葉中透過一縷綠風的槐陰下，與伙伴們圍攏時，也曾聽得那么入神入景，他講起故事娓娓生動，繪聲繪色，眉梢眼下不時流露出興奮神色。如今思尋，那是滄桑歲月里漂漾老人面龐上的幸福。稍大后，老人講故事的興致未減，我卻手里捧一本童話書，心不在焉地邊聽邊翻，偶爾他眼角也飛快地閃過一絲失望，孫輩總是會長大的，老人卻也欣慰，依舊眉飛色舞地講在小聽眾堆里。然而如今，我多想合上所有的書，再倚著綠槐，重聽外祖父西游系列中的一折啊。

一次自行車碰撞，使老人被頂在胡同墻上，腿部骨折，換來治療后的一根拐杖，拄著一瘸一拐的外祖父。陪侍幾日后，我卻假期已過離開北京，竟未能在他身邊多盡些力，后來的重逢，卻又倏然變成永久的訣別。

清明時節，雨常紛紛，雨霧中，我很想撫摸青墻，漸褪去顏色的影集里，青灰色的墻縫積淀了多少青苔。

大頭菜

我的白瓷勺，在細絲如烏云盤卷的大頭菜與馨香白米粥間來回起落時，墻上朱紅雕花掛鐘的修長鐘擺，不緊不慢遵循著平日的秩序左右牽擺，將溫馨時光逐漸收攏，不一會兒，整個屋子便回蕩起悠長悅耳的鐘鳴聲了。窗臺上幾盆文竹浮綠如煙，大葉海棠的玲瓏花串，虎刺梅含笑的小紅花，都半浸在鐘聲里陶然顫擺著。

南小市口有家經營已久的調味店，店鋪腌制的大頭菜，脆韌可口，咸甜適中，撒了星星點點白芝麻，隔幾日買回一點下飯甚好。

而回憶的當兒，我想起它，卻是因為京華風味大頭菜交織淡淡白粥散發出的氣息，默默寫照著一種似曾熟悉的氛圍，與我印象里胡同平民的生活氣息恰相吻合套院里早晨的啟門聲，洗漱聲，盆栽花草灑水后撲人的綠枝氣息，鴿群飛揚的哨聲，果子露的味道，鄰居女主人抑揚高下的音調，黃昏后蒲扇搖擺下的侃大山，手里晚報的醒目頭條，甚或胡同里偶爾飄出一縷下水道的氣味，都匯流一樣裹卷在夏日的印象里，流動在空氣中。

黃昏后的閑暇，我便常穿繞著迂回縈連的胡同，細碎的槐花紛撒相隨。姨媽家附近的上堂刀胡同，中堂刀胡同，下堂刀胡同，國強胡同，板兒胡同……這些名字都使我覺得有趣。

我與母親、姨媽，有時從香山或頤和園，有時從龍潭湖或紫竹院歸家的黃昏，便有說有笑地經過這些彎曲的胡同，若是去廣濟寺里禮過佛事，吃了素齋，姨媽的面容便更加寧靜怡如，我們走到南小市口，總是順手買一小袋嗜愛的大頭菜回來，還有色澤誘人的八寶菜，尤其是里邊的甘露，也是吸引人的。姨父一手好烹飪，家里來了客人常常掌勺，他做的幾道拿手菜當年如何饞我，是至今見了面，姨父常掛在嘴邊的自豪。知道我喜愛配點大頭菜吃，他下了班將自行車推進院子，便時而從車筐里取出一袋來，汗涔涔笑瞇瞇地遞給我，然后幫襯著姨媽，噌噌地做家務。我去醫院看病抓藥的日子里，姨父又不辭勞苦，陪著我與母親奔波，直到病愈。姨父與姨媽同在一個單位上班，從相識到婚后，再到表弟出生，日子一路坎坷相依著來。平凡的日子里涌動著溫馨互憶的往事。姨媽分娩突然提前，大雨傾盆，又逢深夜，姨父背著姨媽一腳高一腳低，邊安慰著疼不可支的姨媽，邊極力平穩地奔到醫院，他們后來提起這件事時唏噓不止，我知道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潛藏一些感動自己的往事，猶如生命中磨礪出的珍珠。

像一袋大頭菜，一碗白米粥般平凡，卻在胡同的那一頭，散發彌久不淡的氣息。又如槐花，綻放枝頭，碾香塵土，年復一年。

卓絕三峰出西岳

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卓絕三峰出，高奇四岳無。

——唐·張喬

月攏山門

涼氣襲人的秋夜，我走上華山的溪澗山路，無垠的月光迎我挽我，在我腳下抽一條千尺素練遙入仙境。雄峻的西岳在皓月下群峰疊壁明暗各異，如刀削斧劈，嶙嶙峋峋，夜色蒼茫中更透露出堅毅雄渾磅礴豪邁的氣魄。

澗水聲在靜夜分外清凌凌的，仿佛一溪玉珠子深深淺淺地滾，風過時，那水中萬千的石縫罅隙又齊化作千萬洞簫，空谷回音，綿韻幽妙。

趁著雪霧霏霏的月色，獨向山門小游，也算一訪月下的西岳吧。

離山門愈近，澗水聲愈發清亮動聽，那無弦的琴彈過去又拂回來，早拂出我心中萬眼清泉對涌。山門牌坊微籠在綠色的燈光里，宛如深山懷抱中的一顆翡翠。一群學生向著日出之峰從我身邊雀躍而去，不由使我記憶的車輪駛回多年前那個難忘的夏夜。

也是這般時分，這條山路，劈開長空的閃電空隙里不時沉沉碾過幾聲悶雷，巨大的山石黑的影子魑魅般蜷縮在暴雨的前夕，跋涉的母女倆開始恐懼了。

“等一等，等等后邊的人再說吧。”母親停下腳步。

山路拐角處緩慢轉來一個藝院大學生旅游團，電閃雷鳴中，聽得出他們也頗有些進退躊躇。隊伍中卻有幾個很是風趣幽默的青年喊道，一生能有幾回在西岳淋雨的機會？立刻贏得這群年輕氣盛的學子的歡呼，我們甚至也被感染了。這時，陸陸續續又聚攏了些零散的游客，于是一行五六十人，浩浩蕩蕩向絕頂奇峰，向著一覽眾山小的無限風光而上！

多年后華山之行成為我愉悅的回憶。當時剛剛小學畢業，學校里只重主科考分，音體美幾近絕緣，記得一位醉心圖畫的同桌，常被斥為不務正業，今年初我偶然遇見她時，她顯然已毫無舞弄丹青的興致了。可以想象，嗅到小學校的矮垣外新鮮涌動的空氣，當山上這群思維活躍的青年、快樂的旅行者，向雨后乍涌的月輪展喉高歌時，當沿途旅伴談起雪域高原哨所的親歷時，當立絕仞之上望旭日噴薄奇峰霞舉時，我作何感想呢？

憶那番游蹤，始發于西岳，繼而北上南下，一路上的山川靈秀、云光霽影，一路上的重樓飛閣、殘碑古柏，一路上的風俗民情、朝新暮異，堪稱年少心靈的電光石火，我簡直像一艘狹窄河灣淺航的小船，倏然間駛向了遼闊無垠氣象萬千的大海。我的心靈更加好奇、豐富而敏銳，對知識更加濡沫與渴求，在山谷海濱一個個蚊叮蟲咬的小客店里，我拾筆傾瀉簌簌飛落的心聲。那時候，我悄悄夢想化一條小魚，追尋繆斯的發香，嬉游在文海的碧波里。

近幾年悄拾起兒時夢幻，雖然筆拙意淺，閑日每對青燈素箋，卻也甘苦自得、得失心知，至于那一發心之感、心之情、心之曲時的淋漓快意，則更是如啖甘飴，人生佳景。

如今故地重游，面對西岳崢嶸諸峰卻衣袖匆匆，只有托一片多情月色，聊寄我的愧心了。

名山氣象

雖然是重訪，月下又曾問好，第二天在萬里如洗的高秋中與華山正面相照，我還是忍不住心目為之一懾，肺腑為之震蕩，果然天下名山，氣象非凡。

在黃色為基調的平原上，南來的秦嶺逶迤到此，北瞰金濤澎湃鱗光披閃龍游天下的黃河，側耳一聽，潼關道上正英雄繼踵、車嘶馬鳴，西京的王氣沉沉浮浮，盛唐的容儀威傳海外，而茫茫九州又幾番山河陸沉風雨如晦？西岳，你綻放的五峰可曾心花消長嗎？《山海經》和《水經注》不是都說你“遠而望之若花狀”，古時“花”與“華”通用，故名華山嗎？或許，你只是石作蓮花，云合心臺，含笑蒼旻，不問世上的滄桑嘛。

上山的吊索車在皇甫峪出站時突然加速，我心中的石頭花瓣急劇旋轉，在朋友們的一聲驚呼中，我們已懸臨于萬古深山的萬丈深淵之上。舉目環顧，峰峰相連，奇峰連云，而首當其沖撞擊你心馳神飛的，是這幾十億年前塑身的完整碩大的花崗巖山體的皓白面目。嶙峋怪石巖危壁，在白色的引吭中愈加突兀和醒目，巍峨山勢雄風奇骨，在白色的凝蘊中愈加高華而超邁。

我想，倘若寒冬時節拜謁西岳，白石大山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高崖峭壁上懸雕著層層冰柱，水晶打造的江山，白玉堆砌的山頭，那番仙風道骨卓然獨立，該是何等景象！那山中道士在游客罕至的冬季，每日就著江山的天姿雪色下餐，怕未及落箸，早已六腑清徹了吧？

正遙想著，像要略盡點地主之宜似的，一堵白面朝天的峭壁迎頭向我劈來，遠觀之下，千丈萬丈，白得真純透澈，瞬間的驚鴻一瞥簡直令我目眩。而華山上更多的山峰，則在山崖白得裸露白得昭渲中，幾道墨綠松帶如飛瀑急湍般驟然跌落。唐朝詩人張喬曾有贊華山詩云：

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

卓絕三峰出，高奇四岳無。

華山三峰鼎峙，兩峰斜倚，幾十小峰羅列裾前，氣象森森何人所削？那道道蒼翠直落的松，可是削山功成、合鞘銹綠的西岳佩劍？松重疊處，筆劃縱橫，又仿佛鐫于崖壁上的蒼骨遒勁的書法。華山上多松，尤其是五粒松，松枝對生，松穗為五須，松籽味小而形香，樹根艱難而牢固地扎入石隙汲取營養，突破生命的困厄，奮力一挺，虬突絕壁的身軀便橫空出世。綠意濃釅，淋漓恣肆。滋滋力滲中，華山上即便是郁郁蔥蔥的山嶺，也并非漫野如綾緞起伏春波碧皺，而是一番莽莽蒼蒼的氣象。

天風不可小覷，吊索車漸漸微搖起來，風在車外嗚嗚回蕩，仿佛萬匹野馬在天際奔騰，又像河中的暗流四處波涌渦漩，有時洄漩過來，連厚實的車窗玻璃也發出嗡嗡之聲。低頭看時，層層疊疊的嶺嶂已遠在腳下了。

“蕭史乘龍，弄玉乘鳳，今天咱們也飄飄欲仙了！”朋友笑道。

秦穆公的女兒呵，那夜在月下的山門，我聽一溪灑滿了月光的瓊瑤飛濺，依稀還傳來你縹緲的簫聲。秦王宮望月的鳳臺上，你的片片心絮在隨蕭史幽幽的簫聲舒卷嗎？于是你飄然離去，離去了朱閣與綠綺，金樽與銀箸，隨心上人隱居到華山的靈峰。龍兮，鳳兮，簫起云流兮。可惜此行無緣拜會你的玉女祠、玉女洗頭盒，我們卻乘著現代的電龍也入這西岳佳境來了！

金鎖仙風

吊索車果然將我們送上云臺。華山北峰，又名云臺峰。方才的嗟呀驚嘆，只是目觀玄想，現在切切實實站在西岳怪古崢嶸的峰嶺上，盡管高山氣寒，我們卻依舊激動得頰紅體溫。山道上游客絡繹，好似天上人間。

直抵西峰。險峭的擦耳崖剛過，一米寬絕壁的蒼龍嶺便見首不見尾地迎了過來。幾位游客正在“韓退之投書處”竊笑，韓愈不見得可笑，今天的山路石階整齊，兩排鐵鏈密防，而唐朝時路況多艱，行人經蒼龍嶺，必得待云與山平、祈禱神靈后，拉伍結伴方敢過嶺，于是留下了噤若寒蟬的遺笑，恐怕也怪韓公的名氣太響了吧？西岳素以奇險冠稱，雖然秦昭王時曾命工匠施鉤搭梯攀上，然而唐以前卻少有人登臨，連歷代帝王祭祀也是在山下香火鼎盛的西岳廟舉行。

史傳，華山乃“軒轅黃帝會群仙之所”，又傳，堯、舜巡狩至此，漢武帝時尊華山為西岳，此后，歷代帝王多來此祭祀。龍輦如雷，隨從如云。一路冥想當年西岳廟祭祀的隊伍是何等煊赫，祭祀的場面又何等隆重而肅穆。

登上金鎖關時，許多游人早佇立不動，瞳孔里閃出驚愕而欣喜的光芒，仿佛天邊正上演著什么大美的劇目。天空已經輕陰，驀然抬首間，我望見三面凌空絕壁千仞的西峰穿破潔白的云霧莊嚴聳峙，輕紗般的云霧緩緩飄移，繚繞著亙古未絕的歌，剎那間似乎時間已定格到永恒。我和朋友們靜靜地眺望著，任感覺的奇異激流涌過血脈震蕩心靈，竟無言相視。

金鎖關一過，西岳大概已發過試卷，便將坡勢放緩了，但隨即又將我們小小地戲謔了一番。一個岔路口，兩條路看樣子都可登上峰項，尚未辨路標，一對情侶從右路上相擁而來，氣喘吁吁地說他們便是從西峰過來的。這條濕濕的山間小徑旁，樹木已經茂密起來，仙姿怪態的蒼松間，紅醉的霜叢吐出簇簇明黃的秋葉層層渲漾。山路原無雨，云氣濕人衣，行人便在云霧中了。我們正貪婪而悠閑地徜徉于山林美景，不久卻感到了蹊蹺，前前后后不見一位游人，又行了一截，依然是我們幾位形影相吊。石板山徑卻愈發濕漉漉的，大街通衢隨車流人流熙攘慣了的人，那曉得這番特立獨行的滋味？不覺得個個驚慌，登山的疲勞盡消，馬不停蹄地向前趕，有人還將山上買的繡著“一生平安”字樣的吉祥紅帶纏在腰間一垂一飄。

誰知僅五六拐，叢林間一角飛檐翹露，華山贈予我們一顆眉間明珠——鎮岳宮。這里與主路匯合，原來我們倒抄了條捷徑，一問主路登上的游客，果然比我們頗費了些腳力。

居高臨下的鎮岳宮，使人看到華山的另一番面目。是呀，如此磊落嵯峨的華山，豈能只為王者尊？西岳為道教的第四洞天，稱為西玄山洞，于是在它的莽莽身軀上，又多了道骨肝腸。唐朝時道教日益興盛，道士們苦心筑觀，沿著華山北坡溪谷而上，開設了一條險道，這便是天下聞名的“自古華山一條路”。

全真道尊奉的一位祖師爺——呂洞賓，題著“袖里青蛇膽氣粗”的詩醉過洞庭，浪跡四海，流傳下無數點石成金的奇幻故事。這番仙屐飄飄的人物，怎能放過仙風道貌的華山呢？據說呂洞賓屢上華山訪謁另一位高臥云嶺的傳奇人物——陳摶老祖。呂洞賓去的時候，正逢宋朝皇帝下詔請陳摶出仕，陳摶卻揮揮袖子，蘸墨落紙：

敗荷制服，脫籜裁冠。體有青毛，足無草覆。茍臨軒陛，貽笑圣朝。

他已無意出山，一片野心被飛卷的白云留住，數行丹詔，空教彩鳳銜來。

今天，呂洞賓與陳摶老祖都供奉在華山的道觀里。

高處不勝寒。越近山頂，風越放任起來。登頂的路崖峭階窄，手扶的鐵鏈被風吹得東搖西擺，哐啷亂響，回頭可望見與西峰對峙的海撥２１６０米的華山最高峰——南峰，云霧正從足下澎湃升騰，鎮岳宮，鎮得往西岳嗎？

石中天地

猶記車從山腳開往皇甫峪索道站時，盤山公路旁清亮醇美的澗水里橫臥著大塊白石，或狀如公牛，或形似寶象，或聳立如金鼓欲發，或平滑如古琴余音，渾樸天成，野趣橫生。

依人類的生活慣性久視的目光，突然瞥見這些山石，難免有些吃驚，仿佛闖進了別人的領地。城里的孩子，三四歲的年紀，便隨父母去動物園觀認動物，看似親近，在他們眼里，動物卻是關在籠子里的，或玩具般的寵物養在家里，遛在街上，由人喂養，由人看管，由人施令。人在冥冥中常自詡為世界萬物的主宰，而行至高山野林、瀚海黃沙時，才省識到山外有山，人群的山外還有高嶂。

在華山的石磴上，我們曾路遇一位山民，肩擔著兩大筐沉甸甸百余斤重的食品上山販賣，不禁感羨地問：

“老師傅，能挑動嗎？”

憨厚的山民抿嘴一笑：“慣了，慣了。”

而即使山上的挑夫與道士罷，也只自認為是西岳的住客。那皓白碩實的山石，才是華山真正的主人。也許它不知西岳，不識漢武，不解希夷，似頑鈍不化，卻曉得華山心腹里的全部秘密，越億萬年滄桑與華山朝夕相守。這山上的水鳴濺濺鳥語囀嚦，這山上的松風如濤山云化雨，曠怡人心，卻使人在自豪之外，也別有一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