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坂古道：潛行在歷史和傳說中

人們都從《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的課文中知道了平陸，而鮮有人知道在“平陸不平溝三千”的平陸縣還隱藏著一條古老的鹽道。有些景致可能用眼是無法欣賞的，只能用心去聆聽，用心去發現。位于山西運城平陸縣的虞坂古鹽道就屬于這類至景。如果沒有同行的張店鄉文化站站長張和成的導引，也許這條深邃的古道會從你的視線中瞬間消失在懵懂的遺憾之中。

從平陸縣城走運三（運城到三門峽）高速１３公里后到達張店鄉，在張和成的引領下走過不到３公里的土路，在一個叫卸牛坪的地方停下。東南方向是當年鹽道的終點茅津渡，連著中原大地，而它的西北方就是著名的運城鹽池。張和成介紹說，確切地講，當年的古鹽道有２０多公里，但現在看到的是從運城鹽湖區東郭鎮磨河村到平頭鋪南２００米的一段，全長約８公里，往茅津渡方向的古道早已湮沒。我們就逆著古道而行，讓心回到歷史的起點。

晉商生命線

鹽，作為人體必須的礦物質在養育了蕓蕓眾生的同時，也作為重要的戰略物資被歷代的統治者所重視。天然的運城鹽池成為中華文明發祥地的一個基本因素演繹了一曲曲動人的故事，據說黃帝部落和蚩尤部落所爭即是“池鹽”。因為他們都明白誰擁有了鹽的控制權就擁有了強健的國民與強大的國家。

據考證虞坂古鹽道的始鑿時間，至遲從夏代初年算起，距今已超過４０００年了。通過它，河東池鹽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中原大地，成為一條生命線。

得鹽池而得天下，黃帝打敗炎帝部落，獨霸鹽湖，成就大業。此后，堯舜禹三位先賢皆在鹽湖左近定都，開啟了華夏文明之門。商品交易也隨著物品流通而生，得天獨厚的鹽池也鋪就了晉商的商貿之路。據說范蠡棄官更名為陶朱公教導魯人猗頓氏棄農營牧，猗頓氏移居山西臨猗附近，見當地人以鹽致富者多，遂棄牧營商，終成戰國巨富，晉商鼻祖。此事跡據說見諸《史記·貨殖列傳》，為可考之最早鹽商。雖然沒有確切記載，猗頓公當年曾走過虞坂古道，但我們應該能夠推斷，世世代代的鹽商一定會走過這條通往中原的必由之路。在古鎖陽關殘留的半截石碑，刻有殘缺的“裴書”，字體是蒼勁的魏碑，大概那顯赫的河東裴氏非官即商，曾經在這條鹽道經營他們的家業。張和成說：“在‘小鬼額頭’下面的挖刮廟（有鹽庫，也是上稅的地方，有錢拿錢，沒錢挖鹽），就曾經有裴氏的人。”

平頭鋪是當年上稅、計量的地方，從山下上來的馬進入平地，增加負重，馱５袋鹽的要換成６袋，或三匹馬的運量由兩匹馬分擔，并且會將斤兩不足的鹽袋補足并進行課稅。一塊２００４年６月豎立的“山西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幾乎截然分開泥土和石頭的界限，放眼下望，一條隱約的石頭古道隱藏在崇山峻嶺之中。虞坂古鹽道的絕大部分路段，就是在石山中用火工開鑿而成。順著山勢，道路曲折，形如長槽，故又名青石槽（青石槽段約３．５公里，寬１．５至４米），這也是虞坂最艱險的路面。

當我們的祖先望鹽生喜又望山興嘆的時候，他們中的某一個人，或者所有人都想到了去開一條路。他們用白礬、鹽置于石頭上燒，然后用水澆，龜裂的石頭被一層層鑿開剝落而成通途。在古鎖陽關一帶，穿鑿的痕跡歷歷在目。修路的人力竟至匱乏，連舜帝都帶著他的妻子前來，相傳他們在大石峽附近的兒女窩休息一晚，感動上蒼，賜五兒三女，而他們睡過的那一段變成了白色，分明夾在古道青黑色石板的中間。這塊長約９尺，寬約５尺的床就成了此后帝王九五之尊的淵源。而龍床兩邊的男女生殖器造型，成為后人祈福降子的神話象征。可恨小日本將男性部分炸毀，不復成形，大概鬼子們也想因此斷了我們的根，可單憑這條古道的氣勢，它們也只能是癡心妄想。

一路上，一串串馬蹄印如一聲聲叮咚的馬鈴響徹山谷，而那最多有一尺深的獨輪木鹽車所碾壓的痕跡依然留著吱吱嘎嘎的嘆息之聲。在有些路段，形如臺階的石道上，車轍如坑，據說這是鹽車顛簸的痕跡，被稱作“三跌浪”。有的鹽車因此而傾覆，路旁就有備用的馬匹來救援。在接近古鎖陽關的一段是最難行的叫“牙茬骨”的路，曲折的石頭路面上，被磨得圓滑的石塊仍留著當年尖銳的形態。馬兒到了這里，經常因為絆腳而跪倒，磕掉牙齒，而留下大把的馬牙。聽張和成講到這里，我頓覺傷感，那些通人性的生靈，不知他們是否會明白在這條艱險的路上，他們所背負的是一個民族的榮光和驕傲？不知他們是否在夭亡或終老之后能無憾而眠？他們是這史詩中最鮮活的部分！他們用生命鐫刻在中條山北麓的歷史，讓今天的我們無盡悵惘。

過了兒女窩，轉過一段較平緩的路，是一個叫做響鈴彎的地方，馬隊到了這里鈴聲最響，在平頭鋪就能聽到，在上邊接應的人就可以根據鈴聲知道自己的馬兒來了，做好了走向下一程的準備。

到了小鬼額頭，路舒緩了許多。不遠處兩條道路分開而行，上面是舜道，下面是明道，即張士隆所修的那條。明代御史張士隆，于１５１３年出任河東巡鹽御史，重新開鑿虞坂路。經他重開后，這條運鹽古道較之原先寬闊了許多，正如崔銑《張御史治路記》中所說：“傭者殺其值，負者余其力，馬行可馳，車可并兩，行旅大悅。”雖然曾經寬闊，但現在幾乎隱沒在丈余深的溝壑中，被郁郁蔥蔥的灌木包裹。倒是那條更老的舜道身形矯健地一路向著鹽池的方向蔓延，直至不見。登上左側的舜琴臺，遠方的鹽池泛著灰色，隱約可見，山風驟起：“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如舜帝在為我們解讀古道情懷，而不遠處一條高速公路駛過的汽車聲，隨風而至，他們在附和舜帝嗎？

歷史的鑰匙

我們一直以鎖陽關作為一個支點去描述這條滄桑古道，是因為它位于這條艱險的路上的中部，在留存不多的建筑遺跡中，鎖陽關是一把鑰匙。

在青石槽路段的最險要處，里靠懸崖，外臨深谷，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鎖陽關建于五代，明初重建。重建時，山峰之間，曾有磚砌南北兩洞，儼似門戶，洞上方石刻“古鎖陽關”四字。南洞兩旁有對聯曰：“矗矗樹屏藩南頂天柱，亭亭羅保障北護虞州。”北洞下有石刻八字：“虞晉分野，平安通衢。”

鎖陽關很窄，當年的門的痕跡刻在兩側及路基上，為了門開啟方便而鑿平的石根左右對稱，清楚地告訴你這里曾經的重要性。春秋時期，鎖陽關為虞晉兩國的南北分界處，為虞國北國門。古虞國是周文王封的一個諸侯國，姬姓，開國君主是虞仲的后代。古虞國在晉獻公二十二年（前６５５年）“假虞滅虢”時，被晉獻公滅掉，失去了諸侯王位，并入了晉國版圖。因為貪圖蠅頭小利，讓這個憑險關立身的國家喪失了尊嚴。當地的老鄉說，在上世紀６０年代以前，還有門樓，后來被拆，只為了大生產所需的那幾塊磚。

后漢有位劉娘娘曾在此把守，以防郭威造反，本戲《汴梁圖》就與此有關。如今當年劉娘娘為解決士兵喝水所留下的娘娘泉已經枯竭，關外與它相對的那股陰泉也只剩潮濕。據張和成介紹，他們的枯涸也是不遠前的事。

殘存的門洞基石一小截上散落著不少漢磚，有些上面還有手印，據說是在燒制時留下的痕跡。今天我們也只能望著這些唏噓不已。歷經千年的洗禮，有些痕跡你已經永遠無法尋覓，比如那晉軍的鐵蹄、虞君的鼠目、劉娘娘的颯爽，但有些痕跡你永遠不能磨滅。比如，那“唇亡齒寒”的痛楚、巾幗紅顏的氣概，以及那前人不自哀，后人哀之的喟嘆，都流落在古道的每一個角落里，任你撿拾。

只是，你必須用心去打開那把鎖。

誰識伯樂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韓愈的感慨余音猶在。上學時讀課本，只為千里馬的幸運而高興，卻不知在這悠悠古道上，到底埋沒了多少良駒？

我們不必去計較伯樂的缺點，他好色。虞君知道他的喜好，把自己的妃子給了這個叫做孫陽的識馬之人，才演繹了這段動人的傳說。從這個角度講，真正的伯樂當是那個虞君了。

關于伯樂的故事撒滿了整個古鹽道。我們返回的時候，就跟著伯樂的足跡讓自己在伯樂和千里馬之間切換而行。

據清乾隆二十八年（１７６３年）版《平陸縣志》卷十一《古跡》說“虞坂，一名鹽坂，在縣東北七十里，《戰國策》伯樂遇騏驥困鹽車處”。《戰國策·楚策》說：“昔騏驥駕鹽車上虞坂，遷延負轅而不能進。”

“由于山路艱險難行，一般的車馬每天只能拉一趟鹽，惟有一輛馬車每天竟能拉到三四趟。一天，這輛馬車在虞坂休息時，伯樂特意上前細細察看。伯樂認出此馬非凡，而馬也如遇知己，就長鳴一聲。伯樂覺得良馬困于鹽車之下很可惜，不禁撫馬落淚，并把衣服脫下來，披在馬的身上。這匹馬見伯樂對自己如此賞識，感動得俯而噴、仰而鳴，聲如金石，直上云天。伯樂遂同馬主商議，出了２０兩黃金的高價，把馬買下來獻給虞君，使其從鹽車下解放出來，發揮了千里馬的作用。”

這段文字記述了伯樂當年就在這條馬兒眾多的鹽道上用他的慧眼在選擇。最難走的牙茬骨一段，是伯樂為馬釘掌的地方，從此馬就不會因為道路的崎嶇而站立不穩，伯樂的發明也讓那些不是千里馬的馬兒，也能一樣縱橫馳騁。

馬兒能否識得伯樂？在遇到時好好表現？在平頭鋪往南的一段斜坡，有一個叫做小夾溝的地方，據說就是馬識得伯樂之處，被稱作識樂坡。所謂知音，大概如此。

這段道路是平陸縣去年填平的。多年的風雨，古鹽道荊棘叢生，成為溝壑，不能通行。１９３７年前，張店人去運城走得就是這條道，２０９公路修通后才逐漸荒廢。在這條平凡得幾乎沒有任何特色的道路上行走，在張和成關于他的傳說的敘述中，我感覺時光仍然停留在數千年前的某個下午，那冒著熱氣的馬兒經過千里馬靈光閃現的識樂坡、伯樂居住的膠泥洞、千里馬馳騁的賽坡、推薦良馬的薦門、千里馬飲后千年不涸的飲馬池（如今無水，荒草叢生），背負著生命之鹽，目光穿越千年，穿越萬里，穿越華夏子民的勤勞與智慧，用它們的血肉之軀，寫就這條味道濃重史詩。一如道路兩旁成熟的酸棗，嘗一顆酸酸的，后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