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彎彎曲曲,起伏不平的山路,我們的車在顛簸搖晃中前行,望不到盡頭的山,也望不到綠色。黃褐色,光禿禿,塵土四起,腳下的山呈現出沒有營養的貧瘠與單調。春天都來一個多月了,這里的樹,或者草,那些代表新生與希望的植被,令人絕望與擔心地少。塵土在越野車后兇狠地蕩起,車便如同行駛在黃褐色的海洋中。左盤右旋,忽上忽下,我在昏昏沉沉中走向山頭。
到了,有人說。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濃綠,似乎一路上所有可能的綠色都移植于此。小小的大門敞開,兩側是一副刻在墻上的對聯:地少水缺無鬧市,智廣歌多有事業。據說是20年前一位駐守這里的隊長寫的。僅憑荒涼群山中出現的這團綠色,僅憑這副先聲奪人壯志沖天的對聯,就讓我,讓同車的人,感受到一種親切和大氣。
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這個山頭上,有我們的人,有個“點號”——部隊中特有的稱呼,特別的編制。它在此矗立都37年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37年的風雨和輝煌,早已讓它名聲遠揚,至少在總裝范圍內,至少在我的周圍,總有人提起,然后嘆息與敬佩。
營區內整潔,干凈,一塵不染。樓房,平房,操場,精美的黑板報,鮮紅的標語,整齊的隊列,以一種高標準的有序和正規歡迎我們的到來。營區周圍濃陰遮地。五顏六色的花,在地上,在盆里,爭奇斗艷。一個老士官告訴我,隊里還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還養著13頭豬,豬肉管夠,不用買。菜呢,除了冬天,也能自給自足。種得樹更多,幾百棵,你要是秋天來,天天都可以放開肚皮吃,桃,杏,蘋果,梨,棗,櫻桃,咱們這里是有名的花果山呢。他自豪地說。
的確,這個小院里充滿了人的氣息,人間煙火的味道。比人口稠密的都市濃烈,比一般的農家小院都濃厚。看得出,每個人都比想象中的要安心、盡心、舒心,他們真的是在這里,在這山高路遠、交通不便的山頭居家過日子。從隊領導到技術干部再到普通士兵,大家樂樂呵呵地,興高采烈地,干著手中的工作,回答著別人問的問題。那種發自內心的平和與自愿,裝是裝不出來的,也是裝不像的。
站在山頭,放眼望去,一座又一座的山都是黃褐色的,光禿禿的,沒有生機和生氣的,此起彼伏,無邊無際。山溝溝,山坡坡,山梁梁,仿佛要把中國5000年來所有的滄桑、貧窮、落后以及無奈,全都集中起來,集中成一種原始的黃色,集中成無法撼動的,無法融化的頑石、黃土、荊棘,且不由分說地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溝壑與斷裂,把繁華與便利,把新潮與先進,把親人與故鄉,阻在了山的另一邊,阻在了“欲渡黃河冰塞川”的彼岸。
我知道,我也親眼看見過,就在后山,那條羊腸小道悄悄伸向的遠方,看不到的盡頭,其實就沒有人煙了。營區沒有圍墻,一跨腳,就到了山的邊緣`,也充分說明,它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孤零零的,像極了一個悲慘的棄兒。
我忍不住想,如果讓我來,在這個山頭上,我能呆多長時間?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三年,五年?說實在的,我隱隱感覺到,半年是極限,再多估計就要瘋掉了。可這里有呆了15年的,曾經,還有20年的。
有限的生命中,一段漫長的時間,一段美好的年華,都要在這里度過,誰有如此大的決心、毅力和堅韌呢?
聽說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上世紀90年代,一次執行任務期間,隊長的家屬要來探親。至少是一年沒有見面了吧,思念與親情還是很折磨人的。嫂子——我在這里還是沿用部隊普遍的稱呼,沿用這一名稱感到親切——帶著孩子來了。她們風塵仆仆,長途跋涉地從老家起程,火車坐過了,長途汽車坐過了,終于,她們來到了山腳下。鄉村公共汽車只能到達這里,再不肯往上走了,而出租車——這地方,哪有什么出租車?不知為什么,那天,嫂子沒有與丈夫聯系上。怎么辦?于是出現了一幕動人心疼的母子爬山圖。嫂子左手是孩子,幼小的需要抱著的孩子,右手是包袱,日常生活必需的要提著的包袱。她實在拿不動,便抱著孩子向前走十多步,十多米,趕緊再返回來,提著包袱再向前走十多步,十多米,再返回去抱孩子,再返回來提包袱……漫漫山路呵,累死人的山路呵,怎么也走不到頭的山路呵,就這樣,見證了一位軍嫂的堅忍不拔和情深意重。我不知道,十來里的山路,她當時哭了沒有,哭了幾次,但我是聽一次,眼淚就不由自主地落一次,聽一次,心就不由自主地緊一次。
那個時代,那些人,那些事呀,讓人百感交集,感慨萬端。在這里聽到的故事還有很多,大齡青年找不上對象,難,愁;找上了對象,女方受不了兩地分居,難,愁;經常回不去,沒有孩子,難,愁;有了孩子,家屬一個人帶,難,愁……是進也憂退也憂,步步有難題,時時有憂愁。
但不知為什么,就是有人堅持下來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里的人一代接一代,一輩接一輩,不論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是改革開放后的今天,不論有什么樣的思潮——著急下海發財的,追求享受輕松的,高喊個人至上的——吹過,無論人們的思想意識是何等的多樣、多元、多變,這里都是“我自巋然不動”,人心穩,而且持續地穩,相當地穩。
這是什么地方?這分明不是人能夠生活與生存的地方,卻為什么總有那么多的優秀青年、大學畢業生,默默無聞地干,心甘情愿地堅守著呢?
我不知道,但我隱隱感覺到,絕對不僅僅是工資的吸引,不僅僅是領導的命令,甚至不是不厭其煩的說教,不是翻來覆去的哄和騙,不是,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下雨了。我們在一陣酣暢的雨中,離開這個山頭到了另一個山頭。同樣是,一路上光禿禿的山,黃褐色的山,即使是雨中,即使是初夏,綠色也不是太多,只有快到營區時,才看到綠色,才看到真正的綠色,純凈的綠色。
同樣是整潔的營院,整齊的隊伍,還有良好的精神狀態和高昂的士氣。雨中,照樣能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向上的氣息,進取的味道。看,轉,聽,問,我們分別忙碌,分頭行動。
最后,我們來到了一塊墓碑前。黑色的墓碑一米多高,鐫刻著“雷鋒式的干部盛金榮同志紀念碑”幾個大字。站在這里,不知為什么,我總感到,我們每一個人,不論是高級干部還是普通一兵,都應該在這里跪下。雙膝著地,兩手撫土,且把頭深深地低下去,這決不為過,決不!
這是一位年僅32歲的烈士。說起來,也是一段傷感的往事。盛金榮1965年畢業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那個年代,大學生,高材生,何等稀罕,何等寶貝!他老家在美麗的杭州西子湖畔,多么好的地方,江南、水鄉、天堂,本應是幸福的生活美好的日子。可是,聽從祖國一聲召喚,盛金榮參軍了,來到了這個山頭。來后便沒有離開,永遠地留在了這里。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技術干部,憑著過硬的技術、辛勤的汗水和頑強的毅力,將計算機速度從每秒7萬次提高到9萬次,被評為“科技干部標兵”;他還是個熱心腸,每次回家都要千里迢迢地從老家帶來一些種子,樹,花,蔬菜,糧食的種子,在山頭上種下。一次任務成功后,他帶著幾個人去整理菜窖——從事高端技術的人,還要親手解決起碼的吃喝問題,這就是這支部隊的特色,更是山頭的特色——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菜窖塌方了,一個英俊、英勇、英氣勃發的小伙子,一個頗有前途的年輕軍官,被菜窖收藏,再也沒有出來。
誰也想不通,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要善良的人承受不幸?整個山頭迅速被悲傷擊倒,所有的人,所有的男子漢們都號啕大哭,直到現在回想起來,仍有一種感動與痛心在彌漫,讓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都不敢大聲說話,不敢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一次一位相當級別的領導來到山頭,一看到墓碑,就老淚縱橫,全身止不住地顫抖。隨行人員也全都流下了淚水。滂沱的雨呵,無盡的心酸!
我覺得,這塊墓碑,就是一面最好最真實最直觀的鏡子,它能準確地照出每個人的靈魂;這塊墓碑,就是一盆最清澈最純潔最干凈的水,它能讓每一個人的靈魂在這里洗凈,然后不動聲色地升華。
我后來沒有細問,據說,盛金榮1979年去世后,妻子再沒有改嫁,2007年在孤獨中離開人世。試想一下:一個女子,正青春年華時,就沒有了老公,且沒有再嫁,沒有子女,一個人走過近30年的光陰,那不是走過來的,那是熬過來的!不要說什么人權人道,時代自有時代的局限,但即使是局限,我們也必須給予這對夫妻,這對偉大的靈魂應有的尊重和足夠的敬意。
如今,烈士都已犧牲近30年了,為什么這里的官兵依然如此辛苦而自覺地守護?如此艱苦而又自愿地工作呢?他們沒有后悔,沒有患得患失,干干凈凈的墓碑上,留下他們每天呵護的痕跡。
我還在思索,苦苦地不由自主地思索……
之后兩天,我們還去了另一個山頭,另一個“點號”。去了山腳下的站部。盡管是山腳下,卻一樣地遠離城市,遠離機關,而且環境更加惡劣:前山有煉鐵廠,后山有采石廠,每天烏煙瘴氣,氣味難聞。門前的路,本來就不寬,無序的、超載超長的拉煤車來往頻繁,堵得一塌糊涂。
但同樣的,我們看到的是,所有的人,那些年長的年少的,位高的位低的,有權的無權的,都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垂頭喪氣,沒有居功自傲——這個單位過去曾是全軍的先進旅團,去年又剛剛榮立集體一等功,胡主席親自簽署的。
國旗在高高飄揚,歌聲在高高飄蕩。在這里,你想偷懶都不行,想懈怠都不行,想自私都不行,想耍滑都不行,這些在當今社會說來也許很正常的想法和做法,在這里就是兩個字:不行!什么原因呢?
直到回去的路上,我還在思索……
路途漫漫,路途顛簸,我卻一點睡意沒有,只是驚奇地發現,在所有的刺人眼睛的黃褐色中,如果有一簇綠,有一片綠,有一團綠,那必定是軍營,那里必定住著軍人。
我突然覺得,這些扎根山頭的人在種樹綠化的同時,也把自己當成一粒種子,無怨無悔地種進了土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每當春天來臨,它們都會探出頭來,朝氣蓬勃地生長,不屈不撓地生長,長成一棵棵樹,一片片忠誠的綠色,頑強的綠色!時間長了,這些綠色在山頭,在山腳,在每一塊生活過的土地上,已經聚集成一個巨大的磁場,形成一種強大的魂!這,或許才是真正吸引人、感染人、鼓舞人、提升人的深層原因。舍此之外,誰會來,誰會堅持,誰會不離不棄呢?
回頭望去,寂寞山頭,一抹綠色在迎風飄揚。它們如一葉葉綠色的風帆,在晉西北黃褐色的海洋上,載著大愛、執著、希望,飄向遠方,飄向天際。我的心中呵,感慨、感動、感傷,在無盡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