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外兩篇）

一

女兒小名叫妙妙，在上一年級，再過兩個星期就要過六周歲生日了。

這幾天，我們發覺女兒總愛一個人獨處，還愛一個人低頭想事。看電視時自己遠遠地坐在沙發一角；洗漱之后，自己提前一個人上床蓋上了小被子；做作業時總要把門關上才行。晚上妻子將女兒接回家后，在廚房做飯時，她對我說：“今天去接孩子，班主任告訴我最近兩天上課，妙妙總愛低著頭，不看黑板，叫起來回答問題，她答不上來，分明是走神兒了。”我聽后第一反應就是生氣：這個小不點兒，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時間長了我不打她的緣故？

晚上，我忽然起了興致，要陪著女兒做作業。

說實話，平時的應酬太多，晚上在家吃飯的時候很少，所以我幾乎就沒怎么陪過孩子做功課。看得出來，她并不情愿我坐在她身旁輔導，可我仍是饒有興味地做著輔導。做了一會兒題，她突然放下了筆，兩條胳膊相疊，趴在那兒不寫了。

我問了她一句：“你怎么了？”她不吱聲，用手推了她一把，還是不動，無名之火騰地就上來了，我大聲喝斥：“快起來！”

女兒終于還是起來了，又拿起了筆，她用手扶了扶眼鏡，我看見她眼圈中溢著盈盈的薄淚。

我像一位審判官一樣，用嚴厲的目光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終于，我的監督有了回報，我像發現了偌大的有價值的信息一樣，指著她本子上的一道題怒斥她：“５＋４－７＝３嗎？你是怎么算的？這種題還出錯？怪不得老師說你上課不聽講，你這樣能學習好嗎？”女兒嘟噥著嘴，似乎生氣似的不愿聽我嘮叨，把筆摔在了桌子上。

這一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她拉起來，從屁股上、胳膊上再到臉蛋上，都留下了我氣憤的巴掌，女兒已哭成了淚人兒。但我仍難消心頭之氣，對她說：“你再敢不敢啦？”

二

一次雙休日，我出去辦事，下午開門進到家中，一看客廳里的東西亂七八糟的，地上、沙發上、飯桌上到處都是童話書、紅紗巾、布娃娃、積木……我聽到臥室內有孩子們的笑鬧之聲，便推門進去，女兒和她的一個小姨姐正在床上玩呢。我見臥室內也是亂哄哄的，床上、地下到處都散落著東西，女兒見我進來，笑容頓時僵住，站在床上扳弄著手指頭不知所措。

我霹靂般一聲喝：“趕快把東西收拾好！是不是又想讓我打你啦？”

女兒和小姨姐剛才所沉浸的歡樂無比、無拘無束的氣氛被我的到來破壞得蕩然無存了，女兒低著頭悻悻地撿拾著東西，直到晚上吃飯、甚至到睡覺前，她都未和我們說一句話。

我平常喜愛干凈，見不得家里亂。從女兒很小時候開始，幾乎是她邊玩我邊收拾玩具，女兒的玩性還未盡興，我已將她的玩具全都裝到箱子里去了。

直到現在，女兒的許多玩具也是乘我不在時偷偷抱出來玩，而大多數時間這些玩具就像擺設一樣呆在那里不能動。因為有我這樣的父親存在，玩具已經失去玩具的意義，也由于我的愚鈍和不醒悟，許多自以為是的做法正一天天地抹殺著孩子的天真與爛漫，使她逐漸遠離了快樂和笑聲。

三

追想起來，讓自己無比懊悔的是自己面對孩子居然成了一個說謊者，做父親的權威與尊嚴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無心的欺騙之后，已經在女兒眼里轟然倒塌了。

說心里話，我從沒有深究過、細想過自己對孩子隨口的承諾會在孩子心中留下到底多少重要的位置。當孩子滿懷期望地等待著她的父親兌現諾言時，我總是板起臉孔對她說：“看書去，這事以后再說。”

從小到現在，我已數不清對女兒許下過多少承諾，如：說要夏天帶她去草原騎馬，到九寨溝去看風景，到西安去游覽……給她買一個有跳舞的小人兒的音樂盒，買一本粘人兒書，甚至還買一套連環畫冊……這些許諾中許多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我上下班會無數次經過那些商店，只要我隨意拐進去，就能實現孩子的愿望，可我并沒有這樣做，從來就沒有這樣做過，從來就沒有意識到要去這樣做。

那一天，女兒從后面將正在沙發上看報的我抱住說：“爸爸，你說要帶我去劃船的，說話要算數，今天能去嗎？”我立即沉下臉來說：“還不去洗手，馬上要吃飯了。”從女兒無比失望的眼神中，剎那間我讀出了她對我幾乎可以說是徹底絕望了。她不再信任我了，這種不信任是她幼小的心靈對這個世界的第一感覺，而這第一感覺竟然是她不再信任她的父親了，她不再信任一種親情了。而我正是造成這種不信任的罪魁禍首。

四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妻在客廳里忙碌著，我坐著看書，看見正一個人在床上玩耍的女兒，突然問了她一句：“妙妙愛不愛爸爸？”

“不愛！”女兒回答得極干脆。

“要是你老不在家該有多好！”女兒又補充了一句。

一瞬間，我周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似的僵在那里，渾身感覺到了一種冷，一種痛心的冷。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才真正發覺了我與女兒之間的距離有多遠，簡直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擋在我們中間。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真正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審視女兒，舊的我在那一瞬間永遠地倒下去了，再也無力站起來！無力——因為在我體內，少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對女兒的愛！

一瞬間足以改變一個人。

因為這是致命的一瞬間，我漠視了女兒好多年，沒有和她真心溝通過，交流過，做過朋友，她給予我這一擊是應有的報應！

妻子進來時，我眼角還溢著淚。

而女兒渾然不知地低頭玩耍著。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剛才面對著她做了多么深刻的無聲的懺悔，她的父親就在剛才頓悟到了一個父親真正的責任，她的父親已經變成了另一個父親。

五

當我們對孩子無端地生氣時，或者處處用大人的標準要求他們時，我們已經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只是幾歲的孩子！

當我們只習慣于用家長的權威來命令他們時，我們都是已經遺忘了自己的童年。

孩子，父親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誠惶誠恐地回憶著一個不稱職父親的過失，就連上班，仍然在想著你。我有幾次甚至沖動地想跑到學校的教室去看你，看我的女兒是多么可愛地在那里朗讀、學習。

“不愛！”

孩子，你這兩個字刺醒了麻木的父親的心性。我兒，你不應該這樣說，你讓堅強的父親掉了許多淚。

一天晚上妻子笑著對我說：“昨天我和妙妙談了很久，問她為什么這幾天總愛一個人獨自想事情，你猜她說什么？她說她正在考慮每個人給她都送些什么生日禮物呢。可真是個孩子，有意思。”我趕忙問妻子：“那她想到我給她送什么禮物嗎？”妻子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她數了好多人，就連李阿姨也數上了，可就是沒提你。”我的兒啊，在你眼中，爸爸有與沒有已經一樣了。你也以同樣的方式漠視起我這個爸爸了。

女兒生日那天，碰巧是個星期日，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慶祝。妻子后來對我說：“你當時不在，妙妙幾次催促我要點蠟燭，然后切蛋糕。我對她說，等一等，爸爸就快回來了！女兒對我嚷著，我不等爸爸，我不要爸爸回來。”正在這時，我開門回來了。

我提了一個大袋子，示意女兒過來，女兒臉上毫無表情地慢騰騰挪過來。我打開了袋子：“這件是你要的英語復讀機，這是你要的新彩筆。哦，這是連環畫冊，這個給你，是能跳舞的音樂盒，這個是……”我想把從前的許諾一股腦兒地全還給孩子。我看見女兒的眼睛睜得好大，驚奇與驚喜映襯在她紅彤彤的小臉上。她抬起頭來試探著問我：“都是給我的？”我用勁點了點頭。女兒啪啪地拍著手跳起來，此時此刻，我才體會到了一個父親的自豪與快樂。

切蛋糕時，我握住女兒的小手和她共同將蛋糕切開！

女兒用刀叉將第一塊大蛋糕突然遞到我面前，甜甜地笑著說：“爸爸，快吃蛋糕！”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趁眾人歡笑間，我去衛生間用毛巾擦了擦眼角滲出來的淚珠。

或許，令女兒意想不到的是，我今天會有這樣的舉動吧。

女兒雖然小，但她能夠懂事，我送給她的那些禮物固然她喜歡，但她最喜歡的還是這個“新”的爸爸。

孩子，在你生日之際，我只是想把一個全新的爸爸送給你，你愿意接受嗎？

女兒，生日快樂！爸爸由衷祝福你，永遠祝福你。

身邊的花園

“忙過這兩天就好了，”這是我常對妻說的一句話。然而，一年到頭，我總在忙，也總在反復地對妻講著同一句話。妻子總是朝我笑一笑，用她無言的理解來寬慰我的內疚。

而我的內疚越積越使自己不安，當我這段時間明顯感覺到妻以前曾治愈的疾病又犯了時，才靜下心來捫心自問，我真的沒有時間陪妻子嗎？以前我也以為自己很忙，除了工作，還有不間斷的應酬，還有給朋友不遺余力地辦事，還有擠出時間回老家去看望一下父母。而我卻沒有留下一點時間給妻子和女兒。我沒有時間陪妻子檢查身體，沒有時間陪她多聊一會兒；沒有時間給她買次菜，沒有時間替她接一次孩子；更沒有時間陪她們母女逛一逛公園，或去看一場電影。多年來，我一直在忽視著我身邊最親近的人。盡管我心中愛著她們，如果她們生命有危險的話，我會隨時用自己的生命做替換，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我卻一直漠然這個家庭。

我和眾多世俗中的人一樣，對身邊熠熠閃光的珠寶視而不見，卻一天到頭在茫然無措的風雨中耗費著精力，直到妻子又病倒了，我才真心留意起她還年輕的臉龐上，眼角間顯露出的皺紋。她常年不經意打扮的那幾件從結婚穿到現在的衣服，她背著我藏起來的那一張張藥單子。從女兒每次見到我時毫無激情的眼中，我讀出了巨大的空洞和落寞，這就是我這些年給這個家庭，給妻兒帶來的感覺。

妻子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說：“你快去忙吧，我休息一兩天就沒事了，真的，沒關系。”豆大的淚珠從我眼中落下，砸在妻的手背上，妻陡然吃了一驚，她已習慣了我穿起衣服夾著皮包匆忙外出的身影了，她的確不習慣我的眼淚。我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淚。她嘟噥著還想說什么，我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忙了，從今以后，我再也沒有那么多著忙的事情了，我要好好照顧你們母女倆，好好照顧一輩子！”我們淚眼望著淚眼，竟沒發覺小女兒倚在門口望了我們許久許久。

第一次提著菜籃從菜市場回家的感覺真好，我的心中充溢著陽光；第一次將香噴噴的飯菜端到妻子和女兒面前，她們驚奇的眼神幾乎要使我難過得掉淚；第一次參加女兒的家長會，令老師也吃了一驚，她說你這個大忙人能來真出乎我的意外。結婚這么多年了，我居然像一個呀呀學語的嬰孩，不斷地嘗試著人生的“第一次”，在激動的背后是無法掩飾的不安。

漸漸才覺出，原來推掉那些應酬后，我在家里是如此地自在和舒暢，陪她們母女看電視，笑嘻嘻的場面會將工作中所有無謂的誤會和不愉快沖淡；在燈下輔導著女兒學習，她歡喜的臉龐又綻出春天的笑意。真的久違了，而我以前竟用這大好的溫馨時光在酒桌上與其他人共同說著互相聽不懂的酒話來揮霍歲月，我的愚蠢真是觸目驚心，卻執迷不悟地深陷在其中那么多年。

人一輩子，忙到什么時候是個夠？

即使真的忙，也不能失落愛的心，多留出些時間，用微笑來澆灌你身邊美麗的花園吧。

紅草莓的故事

外出應酬，晚上十點多帶著酒氣才回到家。

妻子和女兒都睡了，我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下，擰亮了臺燈，看到桌子上有一小碗洗得干干凈凈的紅草莓，草莓上還沾著晶瑩剔透的水珠。我從碗的下面抽出來一張紙條，上面是妻子的字跡：

孩子知道你晚上出去吃飯又會喝酒，便自己洗了一碗草莓給你吃，她一直等你回來，快十點了抱著小碗在沙發上才睡著。

一股巨大的感情潮水頃刻涌了上來，沖擊著我身上所有的神經，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懊悔的感覺也襲至而來，不知不覺間，端著一小碗紅草莓，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就在中午，我下班回來，只因為看見女兒把圖畫書和彩筆扔得床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無名的怒火讓一位父親失去了寬容的余地，沖著剛剛四歲的女兒大喊大叫，嚇得她縮在床角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我。而我余怒未消，居然又上前在她的小屁股上補了一巴掌。

我的“惡行”并沒有在女兒幼小的心靈上留下痕跡，看來她早已原諒了不冷靜的父親的舉動，一小碗紅紅的草莓，就像女兒未受世俗侵薰的鮮紅的心。

追悔的記憶讓我想起一幕又一幕一位不稱職的父親的行為：早晨，女兒刷牙時動作慢了，我朝著她厲聲呵斥；吃早飯時，她吃的面包屑掉到了餐桌上，我用極度不滿的眼光狠狠盯著她；女兒整理好衣服準備上幼兒園了，回頭對我大聲說了一句：“爸爸，再見！”我卻連頭也不抬地注視著報紙；中午女兒回來后，我又用挑剔的目光看到她沒有將自己的鞋擺好；她興沖沖地跑過來跟我述說在幼兒班里的有趣故事時，我卻對她高聲說道：“趕快去洗手，馬上要開飯了。”晚上回家后，這一切又開始重復地進行著。

長久以來，雖然我也有過反思，但自認為自己做得沒什么錯，一位嚴父才能教導出一個優秀的子女。可是今夜，紅紅的草莓映襯得我臉上發紅，幾乎是在突然之間，我意識到了自己做錯的事太多了。我愚蠢地用成人的眼光來看待孩子的一切，用成人的標準來要求她的行為，我忽略了她幼小的心靈世界的承載容量與承載強度，我忽略了她對親情的渴望，她對愛的需要與扶持。我只是一味地并且是有意地和她保持著距離，由此避免造成她被溺愛的感覺。很少給過她和善的笑臉，我的確傷害了她。

輕輕地推開房門，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心懷不安地慢慢走到她的床前，女兒半蜷著腿躺在毛巾被下，嘴角還掛著笑意，也許她正在做夢，夢見爸爸正高興地吃著她的草莓呢。孩子，此刻爸爸的心被揪得好痛，直至現在我才發現你還是個嬰孩，還躲在媽媽的懷里受著愛撫和保護。爸爸竟然對著你從早到晚地呵斥，做這樣一個父親實在太慚愧了。

當我們對孩子太過冷酷與無情時，那肯定是我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童年。

孩子，此時你并不知道你的爸爸在你床前對著你進行無比痛切的懺悔，握著你的小手，親吻著你的額頭。我和你的心其實一直都這么近地貼在一起啊，只是爸爸做得太愚蠢了。

你和爸爸說了好幾次要一個風箏，我都不耐煩地以各種理由將你趕走。明天在你從幼兒園回來時，會看到一個漂亮的風箏，會看到一個臉上充滿了由衷的笑意的爸爸，他會拉著你的小手到院子里去放風箏的。他會愉快地回答你所提的每一個問題，他會真摯地對待你每一個要求，他會對著你永遠微笑。

孩子，原諒爸爸以前所做的一切吧，一切都過去了，明天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