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臨出門,穿了那件他已經穿了好幾年的藍色中山裝。
那件衣服,是父親出門唯一一件象樣的衣服。但畢竟時間太久了,衣領已經磨破,毛毛茬茬的。母親在一個下午給父親在衣領里襯托了一塊與衣服同色的布,然后一針一線細細縫了,這件衣服就再次成了父親出門的衣服。
父親拿手抻展衣服,又拿起了他的那個黃色的人造革皮包,然后大跨步出了門。
父親出門一直是騎自行車的,今天卻沒騎。
我親眼看見,父親是微笑著出門的。
但父親沒有與我說一句話。
然后,母親就說父親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和姐姐急忙尋找父親,然后我們全家開始四處尋找父親。
我去了那些從沒有去過的荒郊野外。天陰沉沉的,沒有一個人影。我大聲呼喊著父親,風把我的呼喊撕裂成了凄厲的低鳴……
我睜開眼睛,我發現眼淚掛滿了腮,流在了枕上。窗外是六月的陽光,在清晨金燦燦的。
父親,我怎么還能找到我的父親?
又是一個六月,父親已經走了快兩年了。
尋找父親,如今只能是夢中的事情;再見父親,也只能是夢中的事情。
在夢里,父親穿了那件我們熟悉的中山裝,拿著他的人造革皮包,似乎是微笑著,那么神態安然地離開了我們。
二
有一天晚上,我看一部不知道名字的電影,劇中梁家輝扮演了一位鄉村教師。那教師穿一件白色的襯衫,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這也許是那一代人很平常的裝束,但那裝束卻深深觸痛了我。寬寬松松套在身上晃來晃去的白襯衫,以及襯衫遮不住的因為太瘦弱顯露出的脊梁……那是父親的背影啊!
后來劇中那教師用自行車馱了一個女孩,接送女孩去學唱歌……看到他艱難地蹬踏自行車的情景,雨中的艱難跋涉,以及自行車上瘦弱的背影,我心如刀割,淚如泉涌……那小女孩是我,也是我的兩個姐姐,還有兩個妹妹。那個背影,就是我父親的背影啊!
如今,父親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
父親臨終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我的兩個姐姐。父親臨走時,只有腰部骨折的母親與我的大妹陪著。也許正是因為我沒有見到父親離去,所以,在我的印象和記憶里,父親似乎只是出了遠門。正如一位鄰居的話,沒有三年,你們根本不可能從想你爸的陰影中走出來。回到家,你們會一直覺得你爸還在……
三
那晚,我沖進家門,伏在父親身上痛哭。父親的胸腔里似乎還有氣息輕輕吐出來并發出了呼嚕的聲音。我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喊母親,媽、媽,我聽到我爸還在呼吸,我爸還有氣啊!母親的聲音顫抖著,孩子啊,那是你爸在等你回來……知道你回來了,他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父親再沒有像前次那樣,醒來。
母親與姐姐已經為父親穿上了當地風俗所要求的棉衣棉袍等幾大件。
母親把在父親身邊跪著的我拖起來,要我給父親整理他要穿走的衣服,一并放在父親的棺槨里。
我打開柜子,開始尋找父親平日穿的衣服。然而,父親的家當可憐得很。三件衣領已破的白襯衫,兩件棉衣,兩件藍色工作服,兩件背心,還有一件中山裝。這些衣物太舊了,不能當作裝裹放在父親的身邊。唯獨能讓父親帶走的只有一件白襯衫和一條藍灰色褲子,這兩件衣物是父親沒有穿過的。我抱著這些衣物禁不住淚雨滂沱。
四
父親是一個極愛干凈的人。我想如果我家當時條件可以的話,父親應該是很講究穿衣的,這一點,從父親留下的照片也可以看得出。
在我記憶里,父親喜歡穿白襯衫。每年夏天父親身上都會穿一件白襯衫。但我敢肯定,父親一生穿過的襯衫不會超過五件。
盡管父親的衣服很少,但由于父親非常愛干凈,所以父親身上的襯衫即便是很破舊了,依舊是雪白雪白,平平展展的。
父親穿衣服非常儉省。我不記得父親身上的白襯衫是什么時候買的,也不知道那幾件白襯衫父親到底穿了多少年,只知道父親每年夏天都會從他的皮箱里把疊得方方正正的襯衫拿出來,然后一穿就是一個夏季。
大約是九九年的夏天,我花了二十多元錢給父親買了一件白襯衫。父親看了看我買的衣服,嗔怪地說,你一天就是瞎花錢,我有好幾個襯衫呢,根本穿不著。我說,爸爸,瞧你的襯衣領子都破了,也皺皺巴巴的了,還是穿新的吧。父親說,我老了,還講究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干凈就行了。我說,爸爸,我既然買了,你就穿吧。父親淡淡說,放著吧,我能穿得著。如果我穿不著,以后就給我做裝裹。這話多么不吉利。我有些生氣地說,爸,你瞎說什么?
父親一直沒舍得穿那件襯衫,而是疊好放在了他的那個黑色的老式皮箱里。讓我沒想到的是,后來果然如他所言,那襯衣竟然會成為父親的陪葬品。
五
那是一條廉價的褲子。那時候,我的生活還很拮據,我逛街一般不敢到那些高檔的裝飾豪華的商場,而是在義合源這樣的批發城。給父親買的那條褲子就是在義合源買的。當時,我怎么會想到,我買的褲子會成為父親帶走的遺物,到那里陪伴父親!回到家,我讓父親試穿一下,父親因為忙碌,就把褲子放在了一邊。后來我問父親褲子是否合適,父親說,你買的褲子都是年輕人穿的樣式,褲襠有點緊,穿了不舒服。
第二年,父親因為腳上的惡疾,被截去了右小腿。我想那時,父親對穿所謂的新褲子已經完全沒有了什么欲望。
父親后來一直穿一條藍色的寬寬的褲子。母親在那條褲子的下方縫了一條拉鏈,這樣父親就可以隨時拉開,穿脫冰冷的假肢了。
我買的那條褲子也就一直被閑擱起來了。
六
盤點著手中父親的遺物,我肝腸寸斷。有一件藍毛衣,是我親手織的。母親說帶毛的不能往棺材里放。還有一件黑藍色活里活面的保暖夾克,母親看了看說,也不能放。里面是那種絨絨,容易生蟲。
我沒有找到父親那件也不知道伴隨了他多少個春節的藍色呢子褲。
我不知道那條褲子的來歷,直到父親離去,他也沒給我講起過那條褲子的來歷。
不過,我們姐妹都能清楚地記得那條褲子,誰也不會忘記那條褲子。
春節總是在我們的焦急企盼里姍姍來遲。從裁縫店取回為我們縫制的新衣,母親就開始忙碌著為我們的新衣縫扣眼釘扣子,父親則忙碌著備辦年貨。一年過去,一年又來,這是那時候我們家的規律。我們沉浸在擁有新衣的快樂中,卻從未問起過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否為自己準備了新衣。
到了春節這天的黎明,父親會早早起來,打開他的那只黑色的舊皮箱,笑吟吟地拿出那條藍色呢子褲。就只有這一天,父親才會拿出他的呢子褲,褲子因為久在箱子里疊放著,拿出來時,總是那么干凈那么整齊。父親拿出褲子,套在了身上。盡管父親穿了棉褲,那呢子褲依舊那么展展的。我們一直認為,父親能把那條褲子穿得有棱有形,不是母親做棉褲的手藝好,而是父親身材好。穿上過春節的新裝,父親就開始開門點年火放鞭炮了。
吃過早飯,父親要與拜年的人一起去給村里的退休、現役軍人拜年。父親喜歡吹笛子,是他在部隊上學的。回到家鄉后,父親總喜歡參加這樣一些活動。走在拜年隊伍里的父親是那么引人注目。父親因為在外工作的原因,他身上已經沒有了農民的影子。父親無論穿什么,都那么得體,這一直是我們姐妹的感覺。
七
早在父親離去前一個多月,他就病危過一次。當時,大姐和妹妹為父親準備了壽衣。等到父親轉危為安,他一直也沒問過這些壽衣。父親一直有頑強的求生欲望。想到他的求生欲望,大姐和母親也沒敢把給他準備了壽衣的事情告訴他。父親生前常說,人活著,就好好地活;死了,破席卷出去都行。
也就是說,父親到離去,都沒有打算為自己準備一件衣物。這樣做,在鄉下是很少見的。鄉下人大多是在健康時就把死后要穿的衣物準備得一應俱全。我曾經問過母親自己的疑惑。母親說,你爸還擔心你們嗎?他知道你們不會不給他準備的。事實上我覺得十多年的疾病,硬是讓父親忽略了衣著。在父親最后的十多年歲月里,父親惟一的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能像從前一樣站立起來,行走起來。
其實,父親很愛穿,只是家里條件不允許,父親才把穿的念頭深深埋了起來。父親一生窮困,總渴盼著自己的退休工資能增加些,緩解一下家里的經濟狀況。因為家里經濟拮據,父親的病腿,還有母親的哮喘,父親的退休工資常常一分錢也不敢亂花。到父親離去時,他的退休金一個月大約有七百多元。但就這七百多元,怎么能負擔父親與母親的醫藥和家里的開銷呢?
父親很摳,他也只能摳。父親常常一個月僅僅給母親七十元錢,讓母親負責開銷家里。母親為此常常找我們哭訴,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只能盡自己的努力,為母親分擔一些家里的費用。但沒有任何依靠的我們,經濟也常常是捉襟見肘。我們的杯水車薪,又怎么能緩解當時他們的困頓呢?
父親省錢,不是為了吃,也不是為了穿,而是為了能買得起藥,能活著。
于是,老年的父親,沒有給自己添置一件衣物。
中年時,拖兒女,供兒女讀書,因為窮,父親不能為自己購置一件衣物;到了老年,為了醫病,父親不得不再次省吃儉用。父親的一生,就在這樣的窮困里滾了一輩子。
父親離去后不久,廠里給退休工人增加了工資。母親哭道,你爸爸真是沒有福氣,他天天盼著增加工資,一直也增加不了;他走了,廠里倒增加了工資。你爸啊,命苦!
父親的命運就是如此多舛。
我思念父親,很大程度是因為父親的許多遺憾。倘若父親能多活兩年,我會為父親買幾件好點的衣物,讓穿了一輩子工作服的父親能光光鮮鮮坐在村子的街頭……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我的狀況較以前已經好了許多,但我還能為父親做些什么呢?
只能在父親的祭日,買些父親平日愛吃的食物,祭奠父親;再買一大堆的黃紙和“成千上萬”的紙錢,對著父親的墳頭焚燒。
八
父親離去后半個多月就是農歷七月十五盂蘭節。那天,我們姐妹買了許多祭祀的食品都趕回了家。母親說要為父親燒百日紙。
我們還買了一捆一捆形形色色的紙錢,西去的親人需要這種錢打點一路神仙鬼怪。
母親已準備好要我們帶給父親的衣物。出門時,母親交代說,你們不許哭。要不你爸走得會不安心……
陰陽兩隔,我們再也無法把需要帶給父親的東西直接遞到父親的手上。
我們拿了鐵鍬,挑了漿水,在距離父親墳頭不遠的地方停下來。
衛軍拿起父親穿過的一件舊襯衣點著了火。對著天,對著地,對著站在云端遙望著我們的父親,我們跪了下去;對著那片黃土丘陵,對著那掩埋我父親身影的墳頭,對著那些我們熟悉的父親的舊衣物,我們跪了下去……
陰陽兩隔。我們真正理解了陰陽兩隔的含義,感受到了陰陽兩隔的沉沉的痛。
我們一件一件地從母親準備的衣物包里取出父親曾經穿過的已經很舊的秋衣秋褲放在熊熊燃燒的火里,然后是那件藍毛衣,藍中山裝……這些浸滿了父親汗味和氣息,見證過父親艱難生活和對我們無限關懷的衣物是那么不經燒,一接觸火苗就燃成了熊熊的火焰……
父親在離去,父親的一切都在遠去,遠去的父親要帶走他已經穿習慣的舊衣物……火焰殘忍地焚燒著承載了父親生命的衣物,空氣里迷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
我們默默跪在火堆旁,拿小樹枝撥動著火中父親的衣物,讓它們盡量燒干凈了。那些衣物在火苗的吞噬下,閃著紅紅的光。大妹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爸爸啊……
火焰也在吞噬著我們的心。一種扎心扎肺的痛讓我們淚流滿面。
當最后一件物品,父親的那個黃色的人造革皮包被放進火里,在烈火中被燃成淚滴時,我們知道,父親已經徹徹底底離開了我們,僅僅給我們留下了回憶和失去親人后的痛苦。
火焰慢慢微弱下去,一些紙錢的黑色灰燼像蝴蝶的翅膀一般,上上下下地翕動,卻怎么也飛不起來……
在這次焚燒里,我們發現沒有父親的那條藍色呢子褲。
后記
寫下這篇文章不久,我的舅舅去世,給舅舅裝殮時,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悄悄問母親父親的那條藍呢子褲的下落,母親說,還在家里樓上的箱子里。我問母親為什么當時沒有給父親帶走?母親說,你爸一條褲子幾乎穿了一輩子,臨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把那條褲子給放在了樓上的箱子里。你爸沒有了腿,上不了樓,他就沒再找那條褲子。他走的時候,亂哄哄的,我也沒想起來。我也是后來到樓上找東西才發現的。
我想,父親沒再找那條褲子的原因,更多的還是因為自己沒有了腿。沒有了腿的他,穿什么似乎也沒有了意義。
這也許是天意吧!
等到明年清明節,給你爸燒了吧。他一輩子喜歡的東西,還讓他帶走。母親說。
我說,還是留著吧,做個念想。
小妹說,是,留著吧。那是我們姊妹們都應該當作紀念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