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不是“世界大同”,而是對我們中華民族的一次生存考驗
經常在德國與中國之間飛來飛去,難免會在潛意識中自問:在諸多大型國際機場里行色匆匆的不同旅客中,每個人都屬于這個世界的哪一個群體?這并非一個簡單的問題,因為一個人的群體歸屬和他的證件屬性某種程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曾經問過一些外裔的德藉朋友是否認為自己是德國人,他們通常的回答是:國籍嘛,就是一張紙!
當然,國籍的含義并非只是一種身份的符號,它的確能給一個人的生活和職業環境帶來很多現實的影響。比如說,拿到德國國籍,就意味著你具備了參與德國政治生活中的選舉和被選舉權利,在你必須承擔響應聯邦軍隊征召義務的同時,你去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旅行都就此免去了辦理入境簽證的麻煩,你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遇到麻煩都可以直接求
助于德國領使館……一切作為德國人應有的權利和義務,在你身上別無二致。那么,為什么眾多入籍的外國人還會把德國國籍看作是“紙上的東西”呢?這背后反映出來的是一種融合的困窘,因為你在文化層面上是很難被“真正的德國人”整體接納的。
在歐洲過機場海關時,加入歐盟國籍的外來居民,可以走“歐盟通道”。但誰都可以看到,海關對當地人護照的檢驗簡單快捷,通常是掃一眼就放行。但如果你是東方人、非洲人、阿拉伯人,海關人員就難免要多盤問幾句,測驗一下你是否掌握所在國家的語言,有時還要進行聯網審核。這是最表層的“另類歸納”,但這樣的歸納往往會時刻伴隨在境外生活的國人。對此,梁曉聲在《年輪》中有一句話可謂說到極致:“死后安葬在外國的墓地,路過的人仍然會說:這里埋著的是一個中國人。”
在德國,“外國人”一詞屬于一種不乏貶義的“另類歸納”,這和外國人是否加入了德國籍并無必然的關系。德國人對來自發達國家的人一般都采用專稱,如美國人、加拿大人、丹麥人英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日本人……,而來自落后或發展中國家的人則被統統歸納入“外國人”的范疇。在柏林的外國人管理局,對于這兩大類外籍人口的辦事部門也是分開排隊的。再深入一些考慮,我們就會看到:在不同文化的交流中,對等和互敬只保留在理想層面,事實通常是:后起的低端文化往往會認同先行的高端文化(如中北歐國家對南部歐洲古希臘文明的認同),經濟在世界處于落后地位的國家,往往會認同先進國家的文化。前者屬于歷史崇拜,后者屬于現實崇拜,當前世界各國的文化影響力差異主要來自于后者。誰的經濟領先、國力強大,誰的文化就受到重視和推崇,這是一種令古老文明國無可奈何的現實,畢竟“強者為尊”是社會生活中的普遍現實。在這個現實下,不同文化相互融合的基礎是十分虛弱的。所以,膚色、語言和習俗的差異只是距離的表象,真正的問題在于你如何在學習別人的同時保持自己。
國人重“大勢”,在很多問題的看法上大而化之,缺乏深入分析研究;國人重“臉面”,在很多必須面對的自身弱勢面前經常采取回避態度。往遠了說,我們在代代傳頌四大發明對世界文明的貢獻時,是否在質上和蒸氣機、發電機、電話、汽車、飛機做過比較?是否在量上和一生推出過200多項科學發明的愛迪生一個人做過比較?往近了說,我們在大談每年的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率和出口規模時,是否也看到了我們付出的資源和能耗代價,認識到了我們當前這種外向型經濟在品牌、技術和利潤上所處的相對劣勢?
“全球化”是發達國家在全世界內獲得和強化自身利益的必然選擇,和“世界大同”是不能混淆的,這就如同“文化溝通”和“文化融合”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一樣。我所理解的“全球化”代表的不是一種世界各種文化互學和交融的趨勢,而是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在經濟領域內的顯化,它表現為一種區別于以往的新的征服嘗試,表現為國家之間白熱化的利益爭奪。成功的文化必然要帶來本民族的繁榮和利益的最大化,而要保持已經取得的利益,發達國家一方面要竭盡全力進行文化和經濟影響的推廣,另一方面也勢必要排斥其他文化的傳播和浸染。國際間各種形式的文化交流活動,說到底是對競爭對手的摸底和對自身的宣傳。對西方而言,拉美歌舞、土耳其音樂、非洲土著民俗、中國管弦樂或許是一種調味品,而對長城、金字塔、吳哥古跡的參觀,則更多的是出于對世界文明事物的觸摸沖動。
歷次的全球7國峰會均無一例外地遭遇一些人士的示威抗議,這是因為人們看到這些的主導世界經濟的發達國家所倡導的“全球化”是在強化它們對世界經濟和資源的控制。“環球同此涼熱”是不可能的。美國拒絕簽約“京都協議”已經說明告訴我們,對發達國家的“世界責任感”無法抱有過多幻想。
我曾多次聽到德國企業家對中國發展的恐懼感:“德國的經濟命脈在于出口,而中國的出口擴大必然縮小德國的市場,使德國面臨生存危機。”所以,我非常理解西方的企業為什么如此熱衷于投資中國。在國際市場競爭中,一方面,它們在把中國變成世界工廠的同時只給中國留下了最微薄的利潤;另一方面,他們使用反傾銷的武器有效地遏制了中國產品對世界市場的占領。我們可以進一步設想,即使中國的出口沒有遭遇到西方反傾銷抵制,中國就在全球競爭中占據了有利地位了嗎?衡量一個國家在全球競爭中是否占據主導地位,關鍵在于它是否廣泛使用了全球資源并盡可能有效地保護了自身的能源儲備?它是否具有對技術、品牌和市場的控制力?它是否在競爭中獲得了利潤的主體?中國的產能增長以自身資源的巨大消耗和環境污染為代價;出口產品在主體上不具備自身的獨有技術和品牌,在國際貿易中只能賺取微薄的加工費。這樣看來,我們怎能再為中國產品充斥歐美市場的現象而沾沾自喜。沒有對潛在危機的預見,“可持續發展”就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層面。
讀到一本德國版的盛世危言,叫做“德國還有救嗎?”(Ist Deutschland noch zu retten?),書中把德國近年各類嚴重的社會和經濟問題悉數列出,有理有據,看完后讓人覺得德國已經病入膏肓,大廈將傾。它出版于至今經濟總量居全球第三、出口貿易居世界第一的德國,尤其發人深省。能否居安思危是一個民族是否成熟的標志,德國人的理性思維為我們提供了一面鏡子。作為經濟起步較晚的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也許是在全球化進程中的一個必然階段。但如何縮短這個階段的時間,需要我們的眼光、智慧和對大局的把握能力。“全球化”不是“世界大同”,而是對我們中華民族的一次生存考驗。因為我們參與博弈的起點較低,因為經歷了一個多世紀擴張的西方跨國公司已經建立了強勢的全球經營體系和游戲規則,因為世界的主要能源正在一天天消耗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