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文章在蝸居鄉下時就要動筆了,但是直到懵懵懂懂摸城里來了才寫。似乎為了驗證某種推測,推測潛藏在內心深處,總在蠢蠢欲動,似乎見人我就想告知別人我的推測,城市美麗異常,但我依然生活在城市之外。
某天讀當紅打工詩人鄭小瓊等三位打工作家的散文,突然發現自己也就是一個打工仔,比他們多了什么呢,剝去我身上所謂的白領的外衣,我剩下的還是行走在城市的軀殼,不能再剝離出什么靈魂之類,靈魂似乎還縈繞在鄉土上。這座美麗城市曾經讓我的靈魂損失了多少東西呵,也就是這時我想到齊秦的那首歌《北方的狼》,“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是啊,如果我是狼,那么城市無疑就是那獵物數不勝數的草原,這草原肥美得令人饞涎欲滴。于是這么多年以來我都奔跑在城市的路途中。為了一份美麗的憧憬,我的內心總那么執著,雖然匍匐著進來,但是面對有些目光我似乎還能趾高氣揚。也許趾高氣揚能掩蓋內心的某種虛弱和淺薄。而我的“偽城里人”的身份則是無法掩蓋的。目光沿著摩天大樓上去的時候會彎曲,因為那種聳立的高顯得咄咄逼人,于是我目光彎曲了,游離了,恍惚了。
心離一座城市的遙遠是要用時間來衡量的。記得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到城里去,每次回來帶給我的東西,總是稀奇古怪,可以在鄉下的同伴面前賺足虛榮和驕傲,那時很小,但對于城市卻是充滿了憧憬和希冀了,那塊魔法的土地究竟在哪兒啊?為什么那么多的人說城市美麗呢?那兒肯定生長著鄉土上無法生長的一切,有幾次我央求母親帶我去城市一趟,但母親總是說我還小,還要讀書,到我大了,就有機會到城里了。
于是我盼望著趕快長大,長大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睡不著,興奮什么,說不清,也許對城市的向往總在心底蠢蠢欲動吧,仿佛巨石下的一顆種子總想長大。后來真的大了,到城里讀書了,對于城市仍無好感,因為母親就是在一座城市里迷失了方向,至今沒有回來。是啊,母親太單純了,她的根是在鄉土上扎著,怎么能在那么復雜的城市中找到回家的路呢?在城市里,不知為何我總希望奇跡誕生,我希望見到母親,但是城市不會隨便把奇跡降臨給我這個鄉下孩子,讀了這么多年書,母親依然淹沒在城市中。雖然我一直歷盡艱辛地找,可我發現城市是不會給我答案的。只覺城市人多,車多,比起鄉下來少的似乎是寧靜和祥和,這里的人很多像魯迅筆下的“楊二嫂”:暴戾,恣睢,缺少人情味。那次我和父親到一個親戚家借宿,親戚很客套地接待了我們。吃飯時的一個細節至今記得,也許當時物質貧乏,加上小,嘴饞是難免的,我就盼望親戚能煮點肉給我吃,但是直到飯吃完,那塊臘肉一直掛在墻上,惹得我咽了幾次口水,后來明白城里的親戚都有點精明,說好聽點就是會過日子。因為一塊肉,我對城市沒有了好感。現在想:一座城市沒了人情支撐,還算一個健全的城市嗎?美麗自然無從談起。也許我的思想狹隘了,但是面對城市我依然感覺孤單。到城里親戚家,收回的大多是些舊衣服,舊鞋子,凡是舊的東西他們似乎總會以慈善的形式來打發我們,開始我覺得他們除了小氣之外,這點還算念及交情,但是直到前不久還有親戚給我舊衣服,是給女兒的。顯然是丟了好長時間了,散發著酸腐的氣息,我對妻子說,好歹我們現在也算來城里了,還把我們當叫化子打發,心里頗不爽。叫妻子用洗衣機洗凈了捐慈善機構,咱也算行善舉吧,看著沒法穿的就直接丟垃圾站。心想:骨子里在這座不屬于我的城市難道就該低人一等?思考是痛苦的,最后我不再去那個親戚家,去他家我感覺自己來城市很失敗,總屬于那種讓人救濟的角色。
但是傳說中美麗的城市還是給了我無數的誘惑。這得說到原先我教書時走過的那條路。
那是一條鄉村公路,顛簸是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完全可以把你的五腑六臟顛出來。愛暈車的要是坐車走一遭那路,那和進一次煉獄沒兩樣。沿著320國道,直走,到永保橋,岔進杉陽方向的就是這條土路,每天兩班車,人像罐裝沙丁魚,有次多到把車胎壓爆,于是一車人下來,看風景,而下面緩緩流淌的瀾滄江不知道岸邊這伙人是干嘛的!車子一修很長時間,因為前不著村后不挨店,一伙人罵娘的罵娘,對天詛咒的對天詛咒,但是不起絲毫作用,車子已然是爛的;修好了一肚子火的坐上去,像一只只氣鼓足的青蛙,即使這樣還得坐車。中途車子爛了也罷了,回學校,趕不上晚自習,被扣了工資,心里那才叫窩火,可沒辦法,誰叫你待在鄉下呢,待城里這倒霉的事想輪還輪不上。下了車,一個人像從灰堆里扒出來的,除了牙齒是白的,其它的全是灰的,灰頭灰臉的再加上灰色的心情,而在城里,完全可以一塵不染,看我的那些老同學,人家就體嘗不到這些艱辛。我在鄉下愈來愈像困獸,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那時一坐車,心情就灰暗,總是想城里多好。一次次地想方設法調動,一次次的失望乃至絕望,回小城的希望總是在別人家生長著,一顆心似乎也就枯寂了,不是心如止水,而是覺得此生我就只配好好在鄉下勞動改造,和當年那些知青一樣,回城的愿望是那么強烈。每到假期,總希望奇跡能誕生在我身上。從此同事們也把我進城的事當成了熱門話題,記得動靜最大的一次就是調往電視臺,而且去的是州電視臺,一步從窮鄉野跨進州府啊,在鄉下那可是一件驚動四野的大事,對于我來說,那就更是改變命運的大事,先是我請同事吃飯,滿以為進城已經無庸置疑了,那種喜悅仿佛農奴翻身斗地主,多少人替我高興呵,可是最終有關部門還是以諸多借口堵死了我調動的路,于是我們教研組集體請我吃飯,“慶祝”我進城不成功,那天我喝得爛醉,像一頭死豬。進城的路再次變得山高水長。
掐指一算,鄉下到城里我跋涉了六年。或者說我就這么趴在地下一寸一寸挪進了城里,挪了幾千個日夜,今天我終于進了傳說中美麗的城市了。很多人說我像四川大涼山的那些彝族,從鄉下一下摸省城來了,這和農奴不經封建社會,直接奔社會主義一個道理,我苦笑,城市有傳說中那么美麗嗎?遠離我寧靜的鄉村,鉆一張復雜的網里來,再后退,注定是要把鱗片給留下的,更多的還要留下笑柄。所以我舉步維艱,每天在喧囂的城里戴著面具奔忙,有多少時間我是屬于自己呢?總想活出另外一個我來,可骨子里的我還是那么富于幻想,但幻想是改變不了自己,更改變不了城市,這座城市依然是別人眼中美麗的城市,記得李智紅有篇文章叫《誤入城市的蟋蟀》,和那個蟋蟀比,我的境況似乎更差點,因為蟋蟀有美麗的歌喉,展開歌喉忘乎所以唱一番,似乎就可以暫時忘卻苦痛了,可我異常清醒地看著這座城市,所以疼痛總是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