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生和張茶花這對夫妻,六十歲那年復了婚。破鏡重圓,只是這面鏡,再沒有三十多年前那樣的光亮耀眼。
“看你那雙杏花眼,還能像年輕那陣子,水汪汪地撩人不?”青生望著妻子眼角的魚尾紋,心情很復雜。
“你都成了一個瘦猴了,看你還能到處拈花惹草?”望著青生頭上稀疏的幾根頭發,茶花很解氣地在心里嘀咕。
他們是三十多歲離的婚,二十多年來,他們發覺,自己的心里總有那么股氣在作祟。如今,氣沒了,他們的頭上,也已是絲絲白發。
小周村的人們時時在關注他們的舉止,好像那已是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正如飯菜里的油鹽醬醋。“他們真的復婚了?”問的人明顯有一種失落感。
三十多年前,周家鎮上的美人張茶花下嫁到小周村的宋家。宋家大兒子青生,是一個有名的漆匠。在這個村里,他算是高學歷的,初中畢業,能寫會畫。有時,他還會作幾首藏頭詩或擬幾句對聯。最了不起的是,這小子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唱越劇和余姚灘簧。那年月,農閑時經常演戲。戲班子是“野雞部隊”,演員是從各村抽來的。又唱越劇又唱灘簧。青生年輕英俊,就常演小生。
那年,這支“野雞部隊”來到了周家鎮上,連演了幾天。張茶花就放著姑娘家的活不做,天天去看戲。這女子真像一朵山茶花那樣俏麗。她豐滿高挑,杏花眼,新月眉,柳條腰,聲音亮亮的。她最喜歡唱戲。唱嚴蘭貞、穆桂英、劉金定、王熙鳳。但她討厭李秀英、敫桂英那種哭哭啼啼的角色。
那天演的是《雙陽公主追狄青》。那個演狄青的小伙子真是漂亮,跨馬揚鞭,威風凜凜。張茶花和她的伙伴們一有空就到臺后去看。那些演員就在一個學校的教室里歇著(學校正放寒假呢)。啊,卸妝后的“狄青”也是那么英俊,兩道劍眉高高揚起,方臉、高鼻梁,只是看上去有些清瘦,卻更見瀟灑。茶花的臉不覺紅起來了。她已經來看了好幾回了,她甚至已經從人們的談論中知道那個人叫青生,是離鎮十多里的小周村的人。
“你怎么每天都來看呀,你會唱戲么?”青生早就注意這個“探班”的俏麗女子了。“會。”茶花毫不猶豫地說。“你隨便唱段聽聽。”于是,張茶花就亮開嗓子,唱了“盤夫索夫”。紅布棉襖緊緊勒住胸脯和腰,她一邊唱,一邊還做了幾個舞臺動作。那雙流盼的俏目,不時投向青生,青生只覺眼前一片光亮。
后來,張茶花也入了這支隊伍了。再以后,她和青生一起登臺了。一個唱生,一個唱旦,或含情脈脈,秋波暗轉,或抱頭痛哭,情意綿綿。
“看來,女大不中留。”茶花娘看著女兒和青生雙雙對對地進出,嘆了口氣。這閨女性情烈,心思野,又愛招搖。雖說青生家在農村,但好歹是個漆匠,就算不唱戲,也餓不著。再說,他已經蓋起三間瓦房,和父母分出來過了。
結婚后,青生馬上把漆匠活教授給妻子。“學了手藝,就不要去唱戲了。我去唱戲時,你就在家做活,不要斷了生意。”他對妻子說。其實他心里想,妻子就像一朵俏麗的紅山茶,戲里戲外,男人們的目光,就落在她那雙水靈靈的杏花眼和高聳的胸脯上。而她,天生又像史湘云那樣嬌癡,跟男人們打情罵俏,喝酒猜令,一點也不避嫌。“你想得美,撇開我,你落得個自在。”茶花道。青生作為丈夫,確實是溫柔又體貼,但是,他天性有個特點,對女人,不管黃花閨女還是半老徐娘,都特別愛獻殷勤。這臨時拼湊的班子里頭,男男女女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誰辨得清呢。“不行,我得防著他。”茶花對自己說。
夫妻倆總是雙飛雙棲。十年的光陰,水一樣流去。他們有了三個女兒,略有文采的青生,給三個女兒分別取名為“阿嬌”、“嬌琴”和“嬌鳳”。現在,茶花的肚子又鼓起來了,這次她祈禱著會是一個男孩。“別樣的事情都能爭氣,生男生女,卻是由不得自己的。”茶花常常嘆息。倒是青生,沒有重男輕女的念頭。可令他沮喪的是,隨著妻子肚子的鼓起,他卻越來越亢奮。這時候,原來風情萬種,潑辣嬌媚的妻子就會小心翼翼地,不許他胡來。這不,馬上又要坐月子了。他們現在很少去唱戲了。不唱戲,青生更覺得悶得慌。他的耳邊,常常會響起鑼鼓絲弦的聲音,他常常會想起他臺上的情形:當他把折扇輕輕一合,臺下的人們就會鼓起掌,說一聲“好個風流小生!”
青生的漆匠生意很好,他收有兩個徒弟。一天,東村的王五,要把閨女送來學漆匠活。想到女學徒可以幫自己抱孩子,做家務,茶花欣然答應。
王家閨女二十五歲了,看上去很成熟。她臉龐紅潤,渾身圓圓的,有點富態。夏天,穿著薄薄的的確涼襯衫。那個年代小周村的婦女們還不作興戴胸罩。天熱,王家閨女一走急,胸脯就一顫一顫的,顫得青生心動。有一天,青生示范著給她畫一只雀鳥,她挨他很近,青生一低頭就看見她那隆起的地方,冷不丁去捏了一把。王家閨女嚇了一跳,逃開了,臉上飛起紅云,眼睛也變得迷離起來,猶如春水在里面流動。
青生其實只是像貓兒一樣偷點腥,卻不怎么貪婪。王家閨女也知道在小周村這個地方,女人的貞操意味著什么。她不討厭這位面目清秀有點輕薄的師傅,所以,偶爾動手動腳,也就半推半就的。
可小周村人錐子般的目光卻一直盯在王家閨女身上。特別是那些目不識丁,生活缺少色彩的女人們。冬去春來,她們一會兒說她的胸脯怎么大了(其實她本來就不小),一會兒說她的步履有些蹣跚。幾個好事的甚至說她的肚子早晚會隆起。她們在河埠頭淘米洗衣時的議論恰被路過的茶花聽見。“這畜生,真的做下這事情了。”她本就對好色的丈夫不放心。她留意著,但卻從未抓到過。其實,青生和王家閨女,從沒動過真格,那也就無所謂被抓了。可茶花總猜疑是她做月子時候發生過的事。日子長了,她也倦了,自個兒把王家閨女辭了。可王家閨女還未滿師呢,王五來理論,茶花說:“我可是給你家留著臉面呢。”看女兒珠淚漣漣的樣子,王五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言不發地把閨女帶走了。
后來王家閨女很快嫁了人,姑爺的年齡比她大得多,但婚后的日子卻一直很平靜。
但青生和茶花從此就生分了。青生覺得,茶花這樣做令他很沒面子,而且也對不起王家閨女。畢竟她那么溫柔可人,“最難消受美人恩。”他好歹也得了人家便宜,卻讓人家半途而廢,有點說不過去。而茶花卻認定青生心里有鬼,她咽不下這口氣。
青生的朋友潘松石,長得儀表堂堂,常來他們家。可青生明白,這位老兄是沖著茶花來的。每次自己在,他就小坐一會。自己不在,他卻坐得很久,經常和暮歸的他打個照面。可茶花也喜歡跟潘松石聊天。有時候,還故意當著他的面,把衣服撩得高高的給孩子喂奶。而潘,則貪婪地盯著那白白亮亮的地方。潘走后,青生就鐵青著臉罵茶花騷。茶花卻冷笑,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茶花就是招蜂惹蝶。他們屋前有條河,河上通汽油船,船上賣票的李國強,常常在船泊岸時到他家討水喝。一邊喝水,一邊盯著茶花:“你回周家鎮嗎?乘我們的船,不用買票。”“謝謝大哥!”茶花嬌滴滴地說。
那段日子青生帶徒弟去人家家里做活。回來后,就聽到人們在議論他家阿四嬌云眼睛小、鼻子塌,一點不像他,倒像汽油船上的那位李國強。青生回家,看阿四越看越像李國強,恨得咬牙切齒:“我不過得人家點小便宜,你卻給我戴大綠帽。”從此青生心里也存了一口惡氣。
可張茶花太厲害了,三十多歲的她,好像是要把“厲害”發揮到極至。她伶牙俐齒,巧舌如簧,一會兒撒嬌,一會兒撒潑,在親戚鄰里間又善于周旋,每每爭吵,總落得他個不是。有些事情,又不能明說。當初的紅山茶現在變成帶刺的紅玫瑰。青生對老婆又愛又恨又怕。這樣窩窩囊囊、磕磕碰碰又過了幾年。而這時,改革的春風吹到了農村,一些鄉鎮企業蓬勃地發展起來了。青生因為能說會道,除了干漆匠活,有時也幫一些企業跑跑業務,到大城市去拉點業務。加上茶花很會理家,日子過得倒還寬裕。
茶花的娘家侄女巧珍,初中畢業后閑了幾年,爹娘讓她到姑姑家學藝。也許覺得這幾年青生也還老實,而且“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說年齡又相差那么多,茶花覺得應該沒什么問題。
但茶花失算了。侄女巧珍長得小小巧巧,秀秀氣氣,見人還羞答答的。巧珍眼里的姑父是個了不起的人,會寫會畫,還會給他講戲,說大城市里的事情。雖然四十出頭,卻是細皮嫩肉,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姑父很溫柔,從來不會呵斥人。他溫存的目光,總在她臉上輕輕摩娑。姑父對她很好。有一次她感冒了,打噴嚏,姑父連忙給她泡一杯姜茶,放了很多紅糖。而且,姑父對姑母很好,但姑母卻總是橫眉豎目,冷嘲熱諷。巧珍心中為姑父抱不平。春天門前的桃花開了,巧珍在花下想,要是自己以后找個夫君像姑父,那該多好。想著,不覺臉紅起來了。可不遠處,青生也在微笑著看她呢。
李國強他們的船來了,茶花要搭船回娘家去了,帶了三個女兒。四女兒嬌云還只有四歲,就留在家里。她囑咐巧珍,讓她帶好孩子。晚上,青生進了巧珍的房間,他來看孩子是否睡著了。突然間斷電了。那個年代農村斷電是常有的事。青生點了一支蠟燭。燭光搖曳著,巧珍也不覺心旌搖蕩。這真是一段逃不掉躲不開的孽緣。那個晚上,到底是誰先出格的已經弄不清楚了。青生當時還尚存一點良知,他覺得,對這花朵一般的女孩,一親芳澤就夠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這么做,有一種報復茶花的快感。卻是巧珍這位文靜女子,一反往常的文弱,大膽、熱烈,使他沖毀了最后一道防線。
女人,一旦有了愛情,就會有嫉妒、痛苦。現在,只要巧珍看到晚上他們掩著的房門,或是聽到房間里傳出的聲響她就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被撕裂了。但她只能忍受這樣的煎熬。而青生,只能是在無人的時候,撫慰她一番。
“娘,我好像看到爹在親阿珍姐姐。”一天,七歲的嬌鳳,對茶花這么說。茶花頓時心里一緊。
茶花第二天就對巧珍說:“你爹媽這陣子很忙,你回家去住幾天,順便幫幫他們。”支走了巧珍,她就盤問青生。青生當然不會承認,但茶花不依不饒,最后他承認他吻過巧珍,但絕沒有肌膚之親。于是,茶花端起一瓶事先備好的敵敵畏,仰頭喝起來。幾個女兒怕了,連忙去叫青生的兄弟姐妹。大家手忙腳亂的,要送她上醫院。“你不說清楚,我死也不會上醫院的。”茶花聲嘶力竭。青生這下慌了,說:“我承認了還不行嗎?”……去醫院的路上,茶花卻睜開眼,對小姑子輕聲耳語:“妹妹,我喝的是汽水,我把汽水裝在農藥瓶里了。”……
小周村的人們,這下可有好戲看了。青生和茶花這對已經多年不上臺的角兒,這次是在演一出大戲給他們看了。
張茶花不肯罷休,把自己的老母親、娘舅、兄嫂和青生方面有說話份量的人都請來了。那年代的人們最忌諱男女之間的事,這遠比偷盜、搶劫要難堪,何況是跟老婆的侄女,那是亂了人倫的。兄嫂當然連罵“這對畜生”,并發狠心要回去管教女兒。而青生,這次卻沒有猥瑣的樣子,他鐵青著臉,說:“張茶花,我要跟你離婚。”他現在是如此厭憎這個女人。她竟然連自殺的戲都會演,如此的不擇手段,跟善良、柔弱、純情的巧珍簡直有天壤之別。當然,離婚的話一說出口,他就遭來了一片呵斥。“張茶花,別以為你自己就那么干凈,阿四真是我的種嗎?”他這次索性也挑明了。此言一出,雙方的人臉上都掛不住了。“我們會去管教巧珍,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處理。”兄嫂走后甩下這句話。“算了,茶花。青生就這點上對不起你,其他的,對你還是不錯的。你對他,要收也要放。”青生這邊的人本就護著青生,如今想起外面說阿四不是青生的種,又想到茶花生了一窩的閨女,話也就說得微妙起來了。張茶花恨透了青生,他自己做下了如此下流齷齪的勾當,還詆毀自己的清白,天下哪有這樣薄情的男兒。“離就離。”她咬牙切齒地說。
宋青生和張茶花離婚了。阿嬌、嬌琴跟著青生,嬌鳳、嬌云跟著茶花。茶花不要房子,青生答應她,家里所有的積蓄讓她帶走。其實,青生那段時間業務很多,不愁沒錢,他甚至還想自己辦廠呢。
一聽到他們離婚的風聲,潘松石就找上門來。他甚至跪在了茶花面前:“茶花,自打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迷上你了。青生他風流成性,我可是一萬個專一。等你離婚了,馬上嫁給我。我立馬就跟我老婆離婚。”茶花沉默了,不拒絕也許就意味著答應。其實潘松石這么多年對她的癡情她是知道的,他對潘這樣的男人,并不討厭。只不過,她偶爾跟他打情罵俏,偶爾卻又一本正經,始終沒讓他得手過。茶花到底是一個居家的女人,她覺得,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是畫了個圓圈的,在圈子里任你怎樣翻騰,但就是不能跳出這個圈。這樣,越發使潘松石神魂顛倒。潘松石要離婚了。他老婆粗粗笨笨,全無一點情趣。睡覺時,除了夏天穿一件厚厚的背心,常年累月穿一件長袖的棉毛衫,甚至做那種事情時,她也不脫。這樣的女人,怎么能跟風情萬種的茶花比?女人經常被他毒打,現在男人答應給她一筆錢,而且是男人花心,早就怕了。不是她的過錯,不會有人去責怪她,所以就爽快地答應離婚了。
張茶花一離婚就住進了潘松石家,但沒有去登記,就算同居吧。潘松石就像得了現世的珍寶,很疼她。
青生有一段時間一個人在家,看看《水滸》,喝喝小酒。茶花的離去讓他渾身自在。他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兩個女兒有時要去看母親,他也不阻攔。兩個小女兒有時來看他們,他也會給她們弄好吃的。孩子總是沒罪的,況且是女孩。甚至是嬌云這個外來的“種”,也和他很親熱。唯一讓青生掛念的是巧珍,他不知道巧珍的父母會怎樣處置她。
那年冬天天氣很冷。一個頭被圍巾包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身份的人進了青生家。“青生,我是偷跑出來的。我爹娘一直關著我,這些日子才松了一些。”“青生,你把我帶走吧。我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是巧珍,這對日思夜想的人兒又見面了。小周村是個閉塞、封建的地方。也許,青生能夠娶其他女人,但就不能是巧珍。于是,青生真的帶巧珍跑了。阿嬌、嬌琴都在鎮里寄宿上中學,他每個月可給她們寄撫養費的。他把巧珍帶到人間天堂的杭州了。那里他有一家有業務關系的對口廠子,他們就在工廠附近租房子住下了。
三四年過去了。巧珍一直住在杭州,青生倒是個把月回來一次。開始,巧珍的父親三番兩次來要人,也曾從阿嬌、嬌琴口中得到地址追到杭州,巧珍誓死不回,還拿著剪刀要自殺。爹娘看他們租的房子是標準的“公房”,里面什么都不缺,索性就由她了。但是巧珍是回不了家的,周家鎮、小周村的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表妹阿嬌、嬌琴放假就會來杭州,每次來,那眼睛就像刀子一樣盯著她,青生在時對她冷著臉,青生走后兩人就冷嘲熱諷,還打過她。沒有登記,無名無份,在陌生的城市,巧珍越來越感到苦惱、無望。是啊,女人愛男人,是愛自己的將來,但她和青生這樣非驢非馬,而且年齡相差二十多歲,他們會有將來嗎?起初的激情像潮水一樣退了。在一個冬霧彌漫的早晨,巧珍看著那一片慘白,揪心似的難過。在朝夕相處的日子里,他們各自的缺點也都暴露出來。巧珍大手大腳,從來不操持家務,更不要說理家。這使青生總是手頭緊張。而青生的優柔寡斷,尤其是他那雙總愛往女人身上逡巡的眼睛,也常使巧珍倍感委屈。
終于,巧珍跟著對口廠子的一個后生走了。巧珍走時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留給青生的。說他們會在這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但青生不用去尋找他們。一封是寄往周家鎮的,讓父母不要為難青生,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歸宿。
張茶花過得好嗎?她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呢。潘松石對他很好,但容不下她的兩個女兒,在她面前,對孩子們不錯,一等她走開,就對她們怒目相向,打罵且威嚇她們不許說出來。潘家的老太太是看不慣她們娘兒仨的。她的好端端的作風正派性情溫厚的兒媳婦是讓茶花給趕走的。特別是養著兩個外人的“種”,她更是心有不甘。茶花又不肯登記,所以是“姘居”,孫子大了要娶媳婦,有誰家的女兒會到這門風敗壞的家里來?一天,茶花不在,潘松石把嬌鳳、嬌云結結實實打了一頓。這次兩姐妹止不住哭了。茶花聽著女兒們的哭訴,想著不能讓女兒們生活在這樣的陰影里,不管潘松石如何哀求、保證,她都鐵了心要離開了。她使出女人所有的本事,到大隊書記家又哭又求,書記答應從大隊倉庫里騰出兩間讓她們娘兒仨住進去。
茶花現在想起青生的好了。想他雖然風流好色,但秉性卻是善良的。就算是懷疑阿四不是他的親生,對她還是不錯。一個離婚的女人,尤其是有經歷、有故事的離婚的女人,門前是非總不會少。很快就有一些心懷鬼胎的男人到她這兒來討水喝,來套近乎了。茶花不得罪他們,讓他們嘗些小甜頭,但就是不亂來。那天,來了一個人,這人是娶了王五閨女的邱癩子。茶花斜著鳳眼看看他:“邱癩子,我問你話,你一定得老實回答。”“好,茶花姐問我,我如有半點謊言,天打雷劈。”癩子心急火燎,竟發起誓來。“我問你,你老婆跟你結婚時,還是黃花閨女嗎?”“是個雛兒。我開始也想,在你家學過活,沒準兒就讓你們青生給開苞了,可她確實是原裝的。還得謝謝你們,讓我得了個大便宜。”“你給我滾!”茶花這時是真的動了怒氣了,可能,她更氣的是她自己,如果不是因為謠言和自己的猜疑,也許她和青生就不會那樣了。“阿三,到你爹那兒去,去拿撫養費。你要仔細看看你爹的情形,回來告訴我。”茶花對嬌鳳說。
青生這時回到小周村了。他現在自己辦了一個廠,生產花露水的瓶子。小周村勞動力便宜,工廠效益好,規模越來越大,好多閨女、媳婦想到他廠里來做活呢。他每天都扎在女人堆里。這些女人,工余陪他喝酒,要他講杭州城里的事呢。茶花離了,巧珍走了,父母也已相繼亡故,青生現在是真浪蕩了。他一邊喝酒,一邊說:“城里的女人都穿連衣裙呢。風一吹,裙子像花一樣飄。那兩截嫩藕般的臂膀,雪白的好看著呢。”“城里女人都戴胸罩。哪像你們,還穿這種大背心?”當女人們哄笑著離開時,蕩婦何娟還坐著。“怎么,我下次要不要給你捎回那胸罩啊?”青生醉眼蒙朧,現在的他,口無遮攔。“那好,可你知道大小嗎?”“摸一摸不就知道了?”青生仗著酒勁動手動腳,何娟也半推半就。當青生醒來時,他看到了何娟留下的手帕。“我怎么跟她在一起了?”這個聲名狼藉、相貌一般的女人,他怎么就睡了她呢?這女人果然騷得厲害。可是,自己又是個什么好東西呢?而且,沒有酒和女人,青生確實過不了日子。他想起了前妻茶花,那枝俏麗紅艷的山茶。其實離婚后,青生常會想起她。她一個女人,應該過日子也很艱難吧。可是,想起三堂會審的那一幕,青生心里又來了氣。
小周村的人都罵宋青生不是人,而且給他取綽號“夜開花”,隱指他的風流浪蕩。可小周村的不少爺們卻羨慕他,不少女人還盼著被他沾手呢。盼著被他沾手的女人,其實就是以前詆毀他和茶花最厲害的那些人。風流落拓且手里有錢,不能不使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動心。當張茶花聽阿三說看到很多女人圍著青生喝酒時,她覺得,他們是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有一次,因為青生一個月忘了給女兒的撫養費,她親自上門,把這個負心漢罵了一通。“罵完了嗎?”青生給出了雙倍的撫養費。“看看你人那么漂亮,又那么能干,居然也有親自來討撫養費的一天。”青生惡毒地說。茶花回到倉庫的房子后,大哭了一場。其實,她為什么去?是思念?是嫉妒?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青生的話深深刺激了她。
張茶花四十多歲又上了臺。用胭脂、香粉、花鈿一裝扮,還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尤其是她唱戲放得開,一舉一動勾魂攝魄,別有一番情味。而且,大隊書記、戲班班主,好多男人在背后撐她呢。唱戲的收入很好。茶花蓋房子了,茶花的兩個女兒衣著光鮮,茶花常給學校的老師送禮,要他們傾心教她的兩個女兒,嬌鳳、嬌云的成績很好。因為家里環境不好,跟青生的兩個女兒現在也住到母親這兒來了。
女兒們一個個要出嫁,茶花拼命地給她們籌錢,準備嫁妝。
而青生呢?他錢賺得多,用在女人身上的也多。這期間,有不少女人跟過他,但都是沖著錢或風流快活來的。最后一個是何娟的妹妹,跟了他好長時間,卷光了他所有的錢財,最后逼著青生把給女兒作嫁妝的錢拿出來時,青生不肯。看看青生年紀大起來,業務也越來越少,她干脆就走了。
在阿三嬌鳳的婚禮上,青生和茶花坐到了一起。阿四嬌云向學校請了假來了。她懂事后很少來青生這兒,再說后來在鎮上的高中寄讀,很少出來。好幾年不見,她長得娉娉婷婷。當她到青生面前時,青生眼前一亮:微微上揚的眉毛,高高的鼻梁,俊俏的眼睛,這五官要是在男孩身上,活脫脫是年輕時的自己。“女大十八變”,父親的基因最后顯現出來。且這個女兒有畫畫的天賦,目標就是要考美術學院。命運真會捉弄人。什么小眼睛,塌鼻梁,什么別人的種,都是小周村人胡說的。這可是他親生的最出挑的女兒啊……可是,時間還能倒流回去嗎?
……
青生和茶花為什么又復婚了呢?小周村一個會說書的人說:他們,一個是英雄末路,一個是美人遲暮,所以就浪子回頭了。
現在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是明星們的緋聞,什么三角戀,多角戀的。那么,茶花和青生是不是小周村的明星呢?城市和鄉村、過去和未來,有些事其實很相似。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