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

收到碼頭指揮塔臺風警報的時候，大金已經收網，巨大的拉網匍匐在甲板上，像只快咽氣的大烏賊。兒子小寶已經把今天捕獲的二十多條大鱸魚敷上冰塊。大金很高興，這些魚，至少賣八千元。如果運氣都這么好，到數九寒天船上塢，銀行的十五萬貸款肯定能提前還清。

年近五十歲，才靠貸款買了艘屬于自己的大馬力機帆船，大金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不好了，他本來一直是村里拔尖的捕魚能手，還在生產隊的時候，隊里最好的漁船都是他做船長，大家說大金的眼睛可以透視，他能看到深藏水下的魚群。可是，承包漁船的第二年，大金就為了搭救一條即將沉沒的山東漁船，沒來得及避風，自己的漁船眼看快到碼頭了，卻還是被一陣罕見的狂風拍碎了。那時候的船，太小，太不結實了。他拒絕了山東漁民事后的酬謝，獨自還了幾年外債，外債還清不久，老婆竟然得了癌，剛剛積攢的十幾萬全給了醫院，也沒有讓老婆活下來，老婆的骨灰，大金偷偷放在了船艙底下，有空閑，他會坐在老婆相片前，和她嘮嘮嗑——他想讓愛妻在風浪里永遠陪著自己。

千百年來，百里灘的風俗，船老大們出海，女人是不允許到碼頭送別丈夫的。祖宗們說，女人是不祥之物，出海打魚，那是老爺們兒腦袋別褲腰上了，誰不圖個吉利呢。可是，把自己女人的骨灰放到船艙，大金卻一點不覺得晦氣。多年的風浪，他對生命看得透透的了。女人們養育了百里灘的子子孫孫，為什么要避諱她們呢。而且，他和老婆那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啊。他覺得，老婆和他是天生的一對，小時候大金還拖鼻涕呢，兩個人就很要好，每天睜開眼，就要互相尋找對方，兩個小孩子幾乎天天泡在一起，大人們經常看到他倆手拉手走來走去，常常開玩笑說：“你們小兩口兒這是去干嗎啊?你們太心急了吧，還沒長大呀，就搞對象呀!”引得大人小孩們哈哈大笑，他倆卻滿不在乎，大金梗梗脖子：“她就是我對象。”那時候還小呦，后來大了些，才知道害臊了，可是，兩個人更加難以分開，大人們說：“唉，這倆孩子，興許前世就是對好夫妻啊!”唉，老婆如果還活著，該多好啊!她會把家收拾得連粗獷的船老大進屋都想換拖鞋，她在家，出海回來，推開屋門，會滿鼻子飯菜的香氣，將來，她還會為孩子布置火紅的洞房，小寶給她生個小孫子，她肯定歡喜得要命，整天抱著……唉!

駕駛艙散發著桐油與魚蝦混合的好聞的氣味，大金開始轉舵，他的船距離碼頭有三十海里，起風前，肯定可以到達漁港，蒼蠅一樣多的魚販子在眼巴巴等他呢，他的船只要駛進漁港，幾個魚販子就會急不可耐跳上甲板——他們對大金的捕魚技術從沒失望過。

大金的目光在濁濤涌動的海面掃過時，耳邊的電匣子傳來的是沙啞的評書《三國演義》：“話說云長走進大帳……”

大海在他眼里，像個親密忠義的關羽，又像個隨時會背叛他的呂布，讓他既愛也怕。大海是漁民們的聚寶盆，又是太多漁民的墳墓，漁民們好像命里注定要把從大海收獲的最終歸還給大海啊!大金把愛妻的骨灰隨船攜帶，也是怕萬一罹難，自己和老婆找不到彼此，那樣，他和她會永世孤單了。對于大金來說，生的寂寞遠不如死的孤單更可怕。他無法忘記的是老婆咽氣前說的話：“哥，我還沒和你過夠啊……”就這句話，讓大金長嚎不已，肝腸寸斷。

他又掃視了一眼甲板上忙碌的兒子、伙計，還有那垂死掙扎的大鱸魚。最大的，起碼有二十斤，魚販子看見這些鱸魚，非樂壞不可。就在這個時候，對講機響了。

對講機里傳來“老蚶子”的求救聲音。老蚶子的漁船馬達燒啦。

老蚶子的閨女小藍正和小寶處對象呢。大金想象出老蚶子焦急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大金買船的錢，還有借老蚶子的兩萬呢。問清他們的位置，大金用羅盤定好方向，開大了馬力。漁船轟鳴，犁開巨大的浪花，船身開始溫柔地起伏著。小寶鉆進艙，疑惑地問：“這是去哪里啊?”

“去拖你老丈人的船，老蚶子的破船馬達燒了。”大金笑著說。

一陣清涼襲擊過來，駕駛艙頂的紅旗■啪作響，起風了。這風好像早已潛伏在海面下，沒等人有絲毫準備，就呼地冒出來，肆意撕扯著，揉搓著，推拉著，擰絞著。漁船開始顛簸，不斷被風浪拋上扔下。

兩個小時后，漁船來到老蚶子報告的位置，海面上霧氣茫茫，只有浪花翻滾，別的什么都沒有。

大金擰緊了眉頭，抓起對講機，開始呼叫。

“我們的船被風吹跑了，現在的位置我們也不清楚……”對講機傳來老蚶子驚慌的聲音。

“為什么不拋錨?!”大金吼道。

“拋了，錨繩斷了!”

“我繼續搜救你，你開著對講機，隨時和我聯系!”

可是，老蚶子的聲音忽然消失了。壞了，大金想，老蚶子的船也許油料耗盡了?對講機沒電了?老蚶子也是老魚鷹子了，不會有大事的。

大金看看自己的位置，漁船距離碼頭有十海里。天已經黑下來，駕駛艙頂忽然響聲一片。大雨點子噼里啪啦打在駕駛艙玻璃上，大金眼前立刻模糊了。對講機突然傳來了聲音：

“我是海上指揮中心，0723號，你收到沒有？”

0723是大金的船的編號。

“收到收到!”大金回答，然后說出了自己的位置。

“在你東南方十海里有艘旅游船已經拋錨，船底開始進水，非常危險，你火速去營救!”

大金報告了自己正在搜救老蚶子漁船的事情，指揮中心回話，說正在聯系兩架直升飛機，讓大金先火速去救旅游船。

富饒的百里灘，千百年來河流入海攜帶的淤泥不斷覆蓋、滋養，這里的魚蝦蟹貝味道格外鮮美，絕不牙磣，特別是螃蟹，咸鮮里有股甜香的味道，讓人垂涎。這幾年，百里灘名氣大噪，城里人對海鮮的熱情也不斷高漲，節假日，來自本埠和外省的小轎車黑壓壓地圍滿了百里灘碼頭附近的“海鮮一條街”，玩命吃，都把大海快吃窮了，海鮮的價格一個勁上升，這還不過癮，現在，他們還要自己坐船出海，想親自品味漁民的“樂趣”。好多漁船都不務正業啦，專門拉這些想找刺激的城里人下海。大金對這個沒有興趣，他覺得，那些旅游船無非是在近海繞繞彎子，捕撈一些小雜魚、小鬼夾子（一種螃蟹），簡直和過家家一樣，小孩玩意兒。

小寶和兩個民工已經躲在船艙里，剛才的一切他們都聽到了，兩個民工驚恐地蜷縮著身子，蹲在角落，手里死死抓著船上僅有的兩件救生衣，焦躁驚恐。

大金開始轉舵，小寶沖過來抓住大金的手，喊道：“不能轉舵，爸爸！”

大金瞪了小寶一眼，打開兒子的手。

“你不救小藍他爸，小藍會恨死我的!”兒子絕望地望著大金。

大金嘆了口氣：“兒子，相信爸爸，老蚶子會沒事的，那艘船快沉了，會死人的啊！”

兒子畢竟剛出海兩年。關于漁民的故事，他知道的太少。大金本來不想讓兒子再干這個行當，可這小子天生是船長的好材料，下網、起網，手法熟，時機準。就是偶爾沉不住氣，脾氣還是躁，嫩了點。他不懂得，漁民出了海，命就不完全屬于自己了，無論遇到誰出事，傍近的船一定要出手相救，這也是祖宗的規矩。不這么做，老天都不容你!

外面的風更加瘋狂，雨水也好像石子般堅硬。大金打魚三十年，還沒有遇到過這么惡劣的天氣。

船又掉頭了。漁船像在淤泥里掙扎般艱難。桅桿上的弱小的燈光是惟一讓四個人感到安全的東西，大金表情鎮定，內心也很焦急。

“老蚶子，對不住了，如果是你，你也會一樣的。”大金心里念叨著。

漁船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蕩得人心里發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小寶和兩個民工開始大口地嘔吐，他們畢竟沒有經過這樣的顛簸啊。

“老板，我們還是上岸吧……我們也有妻兒老小啊！”

民工一臉恐懼。

大金搖搖頭：“伙計，沒辦法，我們漁民，可以怕死，可以躲難，就是不能見死不救！”

不知道時間如何在流逝，漆黑的恐怖之夜，時間似乎也要凝固了。

當大金聽到海風吹刮過來的，微弱的聲音的時候，他用燈光在海上搜索，他的眼淚都要涌出來了——在微弱的燈光里，他看到了十幾個穿著救生衣的人影手拉著手，圍著桅桿豎立在海水中。

“快，拋繩子!”大金沖小寶他們高喊。

可是，風浪太大了，大金的船根本無法靠近那已經快沉沒的旅游船。如果靠得太近，自己的船也會被撞得粉碎。

“把漁網拋下去!”大金忽然靈機一動。漁網有百米長，這應該是個好辦法。兩個偷偷穿好救生衣的民工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大金眼睛冒火：“你們膽敢不聽，我先把你們扔海里去!”

大金把船開到旅游船的上風頭，放下了沉重的鐵錨。民工扔下漁網，漁網被風浪吹涌著，很快被那十幾個人抓住。

人們陸續被拽上了漁船，可是，當大金收了錨，要起航時，船怎么也開不動了，漁網一瞬間迅速拉直繃緊——漁網被那艘沉船纏住了。

船上的人剛沉浸在獲救的喜悅里，一下子又都驚呆了。大金的船小心地圍繞著沉船繞圈子，可是，漁網越纏越緊，巨大的海浪不斷把大金的漁船亂拋亂甩。

“老板，快砍斷網繩吧！”一個胖子爬過來，驚恐地哀求大金。

“躲開！你知道這漁網多貴嗎？！”小寶喊。

“砍斷網繩!”大金怒吼著。

民工慌忙找來菜刀，船幫上傳來“當當”悶重的聲音。

船頭忽然輕松地翹了一下，巨大的漁網瞬間沒了蹤影。

就在這時，一陣“咯啦”的聲音過后，漁船上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只有風裹挾著雨水的拍打聲了。

大金心里一沉，急忙掏出腰間的手電筒。憑經驗，他知道，電機一定燒了。

他慢慢摸索到船艙底下，順著手電光，他看見螺旋槳已經被漁網死死包裹住，而且，他的腳冰涼的感覺分明告訴他，他站在水里了，船漏了!大金預感，霉運又要降臨在他身上了。他急忙用手本能地摸索漏洞，很快，他知道這是徒勞的，船艙的水，是從開裂的船板滲進來的。

大金恍惚地爬出船艙，定定神，對看著他的眾人說：“大家不要慌，我的船也漏了，大家千萬系緊救生衣，我們再想想辦法。”

這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風似乎也小了一些，大金忽然感覺全身疲憊，他真想躺一會啊。

人群里傳來咒罵聲，抱怨聲，還有幾個人爭吵扭打的聲音。大金聽出，有個人在從別人手中搶奪著什么東西，這個搶東西的人似乎是小寶!

大金的手電筒照過去，果然，小寶正和一個民工撕扯著救生衣。

“小寶!你給我住手！”

大金越過去一拳頭打在小寶臉頰上。小寶痛苦地蹲下，啜泣著：“我害怕，我還沒和小藍結婚哪……我不想死啊……”

“孬種!人家的命就不值錢嗎！”

“大家幫忙，把船上能扔的東西全扔掉!”大金繼續呼喊著。他率先把那十幾筐鱸魚拋下船幫。魚筐沉沒時撲通撲通的聲音，讓小寶也清醒了，小寶招呼民工，開始把其他盛雜魚、海螺的竹筐也拋進大海。

負重的減輕仍然無法阻止船身的下沉，漁船像陷入無底的泥潭，越是掙扎，就越是難以自拔。

船繼續緩慢下沉，雨也停了，幾顆星星冒了出來，奇怪地閃著眼，大家平靜了，不知所措地平靜了。

有兩個人掏出手機，絕望地撥著號碼，手機其實早被海水浸泡了，人們絕望無助，早就不知所措了。大金囑咐大家，一會兒船沉沒時，一定別驚慌。大金剛說完，人們都咧著大嘴嚎哭了。哭聲慘烈，讓人揪心。尤其是那個胖子，咧著大嘴，邊哭邊絮叨：

“我銀行里那是好幾百萬啊，都便宜小妖精啦，我的老天爺啊——早知道這樣，我早把錢造光了啊——”

大金鄙夷地啐了一口：

“呸！”

……

“嗡……”——什么聲音？

當這嗡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的時候，一架直升飛機已經在他們頭頂盤旋。飛機的門打開了，一個人探出頭，在向下俯瞰。

一會，一個軟軟的繩梯從天而降，船上的幾個人拼命擠上前，抓緊了梯子，大金猛吼一聲：“慌什么，怕死鬼，誰再亂搶，我把他踢海里去喂鯊魚！”

人們慢慢地冷靜了，在大金指揮下，次第攀爬，直升機旋起的大風，吹得大金頭發火苗一樣舞動，他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大金看著小寶最后爬上了繩梯，緩慢接近機艙了，此時，他只能站在駕駛艙頂了。他心痛地看著海水像大獅子撕咬獵物一樣，吞噬自己心愛的新船，這船，是他所有的希望啊。他怎么舍得離開呢？飛機上的人呼喊著他，他沒有理會。起碼，他得和自己的漁船多待一會吧。

指揮塔通過飛機傳來老蚶子呼喊他的聲音，老蚶子告訴大金，他已經得救。大金這才恍惚地把繩梯抓在手里。爬到了半空，飛機開始攀升了，大金看到，水面在離自己遠去，漁船在離自己遠去……忽然，他想起，愛妻的骨灰還在船艙里啊!他怎么能讓她從此孤單地永沉寂寞的大海呢?他眼前又浮現出妻子臨終的樣子，心里又回響起愛妻最后的話語——哥，我還沒有和你過夠啊……

他要和自己的漁船以及愛妻的骨灰在一起!自己走了，愛妻會多么孤單哪！

他耳邊又響起了幾十年前，妻子小的時候，他們和小伙伴們一身泥巴，精光赤條，在海水里嬉戲時候，妻子天籟般的兒歌：

“生吃螃蟹呀，

掉到海里，

淹不煞（死）呀——”

那是大金有生以來百聽不厭的聲音啊!

等到小寶也爬上了飛機機艙，還在繩梯半截的大金仰頭對兒子高喊了一句：“兒子，再大的風浪也別害怕，你會成為好船長的！”

當飛機輕盈地掠過水面，大金忽然松開了雙手，小寶看見父親如同一條飛翔的鱸魚，滑翔在一片洶涌的蔚藍色里，當小寶再向水面看時，他只看見下面浩淼純凈的一片水光……【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