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追蹤

1

喬強三年前就死了，關于喬強這個人歐陽克盡管有著不可抹去的記憶，但自從那以后他絕口不提喬強這個名字。他想從內心深處將這個名字除去，但越是這樣，喬強的身影總是會在自己的腦海里浮現，每每這時，他會失眠，心神不寧，腦子里轟轟地一片嘈雜。近來這種癥狀又開始出現。

喬強死后，歐陽克就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座極不起眼的小城。他是乘火車到臨近的城市再乘長途車到達這里的。一下車，旅館就在眼前，三天后，他幾乎把整座城給逛遍了。第五天他就做出了一個決定：永久地居住在這里。之前他住在上都，那是一座國際大都市，他還曾為自己是上都人而感到驕傲，而現在他覺得這種驕傲沒有帶給自己任何的滿足。他是真的喜歡這座小城，它的小和陌生，給他一種清靜和安全。三年了，他一直在這里守著自己的小茶館，無需大筆的投資，也無豐厚的回報，他習慣了這樣緩慢的節奏和平淡的生活。但現在這風平浪靜的日子，似乎刮起了風。

昨天傍晚的時候，歐陽克坐在自己的茶館內喝著清茶，忽然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他進來后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后盯著歐陽克。歐陽克見有顧客來便吩咐僅有的一個伙計過來，自己則起身去柜臺的里側就坐。那男子沒搭理伙計而是走到了柜臺前。此時歐陽克才抬頭注意了他一下，他發現一點也不面熟就象征性地用手一指說：“那邊請。”

“這里是不是桐城？”青年男子問。

歐陽克邊喝著茶邊點頭，心想，怎么到了這里還不知道這里的地名。

“那這里是不是桐城茶樓？”男子接著問。

“桐城茶樓”這個名字的確取得夠響亮，雖然桐城小，茶樓也只是一間三十平方米的屋子，但歐陽克與生俱來的“上都人的唯我獨尊”卻依舊根深蒂固，他還是渴望自己被人記住，即使他已經不希望自己再騰飛。

“是的。”歐陽克表面上回答得如此平靜，心里卻有些納悶，因為畢竟自己的茶館也不是什么名店，頂多只是周圍一些人知道，難道是因為店名？但“桐城”可是個在地圖上用放大鏡都難以找到的小城啊，如果用的是“上都”這個名稱興許倒還會有慕名而來的人。

“那這里的老板是歐陽？”

這時歐陽克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著男子說：“怎么？你認識他？”

“呵，歐陽我當然認識，他在嗎？”

歐陽克顯得更加奇怪了，如果他真認識自己那現在怎么沒認出來？

“不叫歐陽，叫歐陽克。”

“知道知道，人家不是都叫他歐陽的嘛。”男子似乎對歐陽克很熟悉。

歐陽克更加迷茫了，一個從外地來的素不相識的男青年怎么會認識自己呢？還說以前大家都是叫自己為歐陽，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莫非他是從上都來的？因為只有自己在上都時朋友都這么叫他，到桐城之后他已經不再叫歐陽克了，他叫陳安，周圍人喊他為小安，他說今年才二十七，其實是三十了。自從到了桐城之后他覺得有些東西都得改改。

“你找他有事？”歐陽克問。

“嗯……”男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些事，比較重要，你幫我叫他一下吧。”

歐陽克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就試探著問：“什么事？能說嗎？”

“不能。”男子的口氣很堅決，但隨后卻笑笑說：“快，快點，幫我叫一下你們老板吧。”

歐陽克沒再多說什么，就往里間的屋子走去。他一走到里面，就馬上對著門縫朝外頭看著這個男子。來到桐城之后，他雖然有種石頭落地的感覺，但行事還是很小心，什么事都提防著。換作以前，他肯定可以大聲地對那男子說，老子就是歐陽克，但現在卻不能，他首先必須弄明白這個人，在他看來，這男子與自己有著某種聯系。大約過了兩分鐘，歐陽克便從里面走了出來，并且一臉歉意地說歐陽克現在不在。

“不在？去哪了？什么時候回來？”男子連著問。

“不知道。”

那男子似乎對歐陽克的話沒有任何的懷疑，只是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你有什么事嗎？跟我說好了，我會轉告給老板的。”

“算了，不麻煩你了。”那男子似乎想走。

“沒事的，我們也算是親戚。”歐陽克連忙說。

“親戚？”那男子顯得很吃驚。

“遠房親戚，雖然不是特別熟。”說著他拿起柜臺前的一塊布撣了撣灰塵說：“日子不好過啊，所以只能幫他來打工。”

那男子還是猶豫了一下，他打量了一會歐陽克，這時歐陽克倒泛起了一絲緊張，就又說：“放心吧，重要的事我不會亂說的。”

“那……”男子想了一會兒說：“那告訴他我明天這時候再來找他。”說完又要走。

“等等。”歐陽克忙喊住他問：“你是哪里的？”

“上都的。”男子的回答很干脆。

“真的是上都的？”歐陽克還是將自己的驚訝溢于言表了，盡管他早猜測他是從上都來的。

“怎么了？”

“沒事，我也是上都，呵呵，挺親切的。”

男子微微一笑便出了門。歐陽克看著他，覺得這個男子即陌生又熟悉。

歐陽克又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昨天那人就是說這個時候來。過五點時，歐陽克的心又提了提，他站了起來，然后走出了店門。

“陳安。”

歐陽克被這一聲叫得抖了一下身子。

“哦，郝大爺啊。”

“是啊，出來走走。”

歐陽克打了聲招呼就繼續看著遠處。

“陳安。”又有人叫了他一聲。

這時，歐陽克向右邊一看，只見一個戴著鴨舌帽架著墨鏡的男子走了過來，然后把他拉進茶館內。

“認識我嗎？”那男子摘下帽子和墨鏡。

“你是……”歐陽克感覺有點奇怪。

這時，男子摘了頭上的假發，原來就是昨天的那位小伙子。他昨天來是留著平頭，但今天為什么帶假發又帶帽子的？歐陽克只是心里納悶，但嘴上卻沒問。

歐陽克說：“你怎么知道我叫陳安？”

“那老頭不是這么叫你的嘛？”

歐陽克想起了郝大爺。難道他早在旁邊了？他又暗自思忖著。

“怎么樣？歐陽回來了沒有？”男子突然壓低聲音問。

歐陽克的思緒立刻從別處飄了回來忙說：“哎，真的是不巧啊……”接著便又皺了皺眉說：“到外地去了，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什么？去外地了？”

“是啊，他這人就這樣，走了也不說一聲，真是的，把店又要交給我了，你知道有多辛苦……”歐陽克表現出了打工者的一面。

“行啦。”男子想走但卻又沒離開，他將帽子在手心拍打了幾下然后問：“你真的是他親戚？”

“遠房的。”

“那好，我只有跟你說了。”男子似乎顯得很無奈。

交代事情前，那男子一再告訴他不能向別人亂說，歐陽克點點頭。

“我今晚就要離開這里了，因為我發現有人跟蹤我，他們想害我，我改變形象也是為了這個。”

歐陽克聽了便有點吃驚：“害你？什么意思？”

“他們知道了一個秘密，把我殺掉也說不定。”

這時，歐陽克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了，他不知道怎么會有這種事情，而且會與自己有關聯。

“以后我會再聯系他的。”

歐陽克機械地點點頭。

“你叫他有空去一趟上都，到距離上都市三十公里的一個名叫‘土畔’的村莊，找一個名叫‘老六’的當地村民，然后叫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就行了。”

“土畔？”歐陽克聽到這名字又驚了一下。

“又怎么了？”男子問。

“哦，沒，沒什么。”然后似乎又自我玩味了一番說：“土畔？哈哈，這名字夠土的啊。”

男子又戴上墨鏡、假發和帽子，似乎準備出門。不過他突然示意歐陽克過來，歐陽克又走近了點，男子將嘴湊到他耳邊說：“記住了不要告訴任何人。”

歐陽克嘴里連連應著。

男子似乎沉默了一兩秒又在他耳邊說：“告訴他，我是喬強。”

男子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歐陽克聽到這個名字，立馬倒吸了一口冷氣，他頓時感覺自己的腦子又有點發暈，腿似乎也在哆索。他有點站不穩了，晃了幾下之后便倒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著門的方向，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喬強的身影。他喊著伙計的名字，慌忙地吩咐著，快，快點，關門。他將最后兩字喊得特別重。

2

喬強確實是在三年前死了，而且就是死在土畔村。這一切歐陽克都知道，而且喬強的死與歐陽克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所以不管是“喬強”還是“土畔村”都會讓已在桐城沉寂了三年的歐陽克感到一陣寒冷。

歐陽克是在一個游戲廳認識喬強的。當時歐陽克剛滿二十歲，高考落榜之后一時找不到工作便一直閑著。喬強大歐陽克兩歲，初中還沒畢業就已經走入社會了。有段時間曾聽說他加入了黑社會，并且已經混成大哥級的人物了。那時，歐陽克剛上高中，雖然沒怎么見過喬強，但這塊地方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有個叫喬強的。他常常聽見學校里有幾個小混混對著別人說，喬強我認識，喬強是我們的大哥。這時，喬強已經給歐陽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真正讓歐陽克佩服喬強是在一次斗毆中，那時幾個混混在公園里打一個高中生，喬強立馬沖了上去，而且見喬強一上周圍也會立馬殺出幾個人來幫助他。歐陽克佩服喬強的男子漢氣概，佩服他的號召力。

歐陽克和喬強的關系發展得很快，不到一年時間，就如親兄弟一般了。相處久了，歐陽克覺得喬強也沒人家說的那么壞，盡管他確實經常打架斗毆，確實在小混混中很有名氣。之后，喬強開始自己經營一家服裝店，他讓歐陽克也一起過來。此時，歐陽克對他的印象更好了，他認為喬強并不是一個只會尋釁打架的混混，經營服裝店讓歐陽克看到了一個更加成熟的喬強。確實，喬強在做任何事時都很有大哥風范。

事情發生在三年前的一個冬天。當時喬強和歐陽克已經因開服裝店而攢了一筆積蓄，雖然許多事情都是喬強在辦，但他卻把一半的錢歸給了歐陽克，這也讓身邊有重病母親的歐陽克感激萬分，另外喬強也讓以前的幾個混混走上了正道。這點喬強確實功不可沒。這時當地有一個名叫“刀鋒”的黑勢力組織對喬強更加不滿了。“刀鋒”很早就開始跟喬強斗了，他們看不慣喬強在當地混混中“一領風騷”的樣子，因為喬強，“刀鋒”幾乎在當地沒有一點威信。他們曾經設法讓喬強吸毒，千方百計地陷害他，并且想讓他死。就算在喬強“金盆洗手”之后他們依然不放過喬強。刀鋒的頭兒是阿西，阿西父親是一家企業的老總，家產豐厚。按照阿西的說法是，老子有的是錢，不為別的，就是想玩死喬強這混蛋。

冬至的前一天，歐陽克正在家里數著喬強給他的錢，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歐陽克一開門，便看見阿西站在自己面前，歐陽克的心頓時緊了一下，他想關上門，卻被阿西攔住了。阿西走了進來，他笑著對歐陽克說，不用害怕，過來只是想讓你幫忙辦一件事。歐陽克一聽他這么說，就馬上拒絕。他說自己沒什么能力，什么都幫不上。阿西一揮手說，別這么說，事情很簡單，就是告訴他喬強現在到哪里去了。歐陽克當然知道喬強回家過年去了，當然他也知道阿西的話意味著什么。

“喬強沒招你惹你你又想干什么？”歐陽克有點氣憤地說。

“我就想玩死他，你有意見嗎？還有他竟帶著我的女朋友走了。”阿西將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人家喜歡跟誰就跟誰。”

“那我也想玩死他。”阿西仍舊不依不饒。

說著阿西讓歐陽克打電話叫喬強快點回來。他不想讓喬強快快活活過年。歐陽克堅決不同意。阿西問歐陽克想得到倩兒嗎，如果照辦，他馬上讓倩兒成為歐陽克的女朋友。倩兒是歐陽克喜歡的女孩，曾經跟他同校。但阿西的話卻讓他感到惡心，他覺得阿西卑鄙。他怎么都不答應阿西的要求。阿西留下一句“你等著”就走了。

第二天歐陽克出門便遭到一頓打，打完之后阿西就出現了。他蹲下來對著倒在地上的歐陽克說，還是談談吧。阿西將全身疼痛的歐陽克帶到一家餐館，他當即甩出一萬元說是給歐陽克花。歐陽克還是拒絕了。阿西說，只要說出喬強在哪里，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不然出門就得小心了。

幾天后，歐陽克更加睡不著了，因為缺錢，醫院快要對他母親放棄治療了，而喬強給的錢根本就不夠用。這時，他就想到了阿西。當他想到這個名字時，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好幾次想到阿西，他總會罵自己，但面對日漸衰弱的母親他還是主動找到了阿西。他一見到阿西就說，別想對自己有任何想法，他只是想借點錢。阿西伸出一個手掌說，五萬，夠不夠？歐陽克沒有任何表示，他對著阿西說了三個字：“土畔村”。說出這三個字歐陽克的心像被針刺了那般。晚上他去看望母親時流淚了。回到家躺在床上，又流出了眼淚。他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混蛋加懦夫。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才想到了給喬強打電話，他告訴喬強阿西可能已經在土畔村了，喬強說知道了。這時，歐陽克聽得出來喬強很感謝自己。

僅僅過了三天，事情就發生了。歐陽克最早得到消息是阿西被警方拘捕了，然后上都的各大報紙都刊登了一則同樣的消息：土畔村發生命案，嫌犯一天后落網。歐陽克當然沒去土畔村，他根本不知道那里，他也沒想到阿西會要喬強的命。

喬強死后，母親也去世了。歐陽克在極度悲傷中離開了這座城市。他一直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喬強，如果當時不說“土畔村”這三個字那么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件事使喬強和母親都不會安寧。

歐陽克就是這樣背負著巨大的壓力來到了桐城。他選擇去的地方是要盡量地遠，盡量的不為世人所知。他覺得桐城安全，這里足夠偏僻，足夠小，小得能讓所有人都忘記世上有歐陽克這樣一個人。

3

事隔三年之后，喬強還是來了，確切地說是有關喬強的人還是來了，并且讓自己去土畔村。他知道“老六”是喬強的父親，這以前他從喬強的口中聽說過。他覺得那人讓自己去土畔村就是讓自己去死。喬強雖然死了，但他旁邊的兄弟卻死不完，整整三年了，今天他們終于找到這里來了。歐陽克的心也跟著緊了起來。

這天一早，他出去買菜，也戴上了墨鏡，并且是穿小路過去。在菜市場門口，他看見一個男子靠在一根水泥電線桿旁，手指間夾著一根煙。歐陽克立刻側過身，他假裝在一攤位前挑東西，眼睛卻一直斜視著那男子。他看見那男子見了他之后就將煙給扔掉了，而且盯著他看了那么幾秒。歐陽克一回頭，那男子早已不見了，他頓時有點慌了神，在菜市場兜了一圈也沒見著那人。于是他又準備穿小路回去，結果在門口又見到了那個男子，只見他正在和一攤主說著什么。歐陽克又馬上站到那根水泥電線桿后，這次兩人互換了一個角度，他能感覺到剛剛那人站在這里時是什么想法，他久久注視著那人，然后低頭看見剛才他丟在這里的煙頭還沒滅，那火星還非常活躍地跳動著。他的手有點發抖，抬起頭，那人又不見了。

晚上歐陽克的失眠加重，他總是不敢入睡。一躺下就想到喬強和土畔村，還有幾天前那個自稱來自上都的男子和今天在菜市場跟蹤自己的人。他覺得事情變得有些危險起來。

第二天整個上午，歐陽克都沒有出門。下午，他來到離茶館附近的小超市，他向服務員要了一包煙。這時，他又看見一個人影也迅速閃進了超市。歐陽克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身穿深色衣服的男子背對著他。歐陽克拿了煙馬上走出了超市，他沒有往自己的茶館走，他躲到一棵大樹后面，然后靜觀著一切。那人果然也從超市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向四周環顧了一圈，然后向大樹這邊走了過來。歐陽克的心臟快速地跳動著，呼吸也變得越來越粗。終于他緊張得按捺不住了，一下子從后面跳了出來，他對那人說，你找吧找吧，老子就在這里，我怕你不成？那人惡狠狠地看了歐陽克一眼，然后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開了。歐陽克立刻跑回茶館，他又命令伙計馬上關門。他實在有點受不了了，到哪里都有人跟著自己。這一夜他又沒睡，總感覺在自己的身邊有另一個人在注視著自己。

歐陽克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床。他神情恍惚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這時，茶館內又走進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他徑直走到歐陽克面前。

“歐陽克。”男子說了三個字。

歐陽克的面部表情有點麻木，他抬頭看了看那人，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慌張地說：“歐陽克？歐陽克？誰是歐陽克？誰是？”

那中年男子冷笑了一下說：“陳安，歐陽克，哈哈，前幾天是不是有人來找過你？兩個一起干掉。”他說話聲音有點兇狠。

男子離開后，歐陽克有點冷靜下來了。前幾天那個來自上都的男子說過有人跟蹤他，而且會把他殺掉。那么他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剛才那中年男子？聽他說“兩個一起干掉”就知道“來者不善”。

晚上十點多，歐陽克從二樓的窗臺向下望。他看見有一個人影在那里晃動，而且就是在茶館的門前。歐陽克頓時覺得這個對自己而言安靜了三年的小城已經是危機四伏了，自己的性命隨時不保。所以他當即決定，離開桐城，而且就在今晚。

當他胡亂拿了一些行李慌慌張張地下樓時，他的眼睛卻又睜得老大了。只見茶館的門竟敞開著，似乎有陣陣冷風在吹進來，接著便有一個身影從里面閃了出去。他嚇得把行李丟在了樓梯口，然后急忙跑上樓，將門反鎖。他驚魂未定地靠在門后，像要死死頂住這扇門。

他跪倒在房間里的一張佛像前，嘴里不停地說著怎么辦怎么辦。他拿來兩張紙片，在一張上寫了“去”，另一張上寫了“留”，接著將它們攪混，然后閉著眼當著佛像的面去抽一張。這種辦法當地人經常用，一般自己不能決定，那么就聽老天的。歐陽克抽的那張紙片上寫的是“去”。這就意味他要離開桐城，去上都，去那個土畔村，去找那個叫老六的村民。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了，這時他又向樓下望了望，周圍一片漆黑。 “聽老天的，別猶豫了。”“去吧，去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土畔村。”歐陽克的眼淚流了下來。

4

土畔村真的非常“土”。村里幾乎沒有什么好的房子，都是低得要命的矮房，歐陽克第一次看見這房子就覺得喘不氣來，他覺得自己的頭都可以撞到房頂了。當然喬強就是在這里出生并且長成人的。

村莊并不大，所以歐陽克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老六。當他站到老六面前時，確實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竟是一個常年臥床不起的病人，這與歐陽克想象中的老六反差太大了。

“你就是歐陽克？”老六躺在床上問。

歐陽克微微點了點頭。

“三年了，找了你整整三年了。”老六很平靜地說著。

雖然老六是個病人，但老六的這番話還是讓歐陽克隱隱地感到了些什么，他定了定神沒有說話。

“三年前是你打電話給喬強的，為什么不早點打呢？”老六似乎到現在還感覺萬分遺憾。

歐陽克知道老六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也明白自己來這里的結果。

“小武，進來。”老六突然提高了聲音朝門外喊。

這一叫把歐陽克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一個不能下床的病人會喊出如此響亮的聲音。進來的一個人又讓歐陽克愣了愣，但隨后他也沒表現出過于吃驚的樣子。原來小武就是那個來自上都的男子。

“陳安？”小武也有點奇怪。

“不，歐陽克，我就是歐陽克。”

小武似乎在回憶在桐城時的一切，然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找你有點事。“小武對著歐陽克說，然后朝躺在床上的老六看了看，老六點點頭。

歐陽克閉了閉眼，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喬強的死既然與自己有關，那么自己終歸是要受點懲罰。他在回憶這些天在桐城跟蹤自己的人，他覺得他們都個個面目猙獰，都是像一條條毒蛇那樣睜著眼吐著血紅的信子。是老天叫他來這里的，他是公平的。

“歐陽，你怎么啦，快拿著啊。”小武奇怪地問。

歐陽克睜開眼，只見小武往自己的手里塞了一只大信封。他立刻取出里面的東西，一看，全是錢。

“這……這是怎么回事？”歐陽克說話有點結巴。

“喬強死前說過，只要你還活著，那么就一定要給你，我們一分也沒動過，說可以給你母親看病，可以……”

歐陽克的腦子又轟地一聲，他感到一陣昏眩，然后看了看老六和小武，覺得兩個人全都變了，他走出屋子，感覺土畔村變了，整個世界都變了。

他再回老六的屋子時，老六正在不停地咳嗽，見了他就說：“沒……沒事了，你走吧。”當歐陽克走到門邊，又聽見老六似在自言自語地說；“怎么不早點打電話呢，怎么不再早點……”

5

歐陽克還是回到了桐城，他已經打算搬回上都去，現在只是再來看一眼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還是傍晚的時候，茶館里又走進來那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歐陽克沒看清是誰，就說茶館已經關門了。那人不動聲色地說：“關門？好，那就關門吧。”

歐陽克此時才看清那人，連忙說：“你……你到底是誰？”

“你是喬強的兄弟，阿西的死與你有關。”那人冷冷地說。

歐陽克想了一會兒說：“阿西？阿西他犯法，他殺人啦，他罪有應得，他被警察槍斃了……”

“你他媽的放屁。”此時歐陽克感覺腰部一陣寒冷，那人已掏出刀子逼著他說：“你也一樣，罪有應得。”

“沒有，我沒有，沒，沒……”歐陽克竟大聲喊了起來。

這時門哐當一聲被打開了，歐陽克看到進來的人是小武。男子也回頭，他看見小武似乎非常熟悉，馬上揮著刀子沖了上去，似乎對于小武也有著很深的仇恨。

赤手空拳的小武跟拿刀的男子打了起來。歐陽克愣在一邊，他竟沒過去幫小武，他似乎有點變傻了。突然間一只手抓住了他，這時他又回過神來。只見小武捂著流血的手臂說：“我找了你三年……從土畔村出來我就……跟著你……因為……因為他們也找了你三年。”說完小武就強忍著疼痛跑了出去，男子的刀被打落在地，他跑出去，似乎是想去追那個和他同樣赤手空拳的男子。

歐陽克每晚還是難以入睡，現在想起喬強心中就有另一種更加深的疼痛。還有小武，他是喬強的弟弟。他流著血與人在搏斗，還有老六，他還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

歐陽克回到了上都，這個國際大都市沒有任何改變，只是路更長，樓更高，人們的腳步更加匆忙了。他蹲在一個角落里，覺得身后還是有一個人在跟蹤著他。三年前離開上都，現在回來了，把原來帶走的東西都帶了回來，所有的一切都如影隨行。

他開始拼命地往前面跑去，他想甩掉后面那個黑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歐陽克就沒有擺脫過他。他跑到路的盡頭，然后再往一幢高樓上跑去，他一點也不覺得累，只有甩掉他，他才會輕松。他跑上了高樓的天臺，風呼呼地拍打著他的臉龐，他沖到欄桿邊往下一看，下面的人全都像螞蟻一樣地爬行著，他突然間又轉過頭，對著空蕩蕩的天臺說：“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去死。”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的衣服也已凌亂不堪。

“你別過來，我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別跟著我了，我全部給你……

“求你了，我要像螞蟻一樣去爬行……”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而風依然刮得很猛。

6

警察在調查時，一個保安說，那天他聽到天臺有人在說“我要像螞蟻一樣去爬行”之類的話，然后上去一看，天臺上沒有人影。警察們對這話有點不相信，他們懷疑保安聽錯了，但那保安卻一口否認。歐陽克的死馬上被警方認定是自殺，初步斷定是工作壓力過大。歐陽克的朋友聽了這個消息都說，他在外面肯定賺了不少錢，三年前就失去聯系了，至于死嘛，肯定是養的小情人又跟人家跑了。

幾天后又傳出一條消息：歐陽克是跟著喬強去了，他們是兄弟，歐陽克一個人賺了大錢用不完，給喬強送錢去了，不然他心里不安穩。這條消息是誰先傳出來的？張二說是樓上的李三說的，李三說是樓上的錢四說的，錢四說是頂樓的王五說的，王五則用手指了指上面，這個幽默的老頭嘿嘿一笑說，是上面的老天說的。【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