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頭的災難

韓非外表羞澀，內心奔放。他極愛辯論，卻是一個沉默的人。

韓非天生結巴，笨拙的舌頭總跟不上奔涌的思想。他只好沉默，但他又是一個表述欲很強的人。有那么多靈動的念頭和思想不停地在腦海里閃回，他無法不說話。所以老天給了他一支流暢的筆，我相信這是老天為自己的失誤所表達的某種歉意。

韓非的文章縱橫四海，行云流水，且立意深遠，富有啟發性，很多都是修身養性，啟迪人生，齊家治國之作。他還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他心里藏著無窮無盡的故事，那些高深莫測的道理，被他用一個小小的故事輕輕一點，立刻如一塊干硬的壓縮餅干變成德芙巧克力，柔軟無比，入口即化。以至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集一度在列國之間非常暢銷。當時，韓非有眾多熱心讀者，這些熱心讀者很多是韓非的粉絲，諸多粉絲中，有一個特別的人：秦國的國王嬴政。嬴政讀到韓非的《孤憤》、《五蠹》這兩本書的時候，拍案稱奇。他情不自禁地跟身邊的客卿李斯說：“這書寫得真是好，是古代哪位先賢的大作吧？”李斯說這些文字都出自一個叫韓非的人，他并非古人，比我也年長不了幾歲。聽說韓非是自己同時代的人，嬴政感嘆了一通：“要是我能認識這個人，那么就連死也無憾了。”這樣的夸獎可是重了，而且它出自一向自視甚高的嬴政之口。

李斯是什么人啊？他馬上意識到討好皇帝的一次好機會來了。他說：“韓非是我同學啊，我們曾在楚國的荀卿處一道求學過。”

李斯其實并不很樂意向嬴政揭開自己與韓非的這層關系的。韓非的才學，韓非內在的光芒，他最了解不過了——這樣的一個人在身邊，就像在一顆星星的身邊放了一輪明月，這顆星星還會有什么璀璨可言？但既然皇帝喜愛，他又怎能錯過討好的機會呢？對李斯這樣的職業政客來說，皇帝的需求就是他的需求。當然李斯也有自己的盤算，那輪明月不見得到了他的身邊就真成明月了。

嬴政是那種占有欲很強的人，他想得到韓非。于是就決定派兵攻打韓國。為了一個人而攻打一座城池的事并不少見，但爭奪的對象多半是紅顏知己或者絕代佳人。為了一位欣賞的人才而要去攻打一個國家的事就少見了，嬴政真是韓非的一個狂熱粉絲。不過還好，戰爭未及開打，得知這個消息，韓王趕緊派韓非出使秦國。說是出使，其實意思是明白不過的，既然你想得到這個人，我們就乖乖地讓他到你身邊去，只要高抬貴手，別欺侮我們這樣一個小國就行了。

聽到這個消息，韓非的心情是喜憂參半的。喜是那個雄霸一方的嬴政居然如此賞識自己，看來會有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了。憂的是韓王從前對他的多次上書進言都置之不理，如今大難當頭，倒想起把我當作擋箭牌了。這正如自己跟韓王痛陳的那樣：你們供養在身邊的都是派不上用場的，而派得上用場的都是從不被重視的。這樣的話委屈有之，不滿有之，有著深深的無奈。我韓非又不是一顆棋子，你要擺在哪里就擺在哪里。

但韓非終究是一個有抱負的人，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他夢想著有一片讓自己飛翔的天空，畢竟韓國的天空太小了，只能讓麻雀試飛，絕容不下一只蒼鷹的翱翔。他熱愛他的家園和祖國，他不可能坐視戰爭爆發。

于是韓非西行赴秦。那是一個春天，一路走來，春風和煦。秦國果然沃土遼闊，疆域寬廣，有著一種春天般的生氣，他覺得他的人生也一定會春和景明。

韓非到秦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自己的同學李斯。一來是敘舊，其次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了解一下嬴政的喜好。韓非最懂得為人臣子，開口說話的艱難和不易。該如何說話，如何表達自己的思想？這是他多年來致力研究的一個課題，并且他還寫了一篇叫《說難》的文章，這樣的文字入木三分地傳達了說話難，難說話的意思。他說的“說難”并非指口吃，而是表達的思想如何被君主接納，又如何保護自己。他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方，他說大家都稱帝王為龍，而即使是龍這樣威力無比的動物，有智慧的人也是有辦法收放自如地駕馭它的。只是龍的脖子處有一片逆鱗，一旦碰到它的逆鱗，你就死定了。所以有智慧的人一定會避開這片逆鱗的。

這么一來，韓非將拜訪李斯看成是一件重要的事。李斯的心情是復雜的，有隱隱的擔憂，有些許的無奈，惟獨沒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但見到韓非，他還是強裝了一副高興樣，在自己府中備下酒菜為韓非洗塵。其實如果韓非稍微細心觀察一下，也許他能看出些異樣，李斯的熱情畢竟有點像溫了好久卻溫不熱的水。但敏感的韓非那一天卻被見到老同學的喜悅弄得暈暈乎乎的。

兩人喝了幾盅酒，韓非開始切入正題，跟李斯說：

學兄，你現在是秦王身邊的紅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嬴政了。跟我談談他吧？

李斯說嬴政喜歡直言相勸，富有獨特見解的人。像你這樣的人，他是最欣賞的。

韓非并不知道話中深意，心里一陣欣喜，暗暗對自己說看來這次是來對了。

那么我該從哪個角度給嬴政一個獨特而富有價值的提醒呢？

這個……

李斯沉默了一分鐘，其實他心里是早有盤算的，只是需要用恰當的語言將這個“有價值”的提醒恰到好處地傳達給韓非。

秦王這個人盡管霸道，但總體還是比較講道理的。他非常有政治謀略，不過這幾年，隨著年歲漸長，我覺得他倒是有一個劣根性暴露得越來越徹底了。說到這里的時候，李斯停頓了幾秒。

韓非側耳傾聽，有分量的話就要來了。

那……那……他……他的劣根性是……是什么？

韓非開始結巴了，李斯明白韓非開始激動了，他一激動就會結巴得更厲害。

秦王最大的缺點在于他過分迷信鬼神，為了長生不老，他幾乎被那個裝神弄鬼的徐福弄得喪失判斷力了。再這么下去，必定會禍國殃民。說這段話的時候，李斯的語氣里有七分堅定還有三分痛心。

韓非怔怔地聽著，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秦王的軟肋，他覺得自己明白了秦王需要的是什么。

這就是韓非單純的地方了，他那么聰慧的人，卻無法繞過李斯的陷阱，或者說他的心那時候是屏蔽的，根本沒想著要設防。悲劇的種子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埋下的。

那天夜晚，韓非留宿李斯府中，到很晚的時候，他才懷抱著夢想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韓非就起床了，他穿上了一身正式的服裝。今天是他見秦王的日子。說白了這是一個面試的日子，面對一個無比牛氣的雇主，韓非不得不精心準備。

韓非跟著同學李斯一道進入秦宮，拜見秦王。

秦王見韓非面容清秀，目光中藏著深邃之氣，心里暗想，果然名不虛傳。

寒暄了幾句之后。秦王說到了韓非的著作，說到了韓非的文采。然后他鄭重地向韓非咨詢治國之道。

韓非知道這個問題是這場面試的關鍵。很快地，那些他思考了許多時日的觀點馬上擠滿了腦子，一條一條像一群騷動不安的蟲子急切地想要跳出來。于是它們就擠啊擠，擠到了韓非的嘴邊。于是一向善辯的雄辯的韓非就在那一刻突然不知道該先放哪句話出來了。或者說那么多想說的話一下子都堵在他嘴里了，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的。讓他徒張著嘴卻“我……我……我”地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后來韓非很努力地終于說完了一句話，他已大汗淋漓。汗水從額頭上滲出來，慢慢地向臉頰上滑。靜立在旁的李斯將這個細節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角在這個時候禁不住揚起了一縷笑意。但這縷笑消失得很快，就像有人在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顆米粒大小的石子，頃刻間湖上的漣漪就不見了。

韓非急了，韓非一結巴就急，一急，就更結巴。

后來，秦王揮手讓他停下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慢慢地鎮定下來，這時他記起了昨晚李斯說的話，他想聊點秦王感興趣的話題，給秦王一些有益的忠告，也許他會感興趣。于是他就說起了求仙拜佛，他說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他根本不知道這是秦王最不愿意聽到的話題，固執如秦王的人根本不理會這樣的告誡，相反對那時的秦王來說，否認神仙的存在，等于是在撕裂他長久以來的那點好不容易找到的念想。

還沒等他講完，秦王再次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這一次，他的手勢揮得堅定而有力，而且還帶著幾分厭煩，像要趕走一只蒼蠅。盡管隔著不遠的距離，盡管有些近視，韓非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個手勢，他知道一切都被這么揮走了。他無端地覺得有一種濃重的悲哀涌上了心頭。

二十分鐘后，秦王就揮手讓韓非下去了。

那個上午的那場面試，對于韓非來說是一場疼痛無比的煎熬。

僅僅二十分鐘，如此短暫的會面，卻成了韓非生命中無法跨越的一道坎。

秦王跟李斯說：“看來偶像是不能見面的，一見面就容易見光死的。他這么個說話方式，我簡直受不了，每天什么都不干，我光聽他說一次話就得累死。”李斯說：“韓非從小就有膽小的毛病。他就是有一套一套的理論，如果真讓他做個大事，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給嚇趴下了。昨天晚上，半夜三更他還來敲我的門，說睡不著覺，明天見秦王讓他心里很沒有著落。今天，果然沒出息到這個地步。作為學弟，我為他汗顏啊。”

秦王聽李斯講完這些，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什么話都沒有說。

如此迅速，僅僅二十分鐘，一次結巴，就將韓非所有宏大的夢想都斷送了，說話真是不易啊，結巴的韓非說話就更難了。

韓非就只好寄居在李斯家，可是不出兩日，他就被捕了。逮捕他的并不是警察局的人，而是國家安全局的人。這事情就大了，因為只有犯上作亂，企圖顛覆國家政權的人才會被國家安全局盯上。就這樣，韓非剛到秦國，一切還未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鋃鐺入獄。

其實事情并不是無風起浪的。面試后的那天晚上，李斯回到家后，又連夜進宮去見秦王了，他說：“皇上，有件事情我尋思良久還是得告訴你的，韓非昨天和我聊了一天。他說韓國目前面臨的最大威脅是秦國，他真為自己的故鄉和祖國擔憂啊！”聽到這句話，秦王馬上來了精神：“真有這樣的事？”李斯說：“是的，韓非是我學兄啊，以前我們情同手足，我是多么希望他別這么想，可是為了秦國的江山社稷，我尋思著這件事情不得不如實告訴皇上您啊。因為韓非出身在韓國的貴族世家，他是韓國的皇親國戚，基于這樣的一層意思，我倒是擔心韓非會不會是韓國派來的間諜？”

“那怎么處置他呢？”一向雷厲風行的秦王有些遲疑。

“放他回去，等于放虎歸山，還是先關起來吧。”李斯一臉嚴肅地說。

一個星期后，李斯去獄中探望韓非，還帶著一壺酒。李斯直截了當地說：“這個酒是秦王賜給你的，他不忍心用秦國嚴刑懲治你，所以就叫我給你帶了毒酒，讓你自行了斷。”

韓非不肯喝，一個星期的日夜反思，所有陷阱此刻他都已心知肚明。他質問李斯：“我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是你想讓我死吧？我要面見秦王，向他把事情說清楚。”

但這樣的機會是不會降臨的，韓非已經掉到了李斯為他設置的萬劫不復的深井里。除了無望，除了冰冷的死亡，他還能等來什么呢？又過了一個星期，李斯再次提著一壺毒酒來探監。這一次，韓非沒有拒絕。

喝酒之前，他說了最后一段話，這一次，他沒有結巴，語言流暢得讓李斯的心都顫抖了：善于攀援的人總是命喪絕壁；善于游泳的人，總是身葬江河；而實施刑律的人，總是身陷牢獄。我韓非明明知道說服別人是一件最難的事，又何苦爭著趕著到秦國來呢？

說完他決然地喝下了那一壺酒。

他的話讓李斯心里空落了好長一段時間，李斯明白在韓非身上又何嘗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呢？但李斯最后還是同樣堅決地走進了別人為他設置的陷阱。在勾心斗角的年代里，誰也逃不出誰的掌心。

秦王其實并不想處罰韓非，盡管他是那種從不動惻隱之心的人，但這一次還是有點意外。一個月后，他想起了那個關在監獄里的人……于是問李斯。

李斯說韓非服毒自殺了。

秦王愣在了大殿里，盯著殿外的斜陽，他好久才回過神來。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