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整理舊物,一張上山下鄉通知書赫然入目。紙質已經發黃,字跡也略顯模糊,但那個鮮紅的大印依然清晰。
時間已然飄逝了30多年,這一段往事早已經積滿塵垢,被時間沖刷得很淡很淡,被歲月的泥淖深深地包裹埋藏?,F在,一經觸發,它如同在地殼深處奔涌的石油覓到了出口勃然井噴,顯現出一幕一幕的往事。
那是一段我人生歷程中最低落,最迷惘,最暗淡,最困惑的時日。早幾年,在毛澤東“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激蕩人心的口號激勵下,學生們儼然成了當時政治舞臺上的主角。也是在他“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一聲命令中,千百萬學生一剎那銷聲匿跡,一下就隱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從叱咤風云到隱姓埋名,從吃住無憂到自力更生,從繁華都市到偏僻鄉村,從親情包圍到舉目無親,如此強烈的落差一下就把我擊懵了。
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亂石,我被扔進了一個偏僻的小村。小村就依偎在山腳邊,聚居著百來戶人家,演繹著人間煙火。小村前面是一馬平川的水田,后邊是連綿不斷的群山。西邊好似一道屏障孤獨地矗著一道小丘,當地人稱大樹山。有大樹那已經是好幾代前的事了,如今觸目的盡是裸露的巖石和黃土。離村一里地還有個被群山懷抱的水庫。
抵達的當晚,夜色貼著山尖罩下來,小村家家戶戶的窗口亮起了燭光。我漫無目的地蹀躞在山邊的小道上,只有師傅家的那條大黑狗小虎陪伴著我。從早上的敵視到晚上的追隨,短短的一天它就接納信任了我。它像一陣黑旋風卷過來又刮過去,圍著我撒歡,有時干脆就蹲在前面注視著我。說實話山村很靜也很美。但一想到將在這個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訊基本靠吼的山村扎根安家,滾打一輩子,前途就像深山之夜一團漆黑。我傷感又不甘心,既無奈又不認命。小虎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情,安靜乖巧地貼著我慢慢前行。
教育,在我當時有限的人生經歷和閱歷中一直是一個比較柔軟和溫馨的詞。比如,家庭父母的苦口婆心,學校老師的諄諄教誨,社會輿論的正確引導,至多當不聽話犯錯時會受到一些嚴肅甚或嚴厲的指責。然而,“再教育”一開始就翻開嚴酷甚至是殘忍的一頁。
因為識得幾個字,當然也包含有照顧的意思,在下鄉后沒幾天,隊里讓我和一個老農一起稱柴。他管稱我管記帳。這是一個很輕松的活,只要守株待兔在下山的必經路口,看見有人挑著柴擔從山上下來,給過個稱記個帳就完了。但有一條就是不能漏記,因為山上所有的柴草、樹木都是集體的財產。隊長是這么囑咐我的。
隊長這么囑咐是有道理的。那時隊里的一切都是“按需分配”的,即各家有幾口人就分多少定額。所以山上盡管有柴也不是你想砍多少就多少的。但山上砍來的柴不但好燒而且還好賣。雖然,一擔柴千辛萬苦10里地挑到市上最多也才賣2元錢,但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一天才6角錢,靠雞屁股維持油鹽醬醋的鄉親們來說還是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中午,下山的少了,瞅空那老農回家吃飯了。這時我看見一個姑娘挑著兩捆柴徑直從我眼前經過。我趕緊招呼她過稱。她正眼都沒瞧我:“我這是撿的?!边呎f邊往前走。我一把拽住柴擔:“山上的都是集體的,你不過稱就是偷?!薄澳懔R我賊骨頭。”她扔下了柴擔,還扔下了一句話“下放青年,你看著?!本蛽P長而去。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陶醉在維護集體利益這個壯舉的喜悅中。晚飯時,師傅陰著臉對我說,吃完上XX家講個好話。我說不去。師母在一邊說這人家我們惹不起,她叔叔是大隊的書記。我一聽來勁了,“書記!那就更應該支持我了,共產黨員更應該維護集體的利益……”“沒錯也得去。”師傅粗暴地打斷了我。我跑去找隊長,隊長也陰著臉說,講個好話又不會損胳膊少腿的。早上和晚上他的話竟如此大相徑庭。在權力、世俗織就的大網前,我孤立無援,要抗爭都找不到北,最后只有束手就擒。
晚上,我躺在床上暗自飲淚。現實和我以往17年受的學雷峰,學劉文學,學草原英雄小姐妹這樣的教育反差居然如此之大?,F實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無情地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生活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也沒有書本上描繪的到處都鶯歌燕舞,生活隱藏著丑陋和險惡。時至今日,我為自己當初的幼稚和天真而感到可笑,但卻從骨子里不認為我當初的舉動是個錯誤。
辛苦和勞累拖不垮年輕的生命,很快我學會了插秧、割稻、挑擔等簡單的農活。孤獨和寂寞擊不倒一顆朝氣蓬勃的心。最初的那些日子,小虎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捏鋤頭的手起泡了,它會用紅紅的舌尖幫我舔,孤寂了它陪著我到處轉。煤油燈下想親人了,就摟著它暗自垂淚。不久我就交上了一個朋友――朱阿大。
朱阿大比我大6歲,高中畢業回家務農。年紀并沒有成為我們做朋友的障礙,出工時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湊一塊。他會照應我,教會了我耕地,上山砍柴,種菜,養小雞。最讓我高興的是,他家還藏有《說唐》、《七俠五義》等古代的章回小說。這給我孤寂的業余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朱阿大能念到高中,家里能藏有點書,這全是因為他的父親。他父親是個大佃農。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有“地、富、反、壞、右”五種階級敵人,統稱“黑五類”。在我插隊的那地方不知道為什么還多了個階級敵人“大佃農”,他的政治待遇等同“黑五類”。就是這個政治上漆黑,整天右臂上掛著黑布的人,隊里最臟最累的活他干,隊里最精細最講究技術的活也缺不了他。他耕的田直溜整齊,翻卷的黑土如層層波浪,他耙的田平整如鏡,細膩潤滑,最受我們這些做下道工序的半勞力歡迎。孵秧籽是個技術活,掌握溫度、水分、火候全靠的是經驗,秧籽質量的好壞關系到一年的收成。但隊里的這活年年由他主持。把這些關系到集體利益的重要農活交給一個階級敵人來承擔,這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事實上,他雖然是階級敵人,但村里的人都很尊重他,同輩的叫他海良哥,下輩的不是叫叔就是叫伯,那些這樣叫的人都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只有在公社、大隊搞批判搞斗爭時,他才伙同“黑五類”呆若木雞地蜷縮在一邊接受貧下中農的斗爭、教育。所以,在我的感覺里,我同他兒子交朋友是沒事的。
一次,我去阿大家還書,正巧碰上大雨,在阿大和他爹的挽留下,我在他家吃了晚飯。大約是過了三天,大隊支部派人找我談話,要我聽毛主席的話,要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要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我知道那頓飯吃出事來了,我能說什么呢。朱阿大從那以后也再不敢和我一塊干活了,借書就更別提了。出工時,我們會經常不由自主地相互對視,我的目光里是歉疚和期待。從他的眼神里我感覺除了期待還有驚恐。那正是一個扭曲人們靈魂的畸形年代,正常真誠的交往也被打上了階級的烙印。
那時要想脫離農村參軍當兵是一條捷徑。那年征兵時,我報了名,大隊部的人還熱情地接待了我,待到公布名單時卻沒有我。一打聽,就因為吃了那頓飯,我在政治上已經不合格了。
從大隊部回來的路上,我腦子一片空白。瞅瞅曲折的山間小道,望望呈壓倒之勢的連綿群山,想想也許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里呆下去了,我僅18歲的年紀,瘦弱的雙肩實在是扛不動生活的重負了。
不覺間踱到了水庫大堤。陽光柔柔地潑灑在水面上,微風過處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水很清,清晰可見小魚兒在嬉戲游耍。水庫躺在山的懷抱里安祥靜穆。如果我像水庫這般永遠地安臥在這里,我想一定很有詩意也很幸福。我用雙手捧起庫水,撒向面頰,撒向身體……但這時我忽然想起家人,想起還有漫漫的人生,我終于沒有勇氣跨出這雖然充滿詩意但卻是恐怖的一步……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