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銀（１３首）

初秋——北山街觀荷

翻卷著，惟有這些挺出湖面的葉子

被風(fēng)吹得翻卷

它們琉璃般冷冷的綠色

才像初秋的

陰氣漸盛的骨髓



——聚在一起

鋪散開來的纖影

平衡著天

褪色的紅白花朵

依舊搖籃般安詳

舉止間，當(dāng)青澀體香

又獨自上岸

細(xì)直的斜向湖心的莖

還撐著冷宮中的蓮蓬

縹緲的它們

似乎一個年輕的鬼

來生的筋骨

黑暗的藕，逃出水面的弦音



細(xì)雨中，更像一具

浮出西湖的容顏不朽的女尸



雖然，邊上就是蘇小小的墳

和另一片更瘦弱的荷塘

愛 上

愛上生活水泥的質(zhì)地

愛上欲望，我的情人



愛上陰雨瞳孔里倒置的黃昏

愛上一個窮人，他寧靜的美如墜地的茉莉



愛上垮掉，只有一把磨損的椅子

陪伴我無用的閱讀



愛上中風(fēng)的信仰

愛上黑寶石的天堂



愛上貓，在冥想中舔干地下室的水漬

愛上月亮，這塊近得可以摸到的碎石



愛上一粒白銀的子彈

愛上棲在我血管上的青苔



愛上來世的風(fēng)水

通過一條水的臍帶，得知我的命運將是重復(fù)



愛上島嶼上空輕盈的螺旋槳

愛上它的裂縫，愛上

去鄉(xiāng)下吊喪

嘴角沾著香糕的碎屑

我的跛足，踩在青草的濕味上



雨絲里，水晶蟾蜍咽下一瓣菜花

巖石下的蜘蛛也想起昨晚新月的余溫



沒了黃色乳房，失重的桔樹

比我手上的紙錢還要輕柔



喪主的狗嗚咽著

渾身散逸法事的清香



黃昏，它來到河邊

等待不再上岸的主人



晚霞的紅糖靜靜融化

蜻蜓繼續(xù)在浮萍間起伏



當(dāng)歸鳥的聒噪點燃炊煙

一頂小轎快從墳地輕盈飄來

在遂昌良友旅店

在這悲傷時刻，旅店里充滿了煤氣味

如一只垂死的蟑螂，我倚著窗臺

樓下，人間又舉行了一場婚禮

喜慶的幽靈燃放鞭炮

甚至衰敗的紙屑也那么美

被這吉祥時辰感動

掙扎著，我想飛翔

撲向昏暗的街燈

想就這樣融入生活粗俗的骨髓

像最骯臟的影子

襯托出旅店古老的道德

渴望它永遠(yuǎn)的棄絕

游 魚

在荷葉下、岸石邊吐著泡兒

然后漣漪不起地蕩開

像一滴窗戶紙上正在化開的雨

這些瘦小的“白條”，也許是

西湖里最悠然的活物



經(jīng)常，它們一動不動

像幾枚懸在半空的銀針

或聚在水面的根須纖直的浮萍

只有鰓隨細(xì)小的渦流

微微翕合

一個總愛四處閑逛的家族

懂得如何得到水里最新鮮的氧



與蝦兒、螺螄、青魚、鯉魚

還有細(xì)雨一起

一輩子待在西湖

春天時，湖水青色的薄被

會濺上它們碎銀般的精液

當(dāng)點點細(xì)鱗翻騰起

這略帶寒意的色情

早熟的它們，是煙波中的芭蕾舞演員



游弋著，三三兩兩

出沒在蘇堤、湖心亭、兒時我住的湖濱

愿西湖的電池永遠(yuǎn)供養(yǎng)它們

讓這些瘦小的魚

在薄如柳葉的水面下涌動

就像一部部無聲的散播著愛的電臺

月 季

——獻(xiàn)給卡瓦菲斯

純潔得只愛過去

只愛那些仿佛自己年輕時的青年

你，一位活著時就已死去的詩人

一把希臘的早已毀于生活的豎琴

活著，只是為了淡淡回憶

用僅剩的一根弦喃喃低語——

“……放了花圈

可愛的白花，非常適合

他的美，他的二十二歲。”當(dāng)時間

徹底征服了你

祖先寂靜的音樂

在你寂靜的語言中顯形

記得，我曾在很久前一個

還活著的下午，想象著來到你墳前

獻(xiàn)上幾朵月季

那時，我還年輕

犯了一些錯

意識到已永遠(yuǎn)無法挽回

中 秋

——給麗宜

像一枚夜空孕生的卵

被我深情的目光拾起

今夜，你一直

微漲著體溫，放著電

一直，貞潔地舒展

此刻，地球上的桂花已謝盡

只有我一直等著你

在精氣四溢的瞬間

拂開追逐著你的彩云

抵達(dá)一年的最豐盈

錦 鯉

注入了新水

這些錦鯉——

一尾“白寫”

一尾“丹頂”

一尾“秋翠”

從冬眠中暫時醒來

一尺長的它們

貼著玻璃缸

在冰水中

緩緩劃鰭

它們，已一月不進食

脊背不復(fù)夏秋豐厚

衰弱的眸，更靜凈

偶爾，一絲細(xì)長

拖著透明粘膜的白色糞便

從缸底升起

仿佛一盞高高的清冷監(jiān)獄里的燈

啊，這些極度進化

可以長到一米的美

懸浮在巨大的玻璃缸

細(xì)小血管，已不像最初破裂

脈搏，起伏在“一”與“零”

溫良，似已有人的基因

只在冬天，呼吸

才不那么依賴過濾器

注：白寫、丹頂、秋翠皆為日本錦鯉品種。

蟲 蟲

——獻(xiàn)給柳永

退潮了，冷月收攏清輝、波蕩

竹枝里，胭脂色的蛹

夢見對岸一只寒雀飛來

江上，許多愛仍擺渡煩里

情是舵兒，粉肉帆

好似——“就中堪人屬意

最是蟲蟲”

呵，何時，春之細(xì)餡

又填滿群山的香囊

腮，幸福微圓

退潮了，黎明垂著一瓣月的冷蒂

最濕，是天上

注：蟲蟲又名蟲娘，是柳永最愛的情人。

憶 梅

——獻(xiàn)給姜白石

廟堂般冷，情的暗香里

新月口脂，浮映前世曲律

幾朵紅花，飽含冰的膏脂

新寫人間詞筆

曲折苔枝

仿佛跳了一千年芭蕾

卻仍輕盈，更愛上無情、有情

與薄薄舊雪

照料一塊白石的宿疾

孤山下，西湖水

細(xì)音，云吸去

似水沉亭畔琴聲

剛剛停歇

呵，就任那《玉梅令》

“便揉春為酒”

那個樹下男人，此刻——

盛香軀殼，還能容翠禽睡啼、半碗陽春

又想起，再過數(shù)月

含圓肥梅子，湖邊釣蝦去

仲秋觀湖

（一）

似乎西湖的金頂

午睡時，雷峰塔繡上了群山的屏風(fēng)

只為思念的血

比秋天平和

秋陽下，這錦繡山水間纏綿的端莊

仿佛已與愛情無關(guān)

絕非對愛情的懲罰

雖然，塔底石匣里不竭的濕氣

已支撐了白蛇千年

（二）

細(xì)風(fēng)蛀了小島

雨珠，婦人般豐腴

一顆心，竹枝般易摧

湖邊的我，活在更深的黛色中

看見躍起一尾尋歡的青魚

鱗片上粘滑的野性

附卵的水草

愈發(fā)弄皺宣紙的淡煙

也想在開闊的湖面

感受被船槳擊打時

驚醒的活力

（三）

柳絲也劃傷綠水

涼了一湖愛情

兩條堤，仍纏足

淺唱柳永“虹收殘雨”

“驟雨新霽”

清波門外茶樓

已掩不住翩飛彩鈴

推開玻璃

新風(fēng)里，雨后西湖更碎銀

童 年

童年，他的福音、早期嗡鳴

故事比水草茂盛、喜慶

湖濱路34號——消失的藍(lán)色壇城

童年的天眼看到了對岸寶石山葛洪的光譜

他的媽媽是一位美麗的醫(yī)生

他的爸爸是一位英俊的教授

他常去湖邊釣蝦，彷佛

一只晨昏時上岸采氣的小獸

童年，大氣中稀薄的印痕

比噴氣機留下的，還要美

院子里，一個患腎炎的男孩常對著試管撒尿，

滴上藥水

如果這時升起一片乳白的云，他會說：“這

是蛋白……”

而動物園就在斜對岸——沿著湖邊，排著獅

籠、虎籠、豹籠

勇敢的他看到這些猛獸的眸子也斂映山色、

湖光

氣溫超過30度，接著，超過了體溫，女孩

們也會赤膊

他驕傲于確實比她們強壯

啊，高高伸出乞求的手，卻仍在昆蟲羽翼下

汗水讓兩腋充滿褶皺

童年，雖然奔跑，卻從未脫臼。像穿越了電

荷相反的兩極——

從一公園跑到六公園就已來到世界盡頭

當(dāng)哥哥與伙伴穿著紅泳褲

從門前游到對岸，他覺得，哥哥們是神

累了，終于。睫毛在婦人愛憐下

更冷淡、柔和！

童年，水草瘋長的碼頭，琴曲虛無的根

一只蜻蜓壓迫著夜的船頭，直到曙光的槳用

力……

琴

——獻(xiàn)給新年

琴聲里，一尾蝦愛上了莼菜

嬉戲時，弄傷了須

琴聲里，流水有離別的舊譜

雷峰塔底，白蛇更冷

琴聲里，孤山梅花般瘦

像姜夔，思念著一對姐妹

琴聲里，西泠橋像“斷——橋”

恍惚，“又見水沉亭”

琴聲里，鬢角抹上雪的香水

心的園林，小門已開

琴聲里，有冰

讓元旦更新

琴聲里，傳來遠(yuǎn)方空山

就讓這空山作了我來生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