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司法對話：法國司法制度和檢法及檢警關系

【小引】大陸法系的檢察制度源于法國。長期以來，我國法學界許多學者認為，大陸法系的檢察官屬于行政序列，或者說，三權分立中的司法權僅指審判權。這種誤導影響了很多人。為了正本清原，應法國司法官學校邀請，以中國國家檢察官學院黨委書記、一級高級檢察官劉佑生教授為團長的考察團，于2007年12月上旬對法國司法制度進行了深入考察。劉佑生教授就以上問題，與法國司法界權威人士進行了廣泛對話。法方參加的有：伊夫·夏普內爾，法國副總檢察長；托尼，法官司法官學校校長；塔蒂夫人，法國司法部司法服務局人事部主任；艾麗斯夫人，法國司法部司法服務局負責人；格拉夫·埃蒙（女），法國波爾多司法官學校刑事教學教官、一級檢察官。中方參加的有國家檢察官學院教授和設在各地的八個分院院長。

一、關于檢察官的定位

劉佑生（以下簡稱劉）：在法國，檢察官與法官是否一樣待遇，都是司法官員？

艾麗斯：在法國，檢察官和法官都是司法官，大陸法系的國家大體上是這樣。在法律地位上，法官和檢察官是平等的，無非一個是坐著的，一個是站著的。法官叫作坐著的法官，檢察官叫作站著的法官。

劉：法國有沒有首席大法官和首席大檢察官之稱？

艾麗斯：首席是香港的叫法，法國不這樣叫。法國分為不同等級的法院和不同的法庭，最高法院設有法院院長和總檢察長。法官、檢察官的等級分為高級、一級、二級。

劉：法國檢察官是怎樣定位的，也就是說檢察官是否屬于特殊行政官？

艾麗斯：在法國，司法官與行政官是有嚴格區分的。檢察官的法律地位不容動搖，檢察官就是司法官，他們被稱為站著的法官。原因有兩個：

一是法官和檢察官都從同一學校畢業，所接受的教育課程設置完全相同。只是根據個人的興趣志向的不同，有的選擇當法官，有的選擇當檢察官；

二是法官和檢察官的位置可以互換，一個人可以在這一階段當法官，在另一階段選擇當檢察官。檢察官干久了可以申請當法官，同樣法官干久了也可以申請當檢察官。法國還在行政系統設有行政法官，行政法官不屬于司法官，而是屬于公務員。

二、法國司法官產生的程序

劉：法國的法官、檢察官是如何產生的？怎樣管理法官、檢察官？

伊夫：法國為了管理法官、檢察官，專門成立了法國司法委員會。該委員會的職能在于和法國總統（法國三權分立體制的法定擔保人）一起確保司法獨立，同時擁有任命高級司法官的權力，負責對司法官的紀律監督和制裁。

該委員會主席是總統，副主席是司法部長。除他們兩人外，還有16人。其中4人不屬于司法官陣營，由總統、國民議會議長、參議院議長各任命1人，他們必須不屬于議會，也不屬于司法官陣營。第四人由行政法院選舉一名行政法官來擔任。

其他的12人都屬于司法官陣營，分為法官和檢察官2個組，一邊6人。法官陣營由一名最高法院院長、一名上訴法院院長、一名大事法庭庭長和2名法官組成，都由他們的同級同行選舉產生。同時，還包括一名檢察官。在檢察官組，包括一名最高法院總檢察長、一名上訴法院檢察長、一名共和國檢察官和2名檢察官構成，也由他們的同級同行選舉產生。同樣還包括一名法官。最高司法委員會成員任期4年，不能連任，除了總統和司法部長以外。

關于任命權，該委員會任命最高法院院長和法官、上訴法院首席院長、大事法庭庭長，全部的挑選工作由委員會進行，最后由總統批準頒布任命。對于其他法官的任命，由司法部長進行審核工作和任命，但委員會擁有確認權。委員會一般親自審核遭拒的名單，其意見對司法部長起制約作用。

至于檢察長的任命如同上述任命高級法官一樣由委員會來進行，最后在總統主持下的部長會議上通過任命。

關于普通檢察官的任命，一般由司法部長進行，但委員會擁有意見權，對司法部長不起約束效力。對司法官的紀律制裁由委員會來負責。

委員會還對國家司法狀況和改革進行思考，每年發表年度報告，協助總統捍衛司法獨立。

三、關于檢察官與法官和司法部部長的關系

劉：按照伊夫檢察長上面的說法，法國檢察官與法官的關系、司法部部長與檢察官的關系是怎樣設計的？

伊夫：現在的司法體制已存在了兩個多世紀。回溯到拿破侖時期，法官和檢察官是一體的，他們都經過了三年的司法官學校的培訓后，根據自己的志愿選擇從事法官還是檢察官。法官可以成為檢察官，檢察官可以成為法官。司法官培訓的經費由司法部預算；培訓內容由上訴法院院長和總檢察長共同決定。

從庭審傳統來說，法律規定法官和檢察官的共同點都是司法官。但他們的職能是不同的，法官獨立于檢察官，檢察官獨立于法官，二者在同一地點辦公，外面所穿制服也一樣，卻有著本質區別：法官不能阻礙檢察官對案子的追究，檢察官不能影響法官對案子的判決。傳統上法官和檢察官關系密切，但在行使職能上區別是明顯的，法官不能對檢察官下命令。

司法部主要為法院、檢察院提供預算、司法考試等行政保障。司法部長是政界人物，他又是司法委員會副主席，只有他可以對檢察官下命令，但命令必須以書面形式下達，以便公開透明。從傳統上來說，檢察官是受到保護的，即當司法部長向檢察官下命令時，檢察官可以口頭公開表示不贊同，充分表達不同意見。但是，從行動上必須執行。這種模式，絲毫不影響檢察官是司法官的定位。因為檢察官最根本的職責是依照法律獨立行使職權。

另外，法官和檢察官的區別還在于評價他們道德操守的機構不同。檢察官如犯了錯誤，由總檢察長組成評審庭對其進行評價；如法官犯錯誤，則由最高法院院長組成評審庭對其進行評價。

劉：既然檢察官與法官地位相同，為什么檢察官要聽命于司法部長？這是否意味著行政干預？

伊夫：檢察官的培訓、任命等與公務員是不同的，特別是對于檢察官的懲罰決定要由最高司法委員會作出。當然，檢察官拿國家工資，也是公職人員，和法官一樣。

另外，司法部長只能讓檢察官去做某事，而不能讓檢察官不做某事，即他可命令檢察官調查某案件，但不能阻止檢察官對一個案件的調查。

司法部長下命令時，也沒有將檢察官當作普通公務員。對于司法部長的命令，普通公務員必須執行，而檢察官可以公開表示反對。在最高法院中，檢察官事實上不聽命于任何人，只服從法律。

劉：司法部長是否直接給檢察官下命令？

伊夫：司法部長只能給法國35名檢察長下命令，命令必須是書面的，而且必須進入公共檔案留檔。

劉：在最高法院中，總檢察長的地位是不是比最高法院院長的地位低？

伊夫：最高法院的法官和檢察官均由最高司法委員會來任命。

總檢察長的地位并不比最高法院院長的地位低。每一層司法機構均由二人共同主持，是一對一關系，具有相同的法律地位。

最高法院有最高法院院長、總檢察長；重罪法院有重罪法院院長，檢察長；輕罪法院有輕罪法院院長、檢察長，其它也如此。

劉：對檢察官的客觀性義務如何解釋？

伊夫：中立性原則是法官和檢察官都要共同遵守的重要原則。在法國，對于法官和檢察官的教育培訓內容是相同的，任何人一旦成為法官和檢察官，都必須宣誓遵守這個原則。法官和檢察官的重要使命在于維護公民自由，任何公民認為自由受到威脅時，均可向法官、檢察官提出保護要求。

劉：在具體案件的處理中，如果檢察官認為法官的判決不公正，他可以采取什么法律行為？

伊夫：檢察官與法官的職能不同，檢察官指揮警察調查案件，并且代表公眾利益提出起訴，如果認為法官判決不公，檢察官可以上訴。

伊夫：我問你一個問題，中國的權力是怎樣劃分的？聽說對檢察官的司法定位有爭論，是嗎？

劉：中國的政權組織形式不同于“三權分立”的國家結構。我國實行人民代表大會制。在該制度下設立四個機關分別執行人民代表大會的決議，代行部分國家權力，即行政機關、審判機關、法律監督機關和軍事機關。相應地，在完整統一的國家權力下形成四個分權力，即行政權、審判權、檢察權和軍事權。這樣一個總權力和四個分權力的國家權力結構模式，與“三權分立”國家中的“三權”概念雖然有相同之處，但是不論在性質上還是在范圍上都是不能對等的。在中國，國家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行使權力的機關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這與法國議會的職權有很大的不同。中國的司法機關是由法院、檢察院組成的。雖然學者有爭論，但法律規定檢察院是法律監督機關，檢察官是司法官。這是毫無疑問的。同樣的，在中國，檢察官和法官法律地位平等，檢察官和法官的崗位可以互相交流。這與法國差不多。

四、檢察官與警察的關系

劉：檢察官與警察是怎樣的關系？檢察官怎樣監督警察？

伊夫：法國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分為罪案警察和憲兵警察兩部分。在法國，一萬人口以下的市政由憲兵維護治安，一萬人口以上的由罪案警察維持社會治安。檢察官可以直接命令罪案警察調查案件，并指揮調查，如果對警察的調查不滿意，檢察官可以取消警察的調查。可以換警察，由憲兵警察調查，并且接受普通公眾對警察的控訴。

在這里所指的罪案警察通常稱為司法警察，檢察官一般只指揮司法警察調查案件，但警察調查不力，也可換成憲兵警察來調查。

劉：案發時，是否由檢察官指揮警察制定調查方案？

伊夫：在處理具體案件時，警察必須立即報告檢察官，由檢察官決定警察機構的哪個部門來調查，檢察官對用哪個警察部門調查案件有決定權。

劉：如果警察調查不力，檢察官能否直接調查案件？

伊夫：法國檢察官沒有自己的警力，不能直接進行調查。但他可在憲兵警察和司法警察之間決定選擇誰來調查，這對落選一方來說很不光彩。

五、關于檢察權的外部監督

劉：對于腐敗案件，檢察官是否直接調查？

伊夫：法國的檢察官對所有的違法行為都有權進行調查。如果遇到特殊案件和復雜案件，可以讓預審法官參與調查。

劉：最近新聞報道，預審法官著手調查希拉克案件，預審法官調查時是否聽命于檢察官？

伊夫：是的。希拉克案件開始時由檢察官調查，由于案件復雜，后來即指定一名預審法官負責調查。

法國法律規定，總統在執行總統使命時不能去驚動他，當他不履行使命即卸任后便可按照一般公眾違法犯罪一樣去調查。

預審法官具有一定的獨立調查權，但指揮調查權在檢察官。

劉：在大陸法系的國家中，警察擁有的是偵查權，檢察官擁有的是指揮調查權和起訴權，而法官擁有的是裁量權，包括限制人身自由的批捕權，即批準逮捕由法官來決定，是否如此？

伊夫：警察對嫌疑人進行拘留后，必須立即報告檢察官，由檢察官決定是繼續拘留還是放人，否則警察就要犯法了。預備性調查階段的結果是拘留，拘留命令由檢察官下達。可以口頭下達、也可以書面下達。如果檢察官認為需要進入司法調查階段，則檢察官可以通知預審法官來決定逮捕，逮捕的決定權在于預審法官。

在法國，檢察官的職能很重要，在案件調查中如果對警察有懷疑，可以持特別通行證（只有檢察官有權持有此證）直接到警察局等機構進行調查。特別通行證上這樣寫到：“法律規定，所有民事、軍事、官方權力機構，必須確保持有此證者擁有行使其職責時所需要的通行權。”

我舉一個自己親歷的實例：在普羅旺斯某軍營，一名士兵持50公斤炸藥揚言炸毀軍營，本人作為地區檢察官手持特別通行證直接進入軍營與該士兵面對面談判，最終，該士兵放棄企圖。此案例經媒體傳播影響極大。

劉：檢察官與預審法官的法律關系是怎樣確定的？

埃蒙：所有重罪（可判10年以上的）預審法官的介入必不可少。10年以下徒刑的案件預審法官可介入也可以不介入。預審法官執行使命的途徑主要有：（1）檢察官要求預審法官進行調查；（2）公民直接向預審法官控訴。

預審法官相當于超級警察，他也可以直接指揮警察調查重大刑事罪案。

法律規定，預審法官是獨立司法官，不受檢察官的控制，但他受上訴法院調查庭的控制，不僅他的決定由其控制，而且對他的抗訴也要到上訴法院。

在法國，大約5%的案件屬于復雜嚴重的大案，由預審法官參與調查，其余95%的案件由檢察官調查。目前希拉克的案件即由預審法官調查。

劉：預審法官調查后，如需要起訴，是否要移交檢察院？

埃蒙：調查后轉交檢察院，由檢察官起訴。

劉：如檢察官覺得證據不充足，是否還可以讓預審法官補充調查？

埃蒙：檢察官可以讓預審法官再調查，但必須以書面形式告知。

如果預審法官不同意檢察官的意見，則檢察官可到上訴法院對預審法官的工作提出書面的不同的法律意見。

對于犯罪嫌疑人羈押時間超過兩年的案件，預審法官必須報告另一法官即羈押法官簽屬命令。案件需要時，預審法官可以上庭作證。

法國法律規定，拘留最長時限為96小時，主要對象為恐怖主義、有組織犯罪、販毒等。48小時前由檢察官作拘留決定，48小時后由預審法官作拘留決定。（48小時一般為輕罪，48小時后轉為重罪）

劉：就是說，逮捕由預審法官和羈押法官根據逮捕的時間長短來決定，那么，羈押最長時間為幾年？

埃蒙：法律規定羈押時間為2年，可延長至3年，最長不能超過4年。

劉：如果預審法官認為應該自己親自調查案件，是否必須經檢察官允許？

伊夫：檢察官和法官均可參與調查。一種情況是檢察官要求預審法官去調查；另一種情況是如果普通百姓向預審法官控告犯罪，則預審法官可以直接調查。

劉：預審法官是否可以直接決定調查案件？

伊夫：一般來說，預審法官主要調查重大罪案，預審法官調查案件時可以不要檢察官參與，但檢察官隨時可以對調查環節提出要求。預審法官的權力很大，為此前一階段曾在公眾中引起爭議。

劉：預審法官的具體職能是什么？

伊夫：預審法官的職能在于保護人權，調查重大案件。在查重大罪案時，可以指揮警察展開調查，如認定有罪，便將案件移交檢察院，由檢察官提起公訴。

六、檢察官對刑事司法政策的現實把握

劉：每個案件是否都必須有立案環節？

伊夫：不一定，是否立案決定權在檢察官，警察無權決定。這就是法國的司法制度，案件在檢察官的指揮下展開調查。

劉：檢察官對青少年犯罪是否寬容？

伊夫：法國司法體系中對青少年犯罪有專門的規定，由負責案件的法官決定。檢察官可以決定是采取預防措施還是其它手段。

總體上對這類案件的規定是寬松的。

劉：法國每年發生多少起案件？

伊夫：每年全國約600萬件案件，60%的案件檢察官下令不再追究，20%用司法替代方式解決，20%由檢察官提出追究和起訴。

劉：理論上如何解釋司法替代現象？是否可稱之為辯訴交易？

伊夫：我認為稱作“司法追究的替代途徑”更為準確。

劉：法國有無暫緩起訴？

伊夫：有這樣的案例：鄰里打架，一方受輕微傷害，由檢察官來親自調解，一方賠償損失，一方接受，達成和解，此處情況下即可不起訴。

劉：這是否可以叫作修復創傷？

伊夫：可以這樣說。

劉：歡迎你方便時到中國國家檢察官學院講學。

伊夫：非常樂于去講課。我寫了本有關法官檢察制度的書今天沒帶來，明天要姚蒙轉交你。

劉：非常感謝伊夫檢察長。

（記錄整理：楊蓉 高峻 審定：劉佑生 姚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