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娶她時,已經五十五歲了,大半輩子獨身過去了,介紹到招待所當臨時工后一個月開六百元工資,幾年下來手里也有萬把元的存款,不見得非討老婆不可。
可那婆娘卻自己送上了門。她拖著兩個眼睛起著蘿卜花的兒女從安徽來探監,主兒已經在她走來的半道上離開了人世。她在墓地上大哭一場,就待在招待所不走了。她說,這下沒指望了,娃又快成了摸瞎,回去日子就更沒法過了。那婆娘跟人就面熟,對誰都掏心里話、倒苦水,成天就在水房伙房轉悠。他不搭腔,默默地干活。一天早中晚燒三鍋爐水,又燒灶房炒菜蒸饃頭,看要搭籠屜了,趕忙去抬,看池子里滄上了魚,趕忙去刮魚鱗……手不閑,耳朵也不閑著,就聽那婆娘還說呀說呀的,聽得他心里也酸酸的:唉,世上有這樣命苦的女人!嫁兩次男人,兩個男人都陪不到底,落一雙兒女,兒女又生得不周全……
那天晚上十一點,他加上水,壓好火,要去休息了,那婆娘端著臉盆來打水。他說:“沒熱水了,拿我這一暖瓶去吧。”她便接上了話茬,又說呀說呀,眼淚像擰開了的水龍頭。后來,就給他跪下了:“這里里外外的人,就看你心地最好、最踏實,你是真心可憐我呢……跟上你,咱娘兒們吃不了虧。”還說:“兩個娃娃全都改成你的姓。轉眼你也要老去的,等娃娃眼睛治好了,長大了,你也能有個依靠。”
起先他只可憐她,根本沒想收留她。但后來那句話讓他心動了。是啊,他總要老的。老了,地種不成了,火也燒不成了,掙不來錢可怎么活下去?是得要指靠兒女……他年輕時想不到這一點,如今想到了,又太晚了。不過,那婆娘的話給了他希望。
當夜,他就把那婆娘帶到了自己的土屋。
手續是補辦的,周圍上下左右的人,無不為他的舉動愕然。所長心直口快,勸他趕緊回頭。
“那婆娘多大?”
“三十七。”
“你呢?”
“五十五。”
“相差十八歲。”
“……十八歲在這兒不算懸殊,大二十幾歲的也有的是。”他心里說。
“那婆娘你管不了。跟誰都能粘乎上,這么快就跟你成了,簡直是妖怪哩!你忘了老耿?”
老耿的教訓他至今記著。
從大墻里出來,他自由了,卻怎么也沒想到回不了家鄉。“原場就業”四個字,框定他終生要呆在高原。有限的自由,無限的孤獨,伴著他,住進了用紙糊著木條窗的土屋。風很快就撞開了土屋的門,用桃花紙糊的。尾隨而來的狂風沙礫。
新生后原場就業的人逐漸多起來了,像他那樣夜夜在漠風呼嘯聲里獨自入眠的逐漸少下去。老周接來了內地的妻兒。老謝花錢請老周介紹來了一位徽妹子,這安徽的妹子又給老李引薦了自己的遠房表妹,老耿又央求“表妹”寫信哄來了表妹的同學……他們的囊中空虛了,他們的土屋卻實在了,擁擠了。笑聲、哭聲、呼喊聲、吵鬧聲與那煙氣、水氣、熱氣、孩子的尿臊氣使小土屋全盛不下了,混同著一齊沖出來,沖向沈立三那空蕩蕩的屋子里。
這才是真正的人間氣息哪!他睡不穩當了,夜間老要屏息斂氣從呼嘯的漠風中去辨別隔壁老耿他們的動靜。聽著聽著,一股難忍的燥熱灼得他渾身冒汗下身的小弟弟也開始不聽話了,死活要鉆出來瞧瞧這墨黑的世界,既然將小弟弟放了出來,他也就一定不輕饒了,非讓它癟搭下頭顱回去不可。但手淫總歸是不夠過癮的。于是,他也在心里暗暗盤算,自己的積累夠不夠“哄”一個徽妹子來這荒漠高原。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去“哄”,徽妹子遠方表妹的同學,又把老耿打發到大墻里邊去了。那女子不安分,吃老耿喝老耿的,眼睛卻不打量老耿。剛開始跟老耿還湊合著過,不出半年,滴溜轉的眼睛就盡往管教干部身上撩。那張嘴巴喲,叫一聲“管教呀!你飯吃了么?”就把那管教的魂兒也勾去了。他那天感冒發燒沒出去,就聽隔壁“咯咯咯”、“嘰嘰嘰”兩人在炕上抱成團翻滾。
老耿砸門的響動,卻把他從被窩里拖了出來,他驚得一骨碌爬起身。就聽得巴掌擊在皮肉上的脆響,嗚咽、討饒夾在一塊兒。“啪、啪、啪!”老耿居然操了把家伙,下手不輕哪!他想不通,老耿怎么也能燒起這樣大的火?管教干部你能這樣打嗎?何況,唉……這邊上的事沒法說得清呀。
老耿當天就被銬走了,老耿“二進宮”判得不輕——十年,定為故意傷害罪,差點把命豁上了。
好好的日子,所長一提老耿,他心緒不禁黯然。可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哪!過去沒沾過女人是一回事,現在跟女人有過那事又是另一回事了。打個比方說吧,假如先天失明的瞎子睜開眼看到過一次光明世界,再讓他變成瞎子,他肯嗎?
“她都三十七了……兩個孩子都要靠我呢?”他低聲嘟囔。
“嘿!”所長對他的執迷不悟,說:“你總要后悔的!”他斷言。
那年四月間,黃沙、黑風、戈壁、沙丘就給了他們厲害看:黑風把帳篷拔掉了,黃沙幾乎把他們埋住了,戈壁給黑風撲騰著恣意狂舞的場地,沙丘源源不斷輸送著埋人的黃沙,他們一镢頭一镢頭翻出的土地同戈壁同天空同樣地蒙上厚重的灰黑顏色……這亙古以來就被黑風黃沙統治的領地,容不得有綠色出現啊!那時,他真有點害怕了:這樣的地方,能種莊稼、能活下去嗎?
他活下來了。
一批一批像他這種不齒于人類的人,長年吃著不見綠色的飯菜,卻在這地方種出了綠色的青稞、小麥,綠色的白楊、綠色的蔥和韭菜……還有比綠色更加賞心悅目的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后來,就有了暖房。不光在六、七、八幾個月里能見到綠色,連三、四、五月黑風肆虐的季節暖房里還有綠茵茵的韭菜蒜苗呢!
有了綠色,活下去就容易多了,他的胃口也因而變得挑剔了,嬌嫩了。
細細回想,胃口變得如此挑剔嬌嫩,還是娶了那婆娘后才正式開始的。
那婆娘真的跟誰都能粘乎上,他確實也管不了。就說三月間吃的醬醋拌的蘿卜條,五月間吃的“絕色雙嬌”西紅柿炒蛋,那些年上哪兒去買呀,她能弄來。讓他吃。他當然吃得蹊蹺,忍不住要問:“這東西從哪兒買的?”她就那么嘻嘻地笑著:“人家既不會偷也不會搶嘛,搞公關搞來的,搞來了,你就吃,吃得好,能健康長壽就是我們娘兒們三人的福氣。”
可他還是自己收拾起一片暖房,搭了一個雞窩。他想用這些收住她的心,別再搞“公關”了。農場里的小孩當著面問他:“老沈,你老婆又去公關?”他聽了心里怪不好受呀!
暖棚里的菜月月長著,雞窩里的雞天天下蛋,那娘們的“公關活動”不但不見收斂,反而更加頻繁,更加肆無忌憚了。
平心而論,那婆娘縱有千萬個對他不起,可在飲食上,是絕對對得起他的。那婆娘,做菜真叫一絕,什么包心菜、蘿卜絲,讓她一弄,就弄得味道非常了。這兒起霜早,包心菜常讓霜煞,霜煞過的包心菜甜膩膩的,夠難吃,她呢,擱上辣子蒜瓣爆鍋,放上醋、醬油、花椒、味精,一盤麻、辣、咸的五味包心菜能讓他就著吃兩大碗面條和四只饅頭,更不說用醬醋拌的蘿卜條了,還有極其吊他胃口的“絕色雙嬌”西紅柿炒蛋。那婆娘竭力揣摸著他的口味,變著法兒給他吃,吃飽吃好了就催他趕緊去招待所燒火:“快去吧,沒開水喝,沒熱水洗,人家要戳脊梁骨哩。人家要說你表現不好,火沒得燒了,咱娘兒們可沒指望了。” 他昏頭昏腦地吃著她做的菜,吃了快四年,吃了一個這么刁鉆的胃口,吃到后來,吃空了積蓄,吃光了工資,吃了個財盡人空,干癟得不像人樣兒!
截止今天以前,他沒有后悔過。
當伙房里的狗二慌慌張張跑進水房,拽住他:“快回去看看,你家出大事兒啦!”他只不過愣了一下,不緊不慢添了一鏟煤:“能有什么大事呢?水還得十分鐘才能燒開。”
“還水、水、水!你家起火啦!”
這話讓他臉色陡變,驚慌失措地扔下煤鏟,瘋一樣地往回跑。家里根本沒有火的跡象,大門虛掩著,雞安詳地在院里踱步,離孩子們放學還早。煙囪里也就沒有炊煙。他還是大聲叫著她,進屋,卻急忙退回院中……他嗓子冒煙啦,渾身著火啦,火燎得根根神經都焦了,他四肢失去了控制,一會篩糠一樣哆嗦,一會兒又麻木了酥軟了……倏地,他全身肌肉又繃緊了,又爆發出了力量,他操起了一根頂門杠……他這時才體驗到,老耿當年那瘦骨架,火怎么就能燒得那樣旺……
一想到老耿,他嗓子里那股煙漸漸淡了,化了。渾身燒著的火漸漸弱了,熄了,唉、唉、唉……
他能豁上嗎?為一個婆娘?當然不,命要隨便能豁上,他早豁上了,如今哪會在這荒漠戈壁上活著。
“今兒個回來得早?回來了就進屋去唄,我這就給你洗手做飯去。”那婆娘走出房門來還不失任何風度呢,她已經穿整齊了衣服,連頭發也抿過了,她竟很自然地走過來從他手上取下頂門杠,撲地一聲丟到地上,款款地將他推進了屋。
那男人居然悠然地腿搭炕沿坐著抽煙哪,仿佛是這屋里的主人。而他,反倒似無意撞進這屋里的冒失鬼,手腳不知該往哪里去放了。
“你不認得他?我們一個鎮子上的老鄉,轉出來做建筑包工頭。等你老了可到他包的建筑工地去看看門兒或管管材料什么的。”
狗日的!他的喉頭上下伸縮蠕動著,想對著那男人狠狠啐一口,卻哽在喉嚨里上不來。他攥緊拳頭,兩手卻中了風般地抖動。他眼睛盯著婆姨褲腰上戳在外頭的褡扣,恨不得上前去扒下它來再猛揍一頓那白白的屁股!
“還愣著做啥?也不給客人倒杯茶?”那娘們在灶上忙活著,眼睛的余光瞅過來,顯得那樣從容自若。
那男人也跟沒事人一樣:“都是朋友啦,好說好說。”
他就像個木頭人似的,瞪直著兩眼,任由狗男女擺布。
“我……我還要到伙房打水!”他抖索著退出自己的土屋。
“早點回家吃飯。我今天做‘絕色雙嬌’!”那婆娘對著他的身影喊,竟然中氣足得很。
他覺得渾身脹得真難受啊,要是再插上個火引子,一點就著的那種,肯定爆炸。但是他的腿卻綿軟無力了,在地上拖著,就這樣跌跌撞撞進了伙房。
狗二替他守著火爐,水在爐里沸騰著。驚詫地看著他上下唇在打顫,牙縫里不停地蹦出:狗日的!臊貨!
狗二由驚詫轉為同情,是真的同情:“沒事吧老沈?”然后用手來輕拍他的肩。他早就覺得不行了,身子里的火已經結成了冰,被狗二這么一拍,就碎了!軟軟地就勢坐倒在地,像個被人搶了鳥蛋的娃兒般哭出了聲。
狗二有點失措,拉他不起。哪個男人經得起婆娘給自己戴綠帽子?得叫所長來,怕出事。狗二匆匆出了伙房。
所長一路叫罵著進來:“為了個娘們就丟了魂,你還不值老耿的命!”剛一碰他的身子,他喉頭里就如石磙子碾小米般壓出悶悶的嚎叫聲。“有本事就找那鳥男人拼命,犯不著在這里殺豬!我當初就說你管不住那娘們,怕你有一天成了第二個老耿,你呢,非要進那個迷魂陣。是男人,就得管好自己的婆娘,日她個四仰八叉的,看她還不乖乖地聽你的?要是沒這點膽氣,不如當一輩子光棍呢,別在這里瞎折騰!”
所長就是所長,說話有威嚴也有水平。連罵帶勸的,讓他心里服貼了許多。連滾帶爬地起來,不再管屁股后面兩砣子灰,他伸出舀子灌水。
他的腦子里一陣迷糊一陣清醒的,在打擺子呢:這女人難道真是妖怪,我替她養娃給娃治眼睛跟她過日子,她怎么就這樣不通一點人性?愛四處粘乎不算,還讓野男人上我的炕!心里想著真恨啊,這個賤貨,忍了五十多年怎么就睡了她?睡了也就罷了還犯迷糊娶了她!娘的!日死她!這時,所長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是男人,就得管好自己的婆娘,日她個四仰八叉的,看她還不乖乖地聽你的……
狗日的!敢上我的炕日我的女人!剛才真該像老耿那樣,用木頭杠敲死那雞巴野男人!
掌燈了,還不想回,怕一進那土屋,兩個白赤條條的身子就在眼前晃蕩。可是胃是越來越嬌嫩了,經不得餓。娘的,都是那婆娘慣的。想著女人說晚上做“絕色雙嬌”,他的腸胃就嘰里咕嚕起了反應。吃!吃飽了再收拾她!他在心里發了狠。
也許是覺得白天有點過分,那娘們晚上變得乖巧了許多,做的飯菜也格外香。他風卷殘云,眼皮都不耷拉一下就吃了個空。
等娃們睡過去,那女人收拾停當,主動鉆了他的被窩。
想到白天那情形,他突然不想做那事了。看他半天不動,那婆娘有點急了,說:“我也是沒法,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活命!”她三下兩下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伸手就來扯。這一扯,把他渾身那竄來竄去的火星子給扯出來啦。所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男人,就得管好自己的婆娘,日她個四仰八叉的,看她還不乖乖地聽你的……騷貨!欠搞,我日死她!
他扒掉自己的衣褲,抓著女人的肩頭用腳把女人從腰部往下一捋,女人就像一張紙被他展平,他翻身騎了上去!
他摸她的奶子,這就是那野男人摸過的奶子!他摩挲著女人的雙乳控制不住地想。在他的炕上摸他的女人!他想起來就氣粗了,抓起女人的奶子,用了力地揉捏。女人痛得嘴里嘶嘶地吸氣,呼吸加重了,身子在他底下開始翻滾。這婆娘的反應更激起了他的沖動,他從來沒有過的沖動:我今天就日你個四仰八叉的,讓你記住誰才是你男人!
他蠻橫地向女人的身子穿刺進去!他要把心里的恨全部倒灌進這娘們的身子。他在急劇地運動,嘴里含糊著:賤貨!日死你!看你還找不找野男人!
女人像浪花一樣被他翻卷起,一浪高過一浪,興奮、痛苦、呻吟……不知咋的,他的玩意兒漸漸軟了下來,汗水粘稠地滑下來,沾了女人一身。女人動的身子也停了下來,問他咋的啦?!
日他娘的,原來活了近六十年,都是白活了!他綿軟得像根面條似的粘在女人身上。女人卻來了勁,他把女人撥拉到一邊,女人卻翻上來又去親他的下身……
暖房里的韭菜和蒜苗越來越青綠了,雞窩里也能時常見到光溜的雞蛋。他瞇縫著眼,咂吧著嘴,靠在土屋的門口,看著那娘們在暖房邊忙活的身影。
這女人,原來下勁里日她才曉得服貼。他搞不清自己,自從那晚以后,怎么一到晚上,上了自家的炕,他的腦子里就晃動著那婆娘和野男人的白影子,耳邊就回響著所長的話“是男人,就得管好自己的婆娘,日她個四仰八叉的,看她還不乖乖地聽你的……”他就開始興奮,想把女人往死里整。可白天呢,身子骨卻越來越不濟了,心里就又恨,恨自己無能。這些恨積多了,又變成了晚上的瘋狂,即使那玩意兒用不上勁了,手上也要用力折騰女人。只要我活著,我就是她男人!他緊了緊青筋暴出的手,恨恨地想。
他的身子骨開始三天兩頭地出問題了,燒水的活也有點力不從心。原以為自己的強悍能好好收了那女人的心,卻料不到那婆娘竟惡性不改,又三天兩頭地沒了身影。他氣啊,肚子里的火燒灼著四處亂竄地燙人,整天琢磨著整婆娘的新招兒。
那天也活該他倒霉。狗二好心要幫他灌開水,他不讓。自己在伙房里心不在焉地舀著開水,手一抖索,水瓢一滑,開水“撲”地就倒在他下半身上,他嚎叫著把自己打發進了醫院。
作孽喲!在醫院里天天出出進進的,不是沒命的,就是哭著叫救命的。他躺在那里,望著吊瓶里的水就那么一滴滴地流進自己的身體。燙著的下半身整日整夜的痛。醫生只管給他打吊針,也不曉得啥時是個頭。那婆娘是蹩著身子進來的,從籃子里掏出大瓷缸擺在床頭柜子上。他故意瞇縫著眼,假裝迷糊了。那婆娘掀開瓷缸的蓋兒,一股香味飄出來直鉆他的鼻子,他嗅出了蒜瓣爆鍋醬油、花椒、味精那麻、辣、咸的味道。那味道一直通到胃里,胃就開始鬧騰了。醫生進來查房,女人惶恐地拉著醫生的袖子問:“那……還能好么?”“人是沒有問題,就是那個……不過也不一定。”醫生面無表情。那女人淚水竟突然奪眶而出,轉身走出去了。他一下子泄了氣,完了!那婆娘備不住又要到處公關了!這不是要我的命啊。他牢記著所長的話,不行,我一定得管住她,要不我活著還有什么勁?
燙傷的下半身剛長出點新皮,他就按捺不住了,急慌慌地拄著個拐回了家。
晚上上了炕,他豁出去了,伸手又要那女人。女人說你又不行,這話一刺激,他血就往上涌了,老子還就不認這個命!一個強行要,一個就不給,他那嫩嫩的新皮哪經得住這三下兩下的折騰,一碰就破,鉆心地疼喲。
他怎甘心自己的失敗?每到晚上就忍不住要做,屢敗屢戰。燙傷的地方潰瘍得厲害,他慢慢地熬不住了,沒有了精神頭,像個活死人。還得回醫院去。他真不想再打吊針了。他怕護士到處亂扎。人老了,血管也癟了,不容易找準,扎進去,拔出來,那個疼喲!有一次護士把針扎在了皮下,止血帶一松開,胳膊就一點點腫起來了。他不言不語,忍了,任憑她在自己手腕腳背上用二號針頭亂戳。除了死,他是什么都不怕的。
他揉揉腳踝,那條腿似乎又不那么靈活了,走起路就是那么個軟軟的。他摸著自己戳滿針頭的手,看著大鍋里燴出來的肉片海帶粉條,他就膩得慌,都什么季節了病號飯連點綠色也不見。假如再能吃進點東西就更好啦,他想。可胃口就是不開。在碗里撥來翻去,他夾了半截粉條,白白的,呈半透明狀,顫悠悠滑溜溜的,放進了嘴里,用牙床蠕碎的粉條在厚厚的舌苔上,像鋸末渣子,又干又沒味道。
嘿,這下怎么了?過去在大墻里和新生活獨自過日子時,粉條海帶肉片燴在一起,不就過年才能吃到嗎?那時,他們到這兒墾荒勞改的犯人,誰也沒做過吃新鮮蔬菜的夢呀,這兒離那綠色的人世實在太遠太遠……
“攤上這么個婆娘,他還活得長?”他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
招待所伙房也有黃瓜西紅柿,可是他一輩子也不想白占便宜,那賣菜的老齊頭沒讓他付錢,不也就是認定他“沒多少日子了”的份上?承認自己“沒多少日子了”他不情愿。
他忍不住又回到了土屋。暖房里的韭菜蒜苗失了水,已經沒有了多少生氣,由綠轉黃,就像他一樣耷拉著腦袋。雞窩里的雞也跟那女人一樣不見了蹤影,難道真的應了那句話:雞飛蛋打一場空?
唉唉,都是那婆娘。他終于后悔了。
拐棍點落在松軟的煤灰煤屑上,發不出一點響動,他走得那樣緩慢,那樣凄涼,那樣無聲無息,仿佛是游蕩在高原上空稀薄寒冷的一股氣流,仿佛是行在高原大地上眾多鬼魂中的一個。他從后邊燒火的小門進來,就那樣靜靜地靠在伙房門框上,靜靜地聽著大伙兒談論自己。
“那個……‘安徽女’最近怎么不見了蹤影?是不是眼看沈立三又活不成了,趕緊去找新的相好了?”狗二的嘴巴像個漏底的竹筒子,啥都往外掉,到底沒什么遮攔。
“我早說那女人是怎樣的臊貨,誰不知道,可沈立三偏像著了魔一樣,硬生生地娶了她?”所長也插話了。
“你們說那婆娘是不是狐貍精?把老沈的精血都吸空了?”狗二這話一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嘿嘿訕笑著。狗二一抬頭,猛地一驚,轉而燦爛得不知所措,“老沈,你……你好些了?” “喲,立三,想吃點什么?咱這地方現在搞開發西部,伙食都好多了,有雞、有鴨,又有豬蹄,剛燉好,爛爛的,你來一點?”
“老沈,怎么還穿著絨襖單褲,天冷了,你那身子骨,這么凍著哪行?”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身子綿軟得不行。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懶得開口了,多好的人哪,多好的人生哪……胃又開始咕咕叫板了,該吃點東西了,可也怪,就愛吃那婆娘弄的東西……可是他們都以為自己活不成了……網兜里的大白菜更加沉了,拎不動它了,他步履維艱地挪到鍋臺前,將一棵大白菜放在上邊。轉身,緩慢地、無聲無息地拖著步子挪出了伙房后門……
他突然就不想活了。不再去醫院,躺在炕上,任傷口發炎,疼,發燒。所長帶著人強行把他抬進醫院。他拒絕打吊針,他說自己活夠了!
越來越嚴重了,醫生說是敗血癥,得抓緊治。他躺在病床上,眼睛已經沒有了多少光彩。整天迷迷登登的,靈魂好似出了竅,只剩下具軀殼在那空洞地存在著。
他迷糊著,隱隱約約的,就聽見一個女人哭著說:“這下好了,我娃的眼睛有救了!”他的心里就一驚!以為是自己那婆娘的聲音,難道這是真的?再一聽,一個男人嘆口氣說:“是哦,咱們娃的命好,遇到了大好人了,世上有幾個人死了還樂意被人割走眼睛里的東西呢?”他猛地睜開眼,不遠的病房角落確實有一男一女在那抹著眼淚說著話。還以為是在做夢,原來真有這么回事。他突然就想到了那不爭氣的婆娘和那兩個眼睛里起著蘿卜花的娃們,掏心窩子來說,他對那兩個娃真的不錯,因為那婆娘說的有道理,等自己老了,做不動了,還真需要有后人來養老。要是那婆娘好好跟自己過日子,總能攢上錢給兩個娃治眼睛。現在自己都顧不得了,更別指望那兩個娃們了。
他又把心一橫,眼一閉,不想再去過問了。可剛才那女人激動的哭聲,還有那一男一女歡天喜地的樣兒老是跑到腦子里。唉,當初也是看那婆娘可憐,才鐵了心帶回了家。如果自己真的不聞不問,兩個娃到后來萬一真成了摸瞎,那婆娘怕也活不成了。他顛來倒去地想著,腦子痛得厲害,下半身也在鉆心地痛……
他真的起不來了。狗二他們開始三三兩兩的來看望,圍在他床邊,好比是告別儀式。所長也來了,望著奄奄一息的他,忍不住又想罵上幾句,可罵了又頂啥用喲?都是快死的人了!
若是那婆娘回來,我就抽她幾下子,所長忿忿不平地想:都是這個妖精!老耿好歹還留下了一條命,這老沈頭卻連命都快搭上了,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咳咳!他對著病床上的老沈頭搖頭嘆氣,許是心里憋得厲害,竟咳嗽起來。
所長壓著嗓子起身準備走到病房外,迎面正好撞上了那婆娘,他竟然一愣神。那婆娘呼地往里沖進去,所長乜斜了那婆娘一眼,自己走出了病房,他想抽根煙,消消氣。
那女人面色掩不住的憔悴,她一看老沈躺在那一動不動,禁不住哭倒在病床上:“老沈你這個死人,我跟著你就是為了過日子,你怎么能這樣撂下我娘仨哪?你這死人你要給我活下去啊!”她抖抖索索從懷里掏出一卷鈔票湊到他面前展開:“你看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老鄉借到了錢,這可是救你命的錢啊!”女人似乎害怕他不相信,硬拽出他一只握緊拳頭的手,用了勁地去掰,她想把鈔票塞進他的手中。
他混沌的眼睛透出了一點光彩,女人的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到他的耳朵里,又是夢?不對!他的手被捉住了,這是真的。他眼睛倏地睜開,盯著滿臉悲戚的婆娘,攥緊的手一松開,一張折疊的紙片滑落在地。
病房里傳來那婆娘哇的一聲號哭。所長心想,完了!老沈肯定沒了!他沖進去,卻見那婆娘手里捏著一張紙在那哭天喊地,他抽出紙來一看,上面是老沈寫得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我自愿死后捐出眼角膜給我兩個娃們。沈立三”。
所長再看老沈,臉上似乎又恢復了生氣。他真的迷惘了,搖著頭走出病房,嘴里還念念有詞:我真的搞不懂了!這老沈頭喲,唉!婆娘的身子給人偷了,他卻還要把眼角膜捐給婆娘的娃們。這婆娘,咳咳!我看還真是個妖精,她到底是想讓老沈死還是想讓他活喲……
〔責任編輯蘇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