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東北,地處東北亞薩滿文化圈中心。薩滿文化是一種古老的原生態自然宗教,崇信萬物有靈。至今,在東北民間,還可以看到較為普遍的供奉“胡黃保家仙”習俗,這是薩滿文化之脈在民間生存、延續的外在表現。它已融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熟悉得一輩又一輩地留傳,理所應當,沒有人去追問它的來歷。
在宗教信仰自由的今天,人們信仰什么都是很正常的事(邪教除外)。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供奉“胡黃保家仙”之信仰,確是件偷偷摸摸的事。在農村,多是在倉房辟出一角來供奉,在城市是在陽臺或某個角落。而農村與城市的最大區別,是農村還可以有個紅紙寫就的牌位,城市呢,存個香碗了事。從這個事實上看,人們信仰“胡黃保家仙”存在著嚴重的心理障礙,有一種“迫不得已”的味道。這與薩滿文化靠自然傳播,沒有教義、教主有關,更與其神仙志怪屬性密不可分。人們對其是誠恐有余,而誠心不足,這是一般民眾的狀態。在薩滿那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薩滿,即民間跳神的,在他們的家里,其宗教信仰是旗幟鮮明的。通過居室正屋山墻醒目的大紅神榜,就可以知道這里是個道場。紅紙神榜很大,常見的是“有求必應”、“在深山修真養性,出古洞四海揚名”的橫批和對聯,還有一種常見的是“金花教主”居中或居上的紅紙神榜。
薩滿文化,屬于神秘文化,其傳承更多的是靠口碑相傳。自2003年,筆者開始對遼北蓮花地區的薩滿文化遺存感興趣,對其進行了多次田野走訪、搜集。在取得相互信任的基礎上,獲知了大量鮮為人知的薩滿文化元素。像“唐王留下胡黃人馬的傳說”、“龍花喜會”節、“胡黃人馬來歷之神歌”以及薩滿宗教儀式中偶爾出現的古語言,是在蓮花地區首次發現的,目前在諸多薩滿文化研究著作中還沒有被提及到的。
下面,我們就由傳說到神歌,再佐以古語言,來看遼北蓮花地區的薩滿文化淵源。
傳說:唐王留下了胡黃人馬
當年,唐王李世民征東時,被困遼東,是里無糧草,外無救兵,眼見著就要全軍覆沒了,急得唐王團團轉毫無辦法。就在這緊急關頭,軍師徐茂公走進中軍大帳前來匯報,說有消息了,有援兵了。李世民忙問:“何來援兵,幾時趕到?”
“十萬大軍已集結完畢,次日午時即到。”徐茂公朗聲答,信誓旦旦,不容置疑。
唐王根本就不相信,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那來的援兵呀。他直直地看著眼前的軍師,沒言語,卻不停地搖著頭。“既然您不信,我也沒什么可說。我們是前,走不了;后,退不了。那皇上您就好好休息休息,養足精神,鼓舞士氣,以備突圍一戰。”軍師徐茂功安慰唐王一番退了出去。
次日午時整,剛剛披掛完畢的唐王,忽聽帳外軍旗獵獵,呼號聲聲。他大步流星走出帳外打眼一看,只見徐茂功早已披上戰袍,在他身后是整齊的一列一列的士兵。“十萬,十萬大軍呀!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呀。”唐王好生感慨,親自指揮大軍一鼓作氣突了圍。搬兵回朝,論功行賞,徐茂功得到了重賞。退朝后,李世民特意把他留了下來,要好好謝謝他。“現在,咱們無君臣之分,言者無過。你說說,那援兵,好妙兒的哪來那么多的人呢?”李世民急著解開他心頭的疙瘩。
“皇上,天機不可泄露。既然我們已安然回來,這就是上天的意志。”徐茂功巧言搪塞。“朕貴為天子,天的兒子,難道還不可以知道天的意志么?”李世民急了,一代天子的尊嚴立馬表現了出來。徐茂功趕緊站起來賠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哪里敢有欺君之心。回皇上,那十萬大軍是胡黃人馬。”
“何為胡?何為黃?快快講來。”唐王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那是扁毛畜生呀,皇上!胡,即狐貍;黃,即黃皮子。皇上是真龍天子遇難,它們化為人形前來助戰。”徐茂功誠惶誠恐地稟道。“哦,原來如此!胡、黃人馬這么有用,那得留下去,幫人為善。單憑這次戰功,朕就封其為仙吧。胡為胡仙,可作元帥;黃為黃仙,可作先行官。讓他們繁衍下去,永生永世與人為善。愛卿,擇吉日,朕要好好謝謝胡、黃二將軍。”“皇上圣明,臣代胡、黃人馬謝過圣上。不過……既然……”徐茂功想說什么又恐不周,顯得遲疑。“茂功啊,有什么只管說!只要朕能辦得到。”唐王爽然大氣地問。“既然圣上加封了胡、黃人馬,那就好事做到底,讓它們開口講話吧?”“朕都加封了它們,講話何難?讓它們說去吧。”
“圣上有所不知。扁毛畜牲,嗓內有橫骨,說不得話的。”“說不得話?那朕能如何?”“人能說話呀。允許它們在人間抓弟子即可解決問題。”“茂功啊,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普天之士,莫非王臣。皇上您答應啦!”
就這樣,胡、黃人馬通過救唐王李世民,從蕓蕓眾動物神中脫穎而出,升至陸上最尊崇之仙位。
唐王加封胡、黃人馬的日子是農歷十月初一。為了紀念唐王加封的這個日子,經總理胡、黃人馬的天神金花教主奏請天庭,玉皇大帝同意,十月初一被定為“龍花喜會”節,成為胡、黃人馬等仙界的“年”。
從此,在民間就有了 “唐留、宋供、清燒香”一說。
薩滿神歌:胡黃人馬之來歷
上方倒有七月七,
下方倒有十月初一。
下方倒有九月九,
上方倒有三月三。
三月三王母娘娘蟠桃會,
壽誕之日那一天,
各種神仙都來赴宴。
胡黃人馬就把酒來貪,
胡家人馬打了王母娘娘的金茶碗,
黃家人馬撞倒了王母娘娘的玉石欄桿。
玉皇大帝發怒了,
將胡黃人馬打下天。
打下天無處可奔,
那一起就奔到灰龍山。
灰龍山倒有灰龍大洞,
灰龍大洞倒把身安。
這胡黃人馬時運不濟,
又趕上老君爐上來煉丹,
燒得胡黃人馬真可憐。
大太爺勾奔湖北口,
二太爺勾奔西地長安。
剩下三太爺無處可奔,
沈陽城就把金銀庫看。
那個神鼓要響亞賽金鐘,
又趕上唐王二主去征東。
三年征到東海岸,
三天走馬捎到鳳凰城。
那個被困就困在海岸當中,
里無糧草外無救兵。
那才驚動胡黃人馬,
胡黃人馬占一課,
插上大旗就招兵。
招得胡黃人馬百萬兵。
領兵元帥頭前走,
催陣的都督隨后行,
大旗一扯來到海岸當中。
一股元帥一股兵,
一個教主一個先行,
一個觀香王子一個拉馬童。
大道走小道行,
霧氣朝朝擰成繩。
一起來到海岸當中,
這才打開一條路,
救回唐王出了海岸當中,
一起返回京城。
這一路上兵馬回了深山古洞。
這一路走一路行,
不知軍馬哪路曹營?
第二天早起五更回朝,
找他戰士徐茂功。
徐茂功有神通,
未卜先知理春風,
諸葛亮草船借過東風。
這才知道胡黃人馬發動大兵,
救出唐王回京城。
這才把胡黃人馬來加封。
封得胡家人馬為帥主,
黃家人馬為先行。
胡黃人馬嗓內有橫骨,
不能把話鳴。
這才允可他抓弟子磨香童。
抓住男的為金花弟子,
抓住女的為葵花香童,
借他們之口就能把話鳴。
允可他們四面八方救苦救難搭救災橫。
薩滿神歌是傳說的詩話,所傳遞的信息,比傳說要精彩、豐富得多。神歌交待了胡、黃人馬的來歷,是從天庭來的,犯了錯誤,被罰凡間。遇上了唐王,曠世的人君,幫助它們成就了仙緣神通。也就是說,在唐朝以前,在薩滿教信仰中,胡、黃仙地位并不突出。因為有了唐王被困遼東,有了胡、黃人馬的救主之功,被加封,被允許抓人間弟子說話、行善,才改寫了仙界發展的歷史。
唐王征東,是確有其事的。據唐書記載:貞觀十九年(即公元645年)二月,上親統六軍發洛陽;四月誓師于幽州城南,大饗六軍;五月車駕渡遼,上親率鐵騎與李世責力 會圍遼東城;六月師至安市(今海城)城;七月攻安市城至九月不克,乃班師……
另據唐朝張口《朝野載》記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唐朝人,家家“乞恩”,這個“恩”就不是一般意義的恩,一定帶有舉國同乞的性質。胡、黃人馬救了唐王,挽大唐之傾于一瞬,其功勞值得舉國感恩。這個理由合情合理。神歌與傳說呼應得體,互為幫襯,都在向我們傳遞著唐朝人普遍信仰薩滿教,開始崇信“狐仙”的確切信息。
古語:唐音余韻的再現
在蓮花的薩滿宗教儀式活動中,可以偶爾捕捉到古語。這古語是通過薩滿之口在表達宗教儀式程式化要求,或人神互動時的對白。
比方說上供,待胡、黃仙要求五供四果一杯酒,薩滿的表述是:五盤“麥支羅索”四種水果一杯“哈拉汽子”。“麥支羅索”就是現在的“饅頭”;“哈拉汽子”是“酒”。待蛇仙要求上三個雞蛋,薩滿的表述是:三枚“鳳凰子”。比方說稱呼,對已婚的:男的為“羅主”、“蠻漢”,前者為尊稱,后者泛指;女的叫“昆德”,“昆”是古代北方少數民族泛指已婚女性的前綴詞。稱未婚的少年兒童:男孩為“三關童子”,女孩叫“嬰孩花格”。其中,對女人,從夫姓,稱“某門昆德”,從父姓,叫“某門花格”或“某門嬰孩”。比方指器物,椅子叫“馬步蹲臺”或“繡羅墩”;炕叫“土龍臺”;鼓(薩滿用的抓鼓)叫“飄云(鼓)”;裙子叫“八寶羅裙”;筆、紙等叫“文房四寶”;箱子叫“描金柜”;錢叫“招手”;大門叫“廊牙”或“關”等。
其他,擦汗叫“代代抹”。而仙家述說自己返回深山古洞為“拔營歸寨”,被點名出診觀香、看病叫:“出馬當差”,要求薩滿著裝稱“文武七俠”,意思是穿上戰袍、盔甲,手持兵器,二大神叫“扶手恩德”,也叫“幫兵或幫君”。說明胡、黃人馬應保留著“軍隊建制”,這從一個側面,也印證了唐王留下胡、黃人馬的傳說。
薩滿文化根植民間,其表現形式,可以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或繁或簡,因時而異,顯現著民間宗教強悍的生存能力,但其核心文化是隱性的,具有相對的穩固性。
以上是筆者通過田野調查,通過傳說、神歌、古語言,而捕捉的薩滿文化中所承載的唐代文化氣息。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遼北蓮花地區的薩滿文化成熟于唐朝初期,距今已有近1400年的歷史了。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