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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選》日前由江西省散文學會與作家協會合力編輯出版,收錄1997年至2007年江西本土作家創作的散文作品。也許是西方引進的觀念,以百年為一世紀,再以十年為世紀的個別單元,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相繼有那么多十年文學選本的產生。時間劃定在1997年至2007年,這種時間觀念從何而來,為什么要用它來支配散文作品的挑選?當然最直接的答辯是方便性。1997年至2007年的十年,其實沒有什么文學意義,但是編選這最近十年的散文作品卻是有意義的。中國很早就有“選學”一說,近來似有中興之勢。選家的目的不止一端,或為晉身之階,或為人制一塊敲門磚,或開一宗一派,或申自家主張……于是而有“選”,有“粹”,有“鑒”,有“英華”,有“咀華”,有“觀止”,有“舉要”,還有種種的“全”、“大全”,其宗旨多在某一方面的一個“全”字,以盡可能網羅一代重要的作家作品在內,展示一個時代的散文風貌,讓讀者翻閱后,不僅窺豹一斑,而且能鳥瞰全面。所以,把近十年的散文精華集結成書,編者可謂做了一項歷史性的過濾工作。
但編一部散文選本,又有其特殊困難,編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辨體。所謂辨體,就是辨別文章的體式。辨體的目的,是能使編者從理論上更自覺、更清楚地把握某一種類文體的特性,從而遵循其自身的審美規律去進行薈萃成集。散文這種文體在我國至少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但說來也怪,今天我們要判斷一篇作品是不是散文,卻仍然是一件很費腦筋的事。與小說、詩歌、戲劇相比,散文可以說是一種最不確定的文體。這種“不確定性”造成“散文易學而難工”(王國維語)。一方面,散文文體特有的包容性、開放性,使之有可能成為最自由、最隨意、最普遍、最具可能性的寫作,似乎只要識得幾個漢字就能寫散文。“如果詩歌是窗,那么散文則是門。窗,當然是不能隨便出入的,但是,門——大家都可以從這里進進出出。”①這話是很有代表性的。散文比較平實,不像小說與詩那么倚仗技巧。以中國的美學來看,詩與小說可以在虛實之間自由出入,相互印證,散文則實多于虛,較少虛實相生之巧。因而,在有些人看來,小說的天地非常廣闊,能在其間成為大師,而從事散文創作似乎就要低一個層次。另一方面,散文之“言為心聲”、“文無定法”,又使之有可能成為最無從把握的寫作。作家王安憶在談到散文創作時曾坦言:“我從根本上不是很尊敬散文這種形式,我覺得是小道和偏道,和創作力無關。”②如果就此認為王安憶此話是對散文寫作的不屑,顯然未必正確。王安憶實際上要表達的是對當下散文寫作中否定文體形式和意義的“不喜歡”,她同時指出,什么藝術都是有形式的,“寫散文其實蠻難的,像我自己安排的話,寫散文就像在磨刀一樣,寫散文它有一些難度,寫什么就要像什么。”③或許我們可以從王安憶的話語中讀出這樣的啟示:任何一種文體唯有確立了其特有的形式和意義的東西,才會被人看作一種獨立存在的藝術形式。在這個意義上,散文是“難工”的,泛泛的文字寫作與艱苦的藝術創造顯然不能等同而語。在這里,筆者不想對散文概念作過多闡釋(長期以來,我們對散文的闡釋實在很多),而只想做一個散文讀者,去閱讀,再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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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散文是作者游歷陌生地域的主觀記述,由于作者脫離了平常固有的生存空間,屬于一種特殊的體驗。其體驗之“景”是有地域性的:江南的山水不同于塞北的大地,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正所謂,山水景物各有不同的“物性”,如人之有個性。故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雖則是相同的“水”造成的“物”,其風貌情狀自然有別。旅行散文體驗空間、描摹景物并不容易,不但要有敏銳的觀察力,見出物性之特別,還要有強烈的感受力,將客觀之物,投射成主觀的意象。此外,記山水而有人,便成游記。這時,多半在描摹山水奇景外,還關涉到山水對人物的影響,或情景交融,或物我合一,或思想上有所啟迪,而達到山水之游的最高哲學境界。《廢墟的輝煌(外一篇)》直承傳統景觀游記的寫法,作者不尚典雅遠奧的路數,不取繁縟新奇的文風,而是站在亮光處,直接切景入理;作者寫景狀物的妙處,便在于他總能發現大自然獨特的美,由此借題發揮,生發出不一般的意義思考,其鮮明的風格,是于歷史與現實的穿梭中縱橫敘述,文筆明快、舒放、自然。《紅葉與黑蝶》別具匠心地選取深秋景區的兩種特有的自然物“紅葉”與“黑蝶”來描寫,動靜相宜,色彩鮮明,作者對于生命的體察也消融在這自然之中,寫得沉靜而有韻味,自有一種閑雅的氣質。
當代諸多旅行散文的傳統筆法及其局限之一就是以貧乏的語言描摹膚淺的景象,人們似乎總是很難找到散文切入自然的視角。《文化苦旅》第一次確立了將人文山水作為游記的審美對象,在對自然山水“文化形象”的塑造和“人文意義”的發掘中,完成自我生命體驗在歷史文化背景中的轉換,充滿詩人的激情和學者的理性,引領了中國文化散文寫作的潮流。時至今日,文化散文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實并不在于對自然山水人文歷史內涵的文化探尋(對此拙劣的模仿很容易使文章流于化妝式的文化弄姿),而在于作者于浪跡天涯、行行止止的苦旅中富有浪漫主義精神氣息的生命投入。
近十年江西散文創作也受文化散文寫作潮流的影響。其中優秀的篇章,是擺脫了涉足歷史后花園的紙上的建構,在尋尋覓覓中接近現場、觸摸細節,是一種貼近人貼近生命的寫作。比如《尋訪鄱陽漁鼓》,作者之眼顯然在于“尋訪”,這種尋訪不是翻疊故紙,而是一次次走進生活現場,走近盲藝人的世界;作者追尋的是關于漁鼓的蛛絲馬跡,但作者同樣深知,“漁人才是湖的主人”,作者在尋訪中的對生命的關注和自我生命的投入是將文化“化”在文章深處,有著與眾不同的審美智慧。
應該說,當代散文中,旅行散文的產量非常豐富。但是要產生一流的作品并不容易。在現代工商業高度繁忙的社會里,培育出大量走馬看花的觀光客。從境內一日行到海外游三月,都不可能在浮光掠影中領略民情風俗的特色,更遑論把握山水的本質,或呈現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文化散文試圖從司空見慣的山水自然中發現新的文化意義,但正如謝有順指出的,文化大散文有一個普遍而深刻的匱乏,那就是“在寫作者的心靈和精神無法到達的地方,往往請求歷史史料的援助,以致那些本應是背景的史料,因著作者的轉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體,留給人的想象空間就顯得非常狹窄,自由心性的抒發和心靈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④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無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我們現在正處在音、色、味無限混雜的年代,如何脫離精致而又喧囂的生活場景,找回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于寒荒中發現生命真正的美感?散文藝術創造上真正的成長和成熟或許應該從這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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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縱有百態,但身邊的人總離不了父母妻子兒女朋友;世事盡管滄桑,但一己的遭遇恒不外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就大時代來看,人生只不過表現幾個類型的共相;但就一己的小生命而言,卻是一沙一世界。文學反映人生,因此表現這“共相”中的小世界便恒具價值。“身邊瑣事”也就永遠寫不完,永遠讀不厭。
比如寫人。父母親子之愛,人人皆有,這是普遍的感情。也唯其太普遍,作者泛泛寫來如何能動人心?一位作家如果對最基本而親近的“親人”都無法掌握,則其創造能力也必然有限。寫一個人,即使他偉大,值得羅縷記存,但在散文的殿堂里,也不可能把他一生的行狀巨細靡遺地陳述出來,而只能捕捉一個人的某一片面,并強化其特色,成為“不朽”的地方。文學作品的“切片”是最忌諱復制的,角度要新,要見人所未見,取人所未取。朱自清攝取“背影”寫父親是很好的角度,但也只有傻子才會模仿而再寫“新背影”。在流傳開來的散文里,對親人的描述可謂不少,《寡酒清歡》讓我們看到的,是祖父、外祖父兩個性情截然不同的平凡人,“苦中清歡”的平凡人生。文字表達人物,最高的境界便是使人物“栩栩如在目前”,《寡酒清歡》的作者就有這種本領,他僅僅只是借一杯寡酒中的一些凡常小事和人物的語言情態動作,便使人物透出性情,不同凡響地闖進了人內心的幽微。“祖父和外祖父他們的一生,何曾有過什么真正的物質享受和大快樂。不過是一杯寡酒,苦中清歡”——用平凡安靜的真情文字直達生命的根本,表達出了人生中樸素、微妙的感受和領悟,可稱得上是當下人物散文的上乘之作。
又比如狀物。所謂“物”,范圍廣大,包含的應是自然界存在的一切有生命或無生命的東西。“物”本身并無情或趣可言,但經由作家的有情之眼去看,用有情之心去體會,而賦予萬物以生命、以光華,這就是“物趣”。純粹描摹“物”的作品較少,因為較不易產生趣味,物趣散文的能源乃是由人“情”而來。《山集》寫的是山里人的趕集,寫出了山里的嫂子、老漢和漢子諸類人生活的各種鮮活情狀,一派情趣盎然的世界,顯然出自作者歷居山里多年的生活體驗,沉淀著田園牧歌式寧靜美好的韻致。而在《芥菜的風味》、《姜芋》、《姜花白》、《時間的尺度》、《冬月·十月》等篇什中,筆觸繚繞于物趣的溫婉細膩間,特顯經由“物”折光返照的生活美學,使原本不起眼的習見之物,閃出象征意涵,繹出情理的內蘊。
還有既寫人又狀物的。如《烈焰的遺跡》,寫瓦和舊日鄉村的瓦工。在作者筆下,自然的鄉村(瓦、瓦窯)是那樣牢牢地與生命群體(瓦工們)建立起密切的人文聯系。作者的描述在感性上多詩人之色,他對于生命永恒生存困境的悲憫,他那內心透著傷痛和荒涼的文字體現了一個作家的精神深度。
再比如記事。在《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選》中,收入了不少懷舊散文。在文學領域,最能體現作家懷舊情緒的,莫過于散文這種體裁了,因為它親切自然,極易把讀者牽引到文中的時代,與作者共享快樂歡愉或傷感惆悵的回憶。作者或讓“現在”的身邊瑣事,牽引讀者回到“過去”的鄉愁中,或由“過去”的鄉村風光,帶領讀者進入“現在”的浮華世界里,在時空交替中,映射出傷逝追念,搖曳著縱深的知感。其中,《正版的春天》細節飽滿,是作者11歲時光的生命剪影,純真之眼的藝術取樣。
我們看到,文學中的瑣事散文,鮮有大抱負、大理想、大教訓。也許有些人不免會說,這些不過是些凡人瑣事而已,但就文學本身而言,我們固然需要大抱負、大理想等大氣魄的雄偉之美來開拓我們的胸襟;但也絕不可或缺一些纖巧的秀美之美來滋潤我們的心靈。瑣事文學令人嗤議的不應該是題材本身,而是處理手法的低劣。在散文中,寫人狀物記事往往是相依相伴,人靠事來顯現,事是人之所為,最終都是為了寫情寫意,是在一些小人物與小事物中,組織成一片有情世界。說到底,散文是一門主情的藝術。但是,情感外溢或傾斜都是一種美學上的失范,藝術表達的要義在于形象性,在于把情感化為意象,化為直觀的畫面、場景、人物、細節,化為可感的氛圍、過程,如此,方能具備優質的審美表達和推進文體藝術增殖的創造性,方能呈現人性的光澤、生命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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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思隨筆也是散文作者熱衷開采的礦源。這類散文多以知性取向為宗,小至對一件事的看法或對某個人的品藻,擴至個人的思想、對人生的體悟,大至對國家民族或人類的觀念,著重明道論理,觀微言志。這類散文易陷入理障,寫得“硬”。最理想的是哲學家的思想,文學家的筆力來操觚,即在知性的智慧中蘊含感性之美,二者順應文勢,不落痕跡地湊泊而行,不因理周而文繁,不以理透而意顯。既要超越人云亦云的流行的社會見解,彰顯出高格的思維品質,釋放人的思想情懷,又不能將哲思生硬地嵌入散文肌體,或是蒸餾成幾句深刻的概念語言單擺浮擱于形象表層,而是要化進藝術形象中,化進形象的每一道血脈。如此才稱得上是優質散文。而散文形象載體可像空氣那樣無處不在,像時光那樣無限延伸——大至宇宙小至塵埃,遠至上古近至當代,或見諸愛情、友誼、凡人,或涉獵政治、民俗、歷史與心靈——從而演變出無窮無盡的相貌。
《天鵝之歌》副題為“為王昭巽詩集《恩愛百年》而作”,意在傳達對于人間至情的極性體悟——“只有極度的痛苦才能激發出人間最美的聲音”。作者娓娓寫來,將這一極性體悟化為天鵝的歌唱,并深蘊在一對恩愛夫妻尋常而又脫俗的生死戀情中,使人讀到了一種高貴的借事傳情、化理為象。散文哲思需要這樣詩一般的融化。
《在醫院》一文對于無視生命尊嚴的拷問,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書寫銳角——醫院的“產房”。作者以兒童視角的實觀接受存在的撞擊,沒有軟性的夢幻,亦無娛情悅性的審美,思想的表達在散文里冷峻自然,非常融化。
此外,《碎片·疾病》落筆寫殘疾人,但以現代的超邁意識,發出的是對“這個世界包藏著傷口”的原罪詰問;《懷揣植物的人》對人與植物隱秘相通境界的靈性感悟;《戰國時期的政客與門客》、《劍與筑》在對史事的演繹中針砭現實,品評人格,等等,莫不是將個人對生存世界的哲理之思、意義追索渾然融化在具象具事中。
哲思散文的感性之美,不僅限于感官經驗處理得生動形象,讓人如臨現場,也可得之于議論的字里行間中那種邏輯的張力飽滿和聲調語氣的恰切。如《曇花一現也輝煌》、《讀銘》等。
哲思隨筆雖然表達作者個人的人生觀,但受自身形制所限,只能表達片面、局部的觀念,而所選擇的材料也是生活化的。每一位作者都是從生活中看出道理來,其道理便不會雷同,不會一般化。也因此,作者基本上就需要豐富的生活經驗,深刻的人生省思。在優秀散文的字里行間背后,站著的是一個睿智的思想者,是生存的詮釋者和質詢者,流露出博大的人類關懷。還是吳調公先生的那句老話說得好:“哲理的最深處是感情的最強者,也是詩意的飽和點”。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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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中國散文的反思進程,由政治、社會,到人生、人性,再到歷史、文化,直到文體自身,個體生命的體悟打開新局面,不同類型的散文日益多元多維。江西地處中國內陸,文學的土壤相同,不過感受時地風象的折光,加上地域文化的承載,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尚處在緩慢的生長中。《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選(1997—2007)》一書共收入85家的作品,計87篇,28萬言。雖然受書籍規模限制,收錄的多是短篇小品,但從如上所述不難看出,散文各基本體貌品類,已大致具備,各家多樣的姿采,亦盡力呈現。而且,作者大都是出生于上世紀50-70年代的中青年,他們是當下江西文壇的主力軍。其中,女作家數量比重不小,細膩、委貼、靈秀、冷峻,各擅勝場,恰巧與文壇近年出現的女性寫作風潮互相映照。若是將該書與此前出版的《江西十年散文小說選:1949-1959》(江西人民出版社,1960)、《江西三十年小說散文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江西新時期十年文學作品選·散文卷》(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0)等散文選本比較,還可看出建國以來江西散文作家陣容的變遷和創作的流轉。
我們看到,當代中國社會,是前所未有、急劇變革的社會。世事驚濤,席卷天地,影響所及,散文的蔓衍起伏,曲折正自不少。尤其是近十年來,世界的多元和矛盾的價值觀越來越令人難以適從,作家承擔著更多的焦灼、分割與迷惑。但散文開放、包容、多變化的本質和面貌,使之在時代風潮、文化交會中世代交替、風行不墜。在江西這片古老的大地上,散文就像一個不老的繆斯,總是引人追尋,就像古希臘神話中阿波羅奔向美麗的達芬妮一般——美只存在于追求它或創造它的過程中!
出版選集是一件頗不容易的事,如果由編選者自作主張,把所搜集到的文章根據編者的喜惡來選擇,倒并不困難。《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選》一書的編選原則,是盡可能尊重作者們自己的意愿,請他們推選自己的代表作,基本上使選集成為作家們的自選集。征稿對象,盡可能求廣,掛一漏萬固然不會,滄海遺珠卻勢所難免;而且,對一個長期從事散文創作的作家來說,以一篇作品入選(最多也只有2篇),未必能全部涵蓋他整體散文創作的宏觀,不免有見樹不見林的感嘆。但有選必有遺,完美的選集世上罕見。至于對選入的這些作家,這部十年的選集是否真成了永恒之門,則猶待悠悠的時光的考驗了。
①魏飴《散文鑒賞入門·小引》,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頁。
②③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155頁。
④謝有順《重申散文的寫作倫理》,《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
⑤吳調公《文學分類的基本知識》,長江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第2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