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快生產了,考慮到月子里是不能洗頭的,她決定把她那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剪去。這個決定多少天了,卻遲遲未付諸行動。我知道妻想的是什么,就沒有催她。 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我用木板搭起的、上面鋪了一塊布的簡陋的梳妝臺前,面對鏡子仔仔細細地梳好了頭發,看過來看過去后又把頭發解開了,呆呆地坐著看窗外的夕陽。我們那屋子只有一扇朝西的窗,每天下午,太陽都會從窗子射進來。我倆沒有電視看,就靜靜地看夕陽。此時夕陽的光芒正把妻的頭發染成金色,而她臉上細細的絨毛也都清清楚楚。后來妻叫我給她梳頭,我就慢慢地給她梳。那一縷青絲柔滑、冰涼,一根一根的感覺仿佛能數。夕陽的光輝里,妻的頭發如金色的瀑布。
梳好后,妻面對鏡子看了看,又從鏡子里看著我,澀澀地笑了。終于對我說:“剪掉吧?!蔽夷贸黾矣玫募舻督o她剪。頭發扎成了一束,剪刀又鈍,所以剪了好久才剪下那縷頭發。在剪發的過程中我們誰都沒說話,只聽見沙沙的斷發聲,不很流利,不很情愿。我把剪下的頭發默默地放在梳妝臺上,心里也相當不是滋味。再看妻,她的眼里涌滿了淚,見我看她,卻擠出了笑給我看。他不笑還好,她一笑,我的鼻子更酸。我急忙轉過頭去看窗外的夕陽。此時殘陽如血。正是初春的黃昏,遠處人家的炊煙在風里亂亂的飄。
妻就是這樣太懂事太善良了,才肯跟我過這種苦日子的。假如平日她總是大叫大嚷地罵我是窮光蛋,數落我沒能耐的話,我的心里也許還能好受些。但她偏偏不這樣,且這么體貼我,怎么能讓我心里好受呢?
我和妻相處五六年了,由于家貧,遲遲不能結婚。我那時惟一的財富就是留在老家里的兩箱書。我搬那兩箱書時告訴我的哥哥姐姐們說:“我要結婚了,你們能給多少錢?”他們總共湊足了八百元錢給我。那時一臺變速自行車還賣九百五十元錢。我托運了兩箱書,帶了八百元錢回到了宿舍。然后我去找妻,我們吃飯,飯后我把那八百元錢給她,說我們分手,她不同意。
那年的冬天,我租了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偏廈子,月租五十元錢。然后我去問妻來不來住。她想了大約一小時,就搬來住了。那偏廈子的墻用鐵板沙子抹的,屋棚低矮,在炕上直不起腰,想直腰須下地,檁子暴露如根根肋骨。我和妻用紙殼釘棚,用報紙糊墻,就算是裝修。釘棚那晚釘到九點鐘,妻說她想歇一會再幫我釘。我就自己釘。等釘完后進屋一看,她已躺在炕上睡著了。妻三班倒,很乏的。
我們的家(如果那也能算家的話)除了鍋碗瓢盆和睡覺的行李外,物質財富就什么也沒有了。而精神財富當然就是那兩箱書了。晚飯后,為了省電,我倆就看夕陽,直到夕陽完全落到山后了,夜幕四合時才點燈看書。屋子雖冷,炕卻很熱,于是我們就趴在被窩里一人捧一本書看??槐恍欣钌w住后,屋里頓時更冷,看書時,我倆能看見彼此呼出的白氣。有一晚下雪,妻的一件牛仔大衣掛墻上,第二天發現竟凍在墻上了,墻上全是白霜。
第二年春,妻發現她懷孕了,我們辦不起婚禮,她就回家去說我們旅行結婚。家里給了她一些錢。回來后我們領了結婚證,我用她的錢又給她買了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就算結婚了。我那時剛剛發表了第二篇小說,以為自己能成作家,所以日子雖窘但我信心十足。而妻也相信我,每天都活在希望里。我看書寫稿什么的,妻都支持我,鼓勵我,包攬一切家務,不和我說話。那一段時間,妻的廠子經常放假,而我的單位也不給開工資,妻就挺著大肚子去進了些小食品到山上小學門口賣,以補貼家用。春天風大,那天我去接妻時,她正去追趕被風刮走的塑料布,我看見她的頭發在風中顯得憔悴而凌亂。
就在這種情形下妻要生產了,“孩奔生娘奔死。”生孩子是女人一大關,況且我們又沒有足夠的錢,真讓我不敢想。再想妻從一個純潔女孩變成人妻人母,竟沒跟我享一天福,沒有婚禮,沒有財禮,沒有舒適溫暖的家,沒有美麗的衣裳……我不覺悲從中來。她把一切都交給了一貧如洗的我且無怨無悔,我拿什么來報答?如今,就連她屬于少女最后留戀的一縷頭發也被我剪斷了,而她卻什么都不說且給我笑,我的淚水怎么止得住?
夕陽靜靜地照在那縷頭發上,那頭發成了火紅色,如一縷火苗,我們就這樣地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那是二十五歲的頭發。
后來,妻在醫院里剖腹生下了我們的兒子,是我的工友和劉紹文經理給拿的錢。后來,劉經理又組織我的工友們給我蓋了房子……許多童話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經歷了一番苦難之后,后來才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們也不例外。
妻二五歲的頭發我要一直保存到老。有一天我打開書箱,又拿出了那縷頭發。我發現這縷頭發自剪下那天起就一直生長,并且生長了許多如頭發樣千絲萬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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