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讀到羅林的詩,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秋日大地上的花朵。那些神秘遙遠的花朵,那些寧靜淡泊的花朵,那些幽暗孤獨的花朵。那些靜觀默察的花朵,那些逼近大限的花朵,那些色彩沉斂的花朵,那些超凡入圣的花朵,那些傲然獨得的花朵……羅林已年近古稀,僅三五年的工夫就創作現代詩歌一千余首,并且強勁創作勢頭不減。羅林從何獲得如此不竭的動力呢?閱讀了他的詩作,我發現他自覺不自覺以“天人合一”的東方神秘主義詩學,不斷地開掘生命的嶄新境界和詩歌藝術新的實現方式,觸摸隱藏在尋常物事中細致入微且意味深長的“詩意”,他的個體內宇宙要達到一個充實的、自在的、充滿神秘的生命境界。
易經哲學告訴我們,萬物處于永恒的變化中,與其徒勞地固執萬物流動不息的表象,不如置身于萬物變化的洪流中,體會萬物生生不斷、新新不止、化化不息的生命律動和詩意情調,將一己生命融入大化流行的宇宙生命之中,從而使一己生命獲得詩意的安頓。羅林懂得神秘主義的本質是生命主義,在鴨綠江口濕地,他敏銳感受到生命壯觀和神奇:“數百萬只鳥,使天上長出數百萬雙翅膀/遮天蔽日,翻江倒海般攪亂南風和北風,/天空暗淡,陽光四散躲避著它們/給大地一幅無秩序而又移動的圖案/天空中生長著繚亂的歌聲和風聲/我們都聽到了,充滿一片欣喜和驚奇”。宇宙的生命謂之神,生命進程之奇妙莫測謂之秘,宇宙間無名的存在,以滿懷的愛慕與好奇眷顧著、照耀著人的生命,這是人神之間相互的渴望,詩人在人與神之間搭橋。許多時候,諸詩神遠遠地隱居事物的內里,我們遠遠地望著,我們心領意會地說,世界真奇妙。在鴨綠江畔的深夜,羅林感受到奇妙:“我是從高處看那條江的/夜色很深,肯定深過那條江/而江水微亮,也肯定比夜色亮些/……/只有岸邊那片燈的影子深入江的內心/……/除此之外,我的眼里全是漆黑”神秘主義是以詩性的智慧感受世界的方式,詩人的存在價值不僅是感受,還有呈現。世界總是一具“不可思議的面孔”,詩歌的意義是將靈魂從現實的重負下解放出來,同時又向靈魂顯示現實的意義。
一百年前,尼采痛苦地呼喊:“上帝死了!”尼采不過是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世界的絕望。造物主在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表象和容貌:他們或許是孔子、老子、耶穌、佛陀、穆罕默德,或許是創造人類福音的蕓蕓眾生,我們認為:凡為人類造福者,就是上帝。你在創造的時候,你就是你自己的神,你就是上帝死后再生的上帝。詩歌在這樣的人生境界中不過是自造上帝的外化。尋找到這樣一種詩歌實現形式,不是羅林在寫詩,而是詩通暢走出羅林,像躺在床上確實很難成詩,羅林借助神秘主義詩歌的力量,很容易找到了“躺著”與“大地”的關系:“直立行走與仰臥于床的確不同/不是懶惰,我確實喜歡與床為伴/我臥床的形體不一定美妙/但卻與床平行。與床平行/就是與大地母親平行/這將是我最終的姿勢,永久的姿勢/活著一心向往大地/死了也永遠不和大地分開”,你不難發現,通過想象,躺著和大地的關系確實生出了意義,這意義就是神性的詩意。海德格爾說思是詩的根源,思是成就詩意的途徑和動力:“如果一棵樹想另一棵樹/一座山想另一座山/就只能想,不能跑去看看//如果一只鳥想另外一只鳥/它縱然能飛過去/卻不一定知道另一只鳥的地址//如果一條河想另一條河/它們終會遇到一起/但另一條河已不是另一條河//如果一個人想另一個人/他比什么都幸運/想誰就可以急三火四地跑去看誰//而我不知在想哪一個人/也不知道我該跑向哪里/哪里都不是我的目的地//我默默坐在一棵樹下/倚著樹干,看翻動風的樹葉/誰也不想時,就守住自己的心”。其實,一棵樹能想另一棵樹嗎?一座山能想另一座山嗎?正因為人類的思,結構了許多不相干事物之間的關系,這些流暢的思使詩意不斷涌現。那首《一只空魚缸》再次印證思在詩歌中的作用:“那只小小的魚缸現在空著/我看見從前在里面游動的樣子/那是幾條穿著紅衣裳的小鯉魚/它們先后把自己游動的樣子帶走/好像魚缸的空是它們造成的”。黑格爾說:“理解是統治,要想使客體具有生氣,就是使它們變成神靈”。而詩就是使事物神秘化,從而賦予事物以飛動的靈性的方式。
思是詩歌的原初形式,但思與詩歌關系還可以精確劃分下去,思可以使詩歌富有意義,思也可以在成就詩歌過程中體現思維的新奇度和驚險度:“這巴掌大的地方/你還在擠/你們還在擠/要把我擠到哪兒去//別擠了,別擠一/我要從這個小小的地球上/擠下去”。國人一直鼓吹詩言志,這首詩歌也在言志,但這首詩歌的成功秘笈不在言志,而在于新奇富有驚險度的表達方式,也可稱為詩言思。海灘上一條死去的海魚躺在那里沒有任何詩意,詩人看到了,他的思讓這條死去的海魚成為詩歌,這就是思使詩歌無中生有:“被曬干的一條海魚/扔在沙灘上/海風橫掃它身上的柔軟和溫度/卻弄不瞎它的一雙眼睛//它留著眼睛/看地球怎樣轉動”。海魚死不瞑目是為了看地球怎樣轉動,思提供詩歌生成的空間和韻味。
思有時等同于想象,想象力是詩人的智慧之一,沒有想象力,詩歌從何而來?羅林來到下雪的江畔,他發現了雪和江水關系:“江水很深很綠,像往日一樣流暑/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上面/看不見落在上面,落像沒落一樣/雪能蓋住大地/卻蓋不住一條江/也不能把一條江水染白/再多的雪,也不能把江填滿//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用什么把江蓋上/把江水染白,把江填滿/雪辦不到的/就沒有誰能辦到的了”。神秘主義世界觀以人的心靈為文化本位,她不以追逐外物、辯析外物為己任,而是將外物納入心靈的廣闊無垠的疆域,因而雪中的江在羅林的心靈世界中是一條靈性的江,哲思的江,神秘的江。
上個世紀八十年以降,實用主義和物質主義在中國大行其道,人的心靈世界忍受著身心分裂的苦痛,精神的荒漠化,使人們喪失詩性的精神家園,詩人的責任就是重建人類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詩人雖然年逾古稀,他的心靈世界洋溢著孩童一樣的青春氣息,他這樣描繪晨露:“站在草尖上/亮晶晶的/像一個個小太陽//草輕輕晃一下身子/一個個太陽/就熄滅了//土地是仁慈的,寬厚的/它把摔碎的露珠/抱在懷里//泥土笑了/又一縷陽光的芬芳/在內心生長”。他令人動情地融入春天:“我想學幾聲雞啼,幾聲羊叫/學牛和鵝那樣蹣跚走路/也像牛和驢那樣啃幾口青草/我想學房頂上盤旋的炊煙,即或飄散也不離開小村/我還想和河邊洗衣女子坐在一起/腳伸進水里/想一些和花朵、流水有關的事情//春天了,到戶外走走一定很好/但不知明天什么風向/是陰是晴,是冷是暖/是否有山雞、野兔、狐貍和蚱蜢/駕著綠草和鮮花編制的小車/一路隆隆來接我”;“這個春天對于我過于奢侈/那么多花和花香/洶涌著,從窗口一擁而入/還有微風、細雨和燕子/藍天中掠過一群白鴿//不遠處的江面上銀光閃閃/公園里/五光十色的噴泉站立起來/飛濺著無數的/珍珠、瑪瑙、翡翠/一顆一顆撞擊我的目光//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我不是一個揮霍無度的人/只要一丁點兒綠/一朵花,一只燕子/就足夠我度過美好的晚年”。神秘主義作為一種主張生命自我完善、自我提升的人本主義,為人們在生命天空再造一顆高懸的理想太陽,并照亮內心和世界。
其實,抒寫親情對于神秘的知性寫作面臨不小的風險,親情意味著回歸尋常人生的常態,人性更多呈現的是俗性,沒有了奇妙的神性,你在詩歌中只泥實于情,如何讓詩的神思自在的飛翔?《午夜,你鉆進我的被窩》就經受了這樣的考驗:“午夜時分/我睡得多么香甜/只有睡眠,沒有夢/仿佛我就是/一截無知無覺的木頭//即或我是無知無覺的木頭/對你/也是睜著眼睛/知覺永遠醒著//從另一個房間/你抱著小巧的枕頭/吧嗒吧嗒地走進我的房間/腳步再輕/我也能聽到//你鉆進我的被窩/像只毛茸茸的小貓,溫暖的小貓/你怎么知道。此刻/我正想你呢//醒來,詩就跟著來了/像只毛茸茸而溫暖的小貓/你睡著,我醒著/我的兩歲半的小外孫女說喲”雖然還顯得有些泥實,但兩歲半的小外孫女到來,猶如午夜飛來的天使,溫暖感、幸福感充溢詩中。
羅林生在鄉下,對底層人有著與生俱來的血緣聯系,他關注腳手架上的農民工:“他們剛從腳手架上下來/那是一座正在施工的高樓/高樓蓋好以后就與他們再沒關系/他們的關系/揣在老板的口袋里/……/好好睡上一覺/既然身子回不到鄉下/就把夢打發回鄉下看看也好/……/夢正在路上,還沒到家/上工的哨子忽然響起?!彼€關注十字路口的乞丐:“身子屈成一團/亂糟糟的胡子比頭發還長/葡萄在大廈墻角的臺階上/他身下的每塊紅色磨光花崗巖石板/一定比他的命值錢//我看到他的雙手,干樹枝般/成天那么伸著,頭枕在手背上/幾枚硬幣,蓋不住/破舊搪瓷缸的底部/那是他一天的收獲//他從不仰頭/看一看高聳的大廈/而大廈傲慢地遮擋住陽光/不讓陽光掉下來/卻讓一片陰影慢慢鋪開。”我不知道羅林對一個底層人如此深情,是性格使然,還是上帝的旨意?
詩神住在里面,我只是在敲窗,我所看到的也不一定真切,詩無達詁,我所解析的只是一個角度。但從神秘的知性寫作的角度,羅林的詩歌還有提純、提神、提升的空間,隨意性是不能充分高傲飛翔的動力欠缺,過度的散文化使詩歌語言難以飛升到更高的層次等問題,也許羅林沒有注意到,但必須驚醒。詩歌創作是一項神圣的精神勞動,缺少了有品位的詩歌,這個世界將暗淡無光。羅林的詩意人生已經從七十歲開始,這個接近神明的年齡,必須適度剔除非詩意的東西,我和更多的詩友將注視著詩歌的天空,一只神圣的知性的大鳥用翅膀擦亮藍天和仰視的眼睛。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