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花費一年的時間,對馬云飛的詩歌進行“文本細讀”。如果說他的現代詩歌是一座氣宇恢弘的建筑,我的詩評就是這座建筑的后院。在文本細讀過程中,早就確定要寫這篇《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的評論。作為一個評論者,如同武術者希望對手是一個大俠,與之過招,與其說是有刺激味道的挑戰,倒不如說是渴望互相擊倒后的血性。用馬云飛的生命詩歌說事,我孤獨并悲壯地面對東西方整個的詩歌背景,試圖撥開觀念和技術帶來種種的迷障,確定生命詩歌的根性文本位置,這屬于“回歸”呢?還是屬于“來到”呢?我倒覺得似乎“歸位”或“揭蔽”更為恰當。
一、馬云飛生命詩歌歸隱傾向的精神背景
在文本細讀的過程中,我發現了馬云飛詩歌身在城市、心在鄉村,身在現代、心在傳統的歸隱傾向。最初我對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有過這樣的疑慮:“我要說的是,回避社會競爭和現代文明能行得通嗎?現代人正處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兩難境界。”后來,我覺得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有其藝術邏輯上的合理性:“在我們的社會把現代化當作一個偉大的目標時,詩人們卻選擇了向往田園的精神歸屬,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詩人們為什么要逆歷史潮流而動呢?在詩人的認知中,人的社會化和現代化這些所謂的文明,有了對生命本體規定的壓抑和摧殘。復雜的社會關系造成爾虞我詐,人的生存環境的現代化給人帶來非人化的污染和絕望。詩人們向往農耕文明給人帶來的自在與和諧。這種身在城市、心在鄉村,身在現代、心在傳統的人格分裂狀態確實值得玩味。”再后來,我就發現馬云飛的生命詩歌,以生命為根本,生命的自由和快樂是他的詩歌的本質和歸宿。我覺得馬云飛的詩歌遠承老莊的美學理念,繼取陶淵明老夫子之寫作風范,向往著天人合一的純“自然狀態”,無非是拒絕社會惡性競爭和惡性現代化給人帶來的痛苦、失落和壓抑,向往自然家園給人帶來的平靜、融和和充滿情趣。詩人的批判和向往,都是站在人本主義的立場上,云飛詩歌的深度在于其歸真抱樸的哲學追求。
1、文化儒道互補的二元結構是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的古典背景。在我對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困惑不解的時候,當代出色的詩論家劉士林幫了我的大忙,他對人類精神本體結構大體上解釋為老子所云的“道生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天地混沌如雞子,無極而太極),一(詩性智慧)生二(二元論結構),二生三(三元論結構),三生萬物(多元論結構)的過程。”我知道這是劉先生的“中國詩學原理”基本理論框架。為了便于把馬云飛的詩歌歸隱傾向的精神背景說清楚,我把此問題限定在“一生二”的社會本體論和自然本體論的二元論結構中討論。中國古典社會的精神構成一直在儒道辨證運動中,構成中國古典詩學歷史發展的內在動力機制。社會本體論是以“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為邏輯起點的。劉士林指出,儒家以‘道德之眼’觀物,故萬物都著道德色彩,并一致地呈現出其內在的道德本質來。儒家的社會本體論的出發點是孔子的“以仁釋禮”。孔子哲學一開始就根植于人的社會本體論基礎上。它不是從血緣和心理還原到無心理、無血緣的“自然”,而是通過剔除其自然性直接將它們提升到“禮”的高度,儒家以仁規定了人的本質。道家以“自然之眼”觀物,老莊把“自然”作為人生和社會發展的最高本質,并以“自然”觀念作為其哲學體系的核心。老莊哲學時時處處都在護持人的自然本質,強調個體存在的權力,極力反抗文明和社會對生命自然狀態的惡性異化。中國古典詩學由此誕生了其“以自然為宗”的理論傳統一脈。考察馬云飛的詩歌,并非對詩歌的社會屬性一概的拋棄,但其歸隱的詩歌取向,正是對中國古典詩學智慧汲取了自新的力量。
2、現代詩學向西方借力的本體偏出是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的現代選擇。中國現代詩學,經過百年發展(詩界革命算起),雖然在批評的理論方法、批評術語等方面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是同樣沒有擺脫社會本體論和自然本體論的深層結構。中國現代詩學是以對中國古典詩學革命的姿態出現的。它一直在引入和使用西方諸如馬克思的唯物論和西方的實證主義等文藝學、美學等方法,由于文化形態中的科學方法一直處于強勢,中國現代詩學在以相對強勢的社會本體和相對弱勢的自然本體的二元結構中運行,加上表面上處于否決狀態的中國古典詩學中相對強勢的社會本體和相對弱勢的自然本體的深度沉淀,使得中國現代詩歌沒有更好在生命自然本體上的健康發育。文明越對生命所構成沉重的壓抑和摧殘,越使一部分詩人敏感地選擇遠離社會本體,義無反顧地投身到自然生命的懷抱,馬云飛詩歌的歸隱既是與社會本體的疏遠和撤離,也是向自然本體的開拓和建構,中國現代詩歌似乎回到了生命的自然本體的地帶。
3、理性智慧所造成的人類痛苦和災難是馬云飛詩歌歸隱傾向的哲學自覺。尼采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早在19世紀八十年代,他就洞穿人們理性智慧的缺欠:“在知識一詞有意義的范圍內,世界是可知的;但除此之外,只能說世界是可解釋的,在它的背后,不存在單一的意義,而是存在著無數的意義。解釋世界是我們的需要,我們的沖動,每一種沖動都是一種統治的欲望,每一種欲望都有自己的透視,并且希望強迫所有別的沖動將它作為惟一正確的透視來加以接受”。尼采言中了理性智慧所造成近現代社會最深刻的危機所在。人類進入近現代社會后,構筑了將自己神話的新的理性神話和科學神話,似乎人類的一切問題在理性和科學面前必將一一迎刃而解。問題恰恰走向了反面,理性、科學及其工業化現代化由對自然的統治,日益增強了權力機制對人類的統治,摧殘人類自在的生存狀態和思想能力,尤其理性智慧的專制化,釀成了戰爭、種族滅絕、生態惡化等危機,破壞了地球的生態環境和人文心態,美麗的地球幾乎變成人間地獄。人類需要理性智慧,在當下,人類更需要詩性智慧,所以,當代哲學家海德格爾洞察了現代文明的這一缺欠,提出一個偉大的時代命題:人詩意地安居在大地上。馬云飛的生命詩歌充滿著對“文明”和非人化的社會的反抗,他詩歌的歸隱傾向正是人類重返自然生命本體的覺醒和迷途知返。
二、馬云飛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
命名是容易的,當初我想到馬云飛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無不快慰。可是,過了不幾天我的快慰就蕩然無存。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說不清楚馬云飛生命詩歌所謂的“大地品質”到底是什么內涵,并長期僵持在一種無解狀態的理性悲苦中。正如龐德所言:“一個意象是表現一種在一瞬間中的理智和感情的混合體,這種瞬間的混合體表達一種突然自由的感覺,一種從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解脫出來的感覺,一種突發力量的感覺”。經過好長時間的漸悟,一個下班的路上,我突然頓悟:所謂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應該包含現代詩歌的“三性”:傳統性、現代性和當下性,而且是三性的同時在場,才有可能構成“大地品質”。我的這一命題可能與海德格爾的詩意地安居在大地之上有關,這樣一個命題解決我對現代詩歌的理論困惑,也深入到現代詩歌創作的一個嶄新境界,也為同我一樣探索中的現代詩人提供了一個尺度和方向。海德格爾說,作品不僅建立一個世界,它也展現大地。馬云飛生命詩歌的魅力在于他用作品為我們展現他的詩歌“大地”。
馬云飛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之一:詩歌的傳統性。現代詩歌的宿命:是中國古典詩歌不可能產生中國現代詩歌。所以,對待中國古典詩歌,現代詩人最初就是以說不的姿態反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然而沒有中國古典詩歌豐厚的美學母乳,中國現代詩歌總體營養不良也就成為詩歌的宿命。所以,我覺得最初為了確定中國現代詩歌存在的地位,反傳統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到后來還不歸宗認祖,確實讓人覺得有浪子的莽撞和不智。作為一個中國詩人,即便是以反傳統的逆子面目出現的,但你深入他的精神世界,就會發現他血液中的中國文化因子和元素。最早我注意到馬云飛詩歌高頻率出現一個詞——平靜,平靜是馬云飛詩歌傳統性或中國化的現代表達。我對他那首《平靜》一詩做了這樣的解讀:“老子云:“致虛極,守靜篤。”意思是心虛無欲到極點,守持清靜做到堅定。云飛的詩歌之核便致虛守靜,所以他的詩出現“平靜”頻率極高,我把平靜視為云飛詩之眼,詩之核。云飛的詩,與其說是寫詩,還不如說他通過寫詩來完成致虛守靜充盈生命的精神功課。云飛在詩歌中所追求的“平靜”,既有一個已近知天命人的超遠的氣度和胸襟,也有對老莊哲學所創造精神境界的向往和皈依。云飛對中國古典詩歌精神是以我為主的繼承,我覺得他的詩歌的傳統性主要是對道家詩歌美學的繼承。我們從中能夠體味到對老子虛靜詩歌美學的繼承,對莊子自然詩歌美學的繼承,也有對儒家的經世致用詩歌關學有選擇的繼承。正因有根性的繼承,較一般的現代詩歌,他的詩歌有了藝術的根基和厚重。
馬云飛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之二:詩歌的現代性。中國現代詩歌所走過百年的歷程表明,西方現代詩歌和與之相匹配的精神文化一直保持對中國現代詩歌的強勢影響,拒絕西方現代詩歌及其文化哲學的影響,無疑是拒絕中國現代詩歌。我認為中國古典詩歌是中國現代詩歌之母,西方現代詩歌即是中國現代詩歌之父,父精母血造就了中國現代詩歌,這是不爭的并不復雜的文化背景和必須面對的騷動現實。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十九世紀提出這樣一個論斷,我們尊重先賢的知性和勇氣,我們同樣理解他們的偏頗和焦慮。但是如果今天誰再這樣分出體和用來就顯得可笑。馬云飛既不食古不化,也不食洋不化,東西方詩歌精神共同構筑了他詩歌血肉和靈魂。馬云飛的詩歌運用西方詩歌理念和技藝爛熟于心,諸如意識流、黑色幽默、荒誕文學、互文性寫作、無敘述寫作、反諷寫作、解構藝術、陌生化寫作、變形和魔幻寫作……凡此種種都在他的詩歌中安身立命。在部分主流話語依舊滯留在曾經的普羅藝術幻境的時候,他遠離了一些人仍奉為圭臬的反映論,讓詩歌回到內心和想象。西方詩歌藝術對于馬云飛來說,不是詩歌藝術實現的負擔和藝術觀念的錯亂,而是建構自己生命詩歌體系的力量。
馬云飛生命詩歌的大地品質之三:詩歌的當下性。詩歌不能與當下的生命現實失去血肉聯系,失去血肉聯系,詩歌就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當下的生命現實是什么樣子呢?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問題的關鍵是詩人感悟到了什么,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呈現。一年前,我在網上讀到了馬云飛的詩歌《車禍》,正是這首詩歌的關于生命現實的隱喻和批判,才誘使我把解讀馬云飛詩歌的過程,當作建構我的關于生命詩學的過程。像《寫給世界的一封信》、《夜色明亮》、《秋天,到礦區看望一對老啞巴》、《異鄉》、《蛟河》、《事故》、《我的二大爺》等篇什,關于生命現實的開掘都體現思的強度和智的力度,詩歌乃“天地之心”,詩歌既要替天行道,也要慰藉生靈。生命現實是歡樂的,生命現實是遼闊的,生命現實是壓抑的,生命現實是虛無的,生命現實是悲觀的,生命現實是痛苦的,生命現實是荒誕的……凡此種種,生向存在,在就是詩歌產生的趨勢。云飛的聰慧在于其詩歌是他的第二生命現實,我們讀到他的詩歌能夠感知大地和蕓蕓眾生,因而生命的現實是他的現代詩歌的核心和根據。感知并不像有人說的那樣,是第二性,感知對于詩人來說,更是一種能力。馬云飛的詩歌因為與生命現實有著血肉聯系,因而,他的詩歌具有感人至深的現實力量。
馬云飛的生命詩歌歸隱傾向,是馬云飛作為一個戰士所參加為守望詩性精神而對物質文明強勢入侵實施狙擊戰。從莊子對工藝技術的拼命反抗,到伯夷叔齊到竹林七賢再到陶淵明、王維的歸隱,直到清末人對鐵路、電訊的敵視和破壞,中國業已形成了以詩性精神反物質文明一個強大的傳統。今天,物質文明(理性精神)的強大和繁榮,是以往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除去守望人本主義立場堅持生命的自然本體的正當性外,馬云飛生命詩歌的歸隱傾向,似乎有些清末人對鐵路、電訊敵視和破壞的味道。這是物質文明過于強大和繁榮所造成的精神反彈,上帝死了,田園已荒蕪,守住人類面目全非的精神家園,詩人沒有錯,而且在文化荒漠化、快餐化的背景下,守住還有些許悲壯。但是一邊享受現代文明成果,一邊反抗現代文明成果,這是詩人們面臨的美學困境,也是評論家面臨的理論困境。我們要深入反思現代人身在現代、心在傳統,身在城市、心在鄉村的人格分裂,我們要警惕詩歌創作中農業時代詩歌美學的慣性滑落,這正是馬云飛生命詩歌面臨的困境和局限。現代詩歌寫作是難的,考驗著詩人的勇氣和心智能力,守望人本主義,不是簡單汲取傳統詩歌的自然本體,做一個現代社會歸隱的陶淵明、王維,中國現代詩歌更需要的是北島、于堅、劉川。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