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如果僅指晚輩對先人的那份感情與牽掛,那是美妙的尤物,但是中國古代奴才文人借“孝”說事而炮制出的那個“孝道”,卻是貽誤中國文明進程的孽障。在步入現代社會之前,必須予它以足夠的批判,不使它妨礙今人、貽害后代。
以孝治國,貽誤千古
年少時亂讀書,讀到“君子以孝治天下”時,很是不解。這“孝”明明是一家人當中晚輩對長輩的尊敬和應盡的贍養義務,一種簡單的初等社會行為和樸素感情,怎么就能夠把這種謙恭和溫順作為工具來處理復雜紛亂的國家大事呢?雖曾討教過幾位長者和先學,卻沒有得到令我滿意的答案,幾十年來就一直困惑著我。
而今我知道了,我所疑惑的這個問題,正是產生各種各樣“中國特色”的重要根源。中國古人從一個人人所能感知的簡單常理——對至親的愛——起手,經過一種未經論證的“非邏輯”的推論,而演變成一套存在致命缺陷的理論,這套“說法”,就是所謂“孝道”,它內在的缺陷導致了中國社會結構的不和諧,乃至人倫的畸形。
孝,是許多種“愛”中的一種,世界上的其他民族都沒有特別地對它予以高度關注,只是中國古人特地把它提純出來,借此胡亂地比喻、推演,把它無限地拔高,幾乎與宇宙存在的法則相提并論,成為“天道”的化身,這就大謬了。這暴露了中國文化視野的局限甚至淺薄,影響了中華文明的自然生長和發展。中國人在“孝道”被盲目尊崇的這兩千多年中的遭遇,就一直被它的荒謬所糾纏,至今未得脫身,因此很有必要就此多說一些話。
“孝文化”是家族或家庭的產物,只有婚姻成為社會普遍的文化氛圍,才有可能產生關于“孝”的道德規范。在世界上所有民族文化發展歷史上,還沒有哪個民族有過如中國人這樣豐富、繁雜、畸形的關于“孝”的文化觀念體系,原因是多方面的,簡單地講,這是生活方式決定的。

“孝文化”在商代以前是沒有特殊地位的,到商代為止,王位繼承制度還基本上是兄終弟及,可見那時的縱向血親的力度還不夠強勁,或者那時人的壽命還不足以支撐后代人順利長到接班年齡。
學者曾昭旭說,在“孝道”觀的建立過程中“孔子居于關鍵性的地位的”《孝道觀的發展》)。他認為這是孔子所宣揚的恢復“周禮”的總行動綱領的一個部分。據說孔子曾經為曾子開過一個“小灶”,專門給他一個人單獨講述了自己關于人倫秩序的見解,這就是《孝經》起源的一個說法。許多學者質疑這個說法,說《孝經》成書于戰國時代,是孔子的再傳弟子所作。我更傾向于它產生于漢代以后,而且是假托孔子而作。我這是反那些“孝道”的尊崇者而動,他們想給這套理論找一個偉大的始作俑者當招牌,而我卻不愿意讓這樣糟糕的東西與孔子發生直接的聯系。
大家都知道,在《論語》中,有許多關于“孝”的語錄,但不管怎樣,在孔子時代關于“孝”說法還僅僅停留在學術和教育的層面上。不應當被人指摘。言論在當時沒有禁錮,這是文化生長發展的背景,條件是任何一種學說不能妨害別的學說的存在,更不用說壓制了。學者說了什么都沒有關系,關鍵是王者宦者不能隨便作為。正如希特勒是惡魔,而尼采是有永恒人類價值的。
到了漢代,就有了關于“孝道”的明文法律。《后漢書》中就有關于“王杖”作為執行“孝道”的法律,只是內容沒有流傳下來。80年代在甘肅武威發現的“王杖詔書令”,就有關于“孝道”的詳細的記載。其中有這樣的內容:年滿70歲的老人由朝廷賜予他“王杖”,這是一種頂端雕刻有斑鳩形象的特制手杖。持有“王杖”者,在全社會享有優待和照顧。他們的社會地位相當于俸祿六百石的官吏。如果有人侮辱持有“王杖”的老人,將以蔑視皇上的罪行被處以死刑。持有“王杖”老人做生意的,可以免稅。那個時代的人能活到70歲是很罕見的,所以才能有這么一部法律。這是“孝道”與政權最早發生聯系的一個例證。“孝道”進入政治生活,也就開始了危害民族身心的歷史。
“孝道”成為法律以后,成為不允許由別人胡亂解釋的王法,逐漸由于絕對化的刻板遵從,它把原來處于原始狀態的那種孝義變化成一種“愚孝”,并開始禁錮人們的大腦和奴化人們的心靈。
我認為,中國文化之停滯、倒退乃至畸形化,始于漢朝。你看,思想與學術壟斷是從董仲舒開始的,壟斷對歷史的記錄權和解說權是從司馬談、司馬遷開始的,剝奪民生權、壟斷流通與鹽鐵業等經濟命脈是從桑弘羊開始的。而此時所說的“孝文化”的變味,也是從漢朝開始的。從此“孝道”就成了統治者對民眾進行思想奴化教育的一個工具。
“孝道”影響宏觀社會的作用,開始時更為直接的體現是在皇家內部。一代帝王在進行更迭時,誰能搶先一步握到權柄,就能對歷史發生決定性的作用,勝利者因為得到了絕對的話語權,也將流芳百世。這樣露臉的事一定會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所有手段包括文化習俗都會在此時悉數用上,“孝道”當然也不會被露掉。
后宮干政在漢代是十分頻繁發生的事件,幾乎代代都有。這個現象就是“孝道”這個文化習俗引發的后果。楊聯升先生在《國史上的女主》中就提到過孝道在治國方面的負面效應。他說,“在以儒教為本的傳統中國,因為鼓勵孝的行為,母親的地位通常較高,這是有些太后臨朝稱制的前提。”自呂后專權被鎮壓以后,一代又一代的后宮仍舊依仗外戚勢力,實施專權。這樣的事例一直持續到漢代滅亡。到了曹魏,曹操的卞夫人還是如此,她當了太后和太皇太后之后,頻頻干預朝政,把曹氏的政權折騰得愈加虛弱,不久就被司馬氏所乘,江山隨即易手。一直到隋文帝創建了科舉制度,并依此組織文官政府,接受皇帝的委托管理國家大事,才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后宮的干政。但是時不時地還發生過未經“專業訓練”的女人直接操持權柄的事例,如武則天的上臺稱制等,連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皇朝的遜位也發生在女人當政的時候。
我不同意把國家的動亂和衰敗嫁禍于女人的說法。但是從歷史的眼光來看,那些從小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女人,在“孝道”等等壓制人性的文化氛圍里長大,難有接觸大千世界的機會,與那些飽讀經書、社會閱歷較為豐富的文官們相比,眼界與胸懷必然相差甚遠。她們占據了本來應當是政治家的位置,極不可能做出成績。所以,不是女人應當對“亂國”負責,而是讓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乘機取得頂級權力的文化成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孝道”)才是禍水的源頭。
“孝道”只講資格,不講是非,說話者與聆聽者被擺在不平等的地位上,沒有辦法把新的思想和新的制度引入進來,不容對既定的陳舊制度進行改革。那些中國歷史最上的黑暗時期,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那些本無資質成為領袖的人物依仗傳統習俗所賦予的特權,獲得了最高的統治權。一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是這個民族文化的缺陷,而造成這樣的事實的最直接病根,就是“孝道”。與上面所說的“君子以孝治天下”正相反,我想說的話是“孝道”根本不是治國之本,而是禍國之道。
“孝”的生物學意義
“孝”是不能憑空就變成文化的一部分的,它必然有更深遠的生物學法則淵源。我在研讀和思考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的時候,有了如下的穎悟:“孝”的根源是動物界的血緣關系的紐帶。
東非的狒狒種群很大,動物學家經過長期的觀察發現,老年狒狒種群的地位在所有哺乳動物群體中最受尊崇,它們不會被自己種群所拋棄。而狼群、獅群等就不行了,頭領一旦稍有體力不逮,就會被別人取而代之。被淘汰之后,它們也決不可能留在種群內部挨活度日。但是,當上頭領的老狒狒在以武力捍衛自己的地位時,能得到群內其他的狒狒,無論是雄的還是雌的的幫助,也就是說狒狒的“族長”能得到“后人”有力的支持,動物學家也沒有發現有老年狒狒慘死荒郊的事例。這看似簡單,但相比其他的動物種群,就不是這樣了,其他種群需要挑選“族長”的原則只看誰更有力量。
這樣,狒狒頭領的執政年限也就大大長于其他有頭領任職的動物獸王了。于是在狒狒的這個種群里,由于頭領的執政年限較長,也就更有可能在種群內部留下長壽基因,而不僅僅是體質優秀的基因了。久之,這樣的長壽基因就必然在整個種群內彌散開來。種群的“領導”執政年限加長,一個可能的效果是出現大“家族”,造成“三代同堂”以至“N代同堂”的存續,一個直接的好處是增加種群中的個體數量。所有成員都與頭領存在血緣和姻緣關系,這對種群的凝聚力和它的興旺發達很有正面意義。假設曾經有別的狒狒群有別樣的“習俗”,不那么尊重“族長”,久而久之,小的狒狒種群必然為大的狒狒種群所征服或消滅,它們的領地也會被并入“大家族”狒狒群的天下。
人類有遠比其他哺乳動物更長的壽命,我推想,這就是原始的“孝道”使得人類遠祖能夠有更大族群,從而開始了征服整個地球的偉業。
在炎黃時代,中國人內部的兼并和征戰,也可以依照這樣的邏輯推演。當年在中原的逐鹿地區,炎帝與黃帝兩個部落聯合打敗蚩尤部落,后來黃帝又打敗炎帝部落,其道理、其過程我設想都是這個邏輯的合理推演。
以中原漢族人為主要后代的黃帝部落,確實比以苗族、瑤族為主要后代的蚩尤部落更講究“孝義”,而以西北人為主要后代的炎帝部落則處于上述二者之間。其他人種和種族的民族,只要歷經殘酷爭斗淘汰而存留下來,想必也是如此,只是不能做更為詳細的論證了。
“人類的壽命為何遠長于其他同體形的哺乳動物”原本就是許多不同領域理論的注目點。不少宗教的理論就以此為“人類最為神靈所鐘愛”的依據。我認為這是始祖人類的組織原則造成的。“孝”這個尊重(或者“盲從”)“族長”的習俗或機制,是人類在恐龍滅絕以后能迅速崛起、進而征服其他強悍動物,成為新一輪地球霸主的根本原因。人類的壽命那么明顯地長于其他哺乳動物。所有體型小于人類和與人類相仿的動物的個體,其生命周期都遠小于人類,而體型遠大于人類的象和鯨的壽命也僅僅稍微長于人類一點點。可見,大自然并不是以身體強悍為唯一原則來選擇動物王國的王者的。人類是因為有了“孝文化”,后來才以此取得種群數量的優勢,最終戰勝獅虎豺狼而成為現在的地球之王的。
再舉蜂群社會和螞蟻社會這個例子。
蜂和蟻,它們的社會形態,已經在地球上存在了幾億甚至十幾億年的時間,人類社會的歷史在它們的面前連小弟弟都難以比擬。它們的社會結構比人類的更加穩定、更加恒久。個體的數量也更為驚人。我認為它們的“成功”,也是緣于親體之間的血緣鏈條(或稱為“血緣鍵”)的強健有力。它們種群中的個體,與“族長”——蜂王和蟻后的血緣關系比人類更為直接,因而它們對她的“忠誠度”,也遠非人類可比。
由此,我可以據此對外宣稱一個“定律”,內容是:“生物種群的規模(以個體數量的大小計),取決于這個種群社會里的縱向血緣鍵的強度,血緣鍵強有力的,種群中個體的數量就大,反之就小或無”。
在人類文明史中也能找到上面這個“定律”的根據。那些“縱向血緣鍵的強度”大的民族,人數就多,“縱向血緣鍵的強度”弱的民族,人口數量就少。我們中國人的“縱向血緣鍵的強度”在世界上數一數二,(中國人最講”孝道”)人口數量當然也就最多。不同意我這個觀點的讀者盡可以對此一笑置之,也希望那些嚴肅的批評家不要太過認真,這是我為了闡釋我關于“孝道”的理論而臨時打造的一塊基石。
人們比較多地注意蜂群和螞群內部的團結,卻常常忽視它們群體內的殘殺。
也正因為他們都是以血親為原則組織社會的,因此一旦出離了這個血緣圈子,就沒有了共同語言和共同利益。我曾經聽過一位養蜂人繪聲繪色地描述過蜂群之間“戰爭”。為了避免這樣的災難發生,養蜂世家都各有自己的“秘訣”,這些“秘訣”有專業技術成分,也有迷信的色彩,傳子不傳婿。其手法就是用巧妙的手段迷惑它們,敉平它們因血緣不同而產生的鴻溝。不同螞蟻家族之間的戰爭就更是廣為人知了。蜜蜂和螞蟻這些同種不同族之間的戰爭,俗稱“窩里斗”,中國人一向精通此道,可以將其認定為“國技”。究其緣由,還是來自血親鏈條造
就的家族政治。
“孝”的社會學意義
子曰:君子務本。孝弟也者,人生之本也。我從中感知的是:如此發揚下去,一旦過分,就會造成“人只知有家族,而不知道有社會”。后來的儒家學者把它又修正為: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這多多少少修補了孔子的漏洞,但我還是感到這話說得很別扭。
第一,怎么說著說著子女與父母的關系,為什么硬要把與家族血緣毫無關系的君主拉扯進來了呢?這真像是文革期間申請結婚的一對新人也要先三呼萬歲以后才有資格取得結婚證件一樣,顯然是有一股外力在壓迫著談論者或當事人的靈魂,讓說話者言不由衷。
第二,如果用邏輯的思維來解釋這句話,又是一個不通:事親是家庭倫理,立身是個人修養,而“事不事君”,“事這位君主”還是“事那位君主”,是政見問題或社會價值觀差異的問題,這又進入了政治學的領域。在講述“孝”的時候,顯然是把處于不同領域、不同學科的內容混為一談了,這違反了做學問的常規。也可以這樣判斷:此學說極不嚴謹。
其實這也是中國古代學術永遠也長不大的原因之一。邏輯是學術的生命力,沒有邏輯的學術不會存續多長時間的,它會在其他有生命力的理論碰撞或沖擊中不堪一擊。原因就是它由許多孤立的松散的結論組成的,而它們則僅僅是說話者為了取得眼前利益而倉促組合起來的,不會建立起宏大的成系統的理論體系,如果沒有其他原因,很快就會淹沒在更有生命力的新的文化發展浪潮之中的。但是,儒家理論就這么久地在中國這塊大地上存續了20多個世紀,這個現象似乎違反了上面哪個結論。這里面有太多的話要說,此時只能放下不提。
以“孝道”為根基的皇權世襲制度在中國之所以能長久地存續,一個最大的理由是中國人懼怕競爭,為了簡單生活而繞著社會問題走的生活哲學——這又可見老子的小國寡民的政治思想。
你想,別的民族為了社會的存續,有的要建立玄虛的神乎其神的宗教思想體系,——如回教、猶太教、印度教和天主教諸民族,有的要建立復雜的社會法律系統,——如古希臘和古羅馬人。中國人也曾經試圖建立復雜社會法律系統,有過這樣的實踐或經歷,時間發生在戰國后期和秦代。但是由于那部法律(即“密如凝脂”的《秦律》)是戰爭年代的產物,由于秦始皇原封不動地把它搬到和平時代來施用,讓老百姓感到生活的緊張和壓抑,很快就被大眾所厭惡,不久就被來自民間的造反者所否決。其實,《秦律》之“惡”,是由于它沒有與時俱進,如果能有富有遠見眼光的能臣看到這一點,幫助秦始皇及時對《秦法》進行修訂,與時俱進,因時制宜,想必中國遠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那時實施法制的形式很具有現代性,很能為時人所遵從(只是內容不很好),不若后來的中國人那樣輕視甚至鄙視法治,只仰首盲從于活著的強人的喜好和權柄了。
為了壓低統治成本,簡化管理社會的制度,中國人從此就“以家比國”,以父子關系比喻君臣關系。一說“國”就想到“家”,“國法”對“家規”,“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緊接著就是“父讓子亡,子不能不亡”。這樣,就把人們對自己父母的依附與感情,嫁接到對那個本沒有血緣關系的君王身上了。巧則巧矣,卻絲毫沒有道理。中國人現在還仍然是這樣,“國”的組織原則與“家”的組織原則在思想上依然是千絲萬縷、難以厘清。人們普遍認可“上智下愚”,服從和人身依附的情況根深蒂固。究其根底,都是“孝道”所致。
國家的管理方式固然是變得簡單多了,但是許多存在于國家治理中應當遵循的道理卻因為在“家”的范疇內的缺無(例如我們中國人一向避諱的競選方式的運用),就使得中國特色的國家管理方式因此就規定性地缺乏了人性關懷——義務與責任的不對稱。如果說家長可以打孩子的屁股,那皇帝也就有權當庭脫下大臣的褲子打他的板子。這雖只是一個比喻,歷史上那無數種胡亂“比照”的愚蠢做法(例如所謂“國孝”等惡俗)實在有失中國文化的臉面,降低中國文化的品位和檔次。
“國法”與“家規”往往是一起拿來“說山”,相互比擬。殊不知,這在長久地生活在法治環境中的外人看來,就像是古代的祭司在導演著現代社會的生活。人家說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氛圍“很神秘”,很“不可理喻”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只是人家不能直接把“荒唐”這個詞說出口來,而我們往往卻渾然不覺知。
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在最近30年來有了很大的變化。被越來越普遍的企業化的組織沖擊著人們以往的那種人身依附的觀念。企業化組織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契約精神”,它體現的是締約雙方的平等,以及雙方對信息的充分了解,沒有欺瞞或欺詐。要擺脫這種從“孝道”演化而來的人身依附的傳統社會生活準則,還將遭遇很大的阻力。除了上述思想上的頑固勢力的作用以外,已經是畸形化了的人口壓力,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為了社會安定、平穩轉型,我們還有時不得不屈從于與孝道相類似的一些原則,如多一些服從,少一點責難。
“孝道”在現實生活中一個集中體現是服從,而且是無條件的服從。要像一個螺絲釘一樣地服從,做一個馴服工具,有思想的人想要先理解都不行,要“理解的要服從,不理解的也要服從”。這比孔子當年所說的“三年不改其道,可謂孝矣”還厲害,根本不給你可以著手修改君父舊有的清規戒律的期限,也就是說,永遠不能改革舊制度,只能“按既定方針辦”。——祖宗之法不可更替。中國人就是在這樣的生活原則下守了兩千多年的舊。
在西方,人們把所有的榮光和贊美都歸功于上帝,而在中國,人們最大的成就是實現光宗耀祖。西方人上千年的贊譽使得上帝在他們的心目中獲得了無上的地位,而中國人只知道各自光耀自己的門楣,就造就了一個個獨立的社會單元——家族。家族事務是門前雪,社會公利是瓦上霜。家族意識就這樣沖淡了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社會被人家稱為“家族社會”也就毫不奇怪了。一位中國學者說過這樣一句激憤的話:中國人(他在前面說的都聲明主要是指漢族人)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所有有信仰的民族都被擇開以后,剩下的那些只看重自己血親的那一群人。別的意義不說,我認為這句話把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在“孝道”的熏陶下所造成的民族狹隘性揭露得淋漓盡致。這大概可以解釋我們曾經的外號“一盤散沙”的來歷。許多辛酸的民族往事都與這個“一盤散沙”密切相關。“孝道”就是這樣對中國社會的發展發揮著它的巨大影響力的。“孝道”和它的宣揚者之罪孽不可不查,不可不究。
評論幾則“孝”的事例
說了這么多虛的道理,順便講則有關“孝”的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是漢朝時的故事。郭巨,河南林縣人,父親早亡,侍奉母親至孝。有一年旱災極其嚴重,已經接近斷炊,為了能讓母親有口飯吃,決定把兒子活埋。在他們夫婦二人掘土時,挖出一鍋黃金來。
——現代人一聽就知道這很像是一個荒誕無稽的神話,要是在今天,他們夫妻犯的就是殺人未遂之罪。
第二個是晉朝的故事。王祥,山東臨沂人,母親早喪,繼母不慈。但是王祥卻是個極孝順的孩子。繼母想吃鳥,他就上山捉鳥,繼母想吃魚,他就下河捕魚。一天,正值天寒地凍,繼母的饞病犯了,要吃活魚。王祥就到結冰的河面上脫下衣服用體溫融化了冰面,得到了兩條鯉魚,抱回家去孝敬那個不仁義的女人去了。
——顯然這是件不合乎自然法則的事情,一個人那里有那么大的“熱度”能融化冰河呢?人們也能從中體味到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那種人格的不平等,反而這樣的事實卻成為一個楷模性質的典故。
以上是取自《孝經》的故事。我們嚴肅的道貌岸然的教育家們就是用這樣的教材教育一代又一代的后生們的。再說一個與此截然相反的“現在時”的故事。
在一個關于家庭教育的電視節目中,有個教育家說,一位父親看到孩子的學習成績很不理想,就責罵孩子沒有出息,說“白白養活這么一個沒有用的東西”。孩子聽了,馬上回了一句:“誰讓你們養活我的?你們生我前征求我的意見了嗎?”問得父親啞口無言,只能改文斗為武斗,把孩子打一頓出出氣。
這個敢說話的孩子很讓我感到欽佩,因為這是我幼年挨我父親打時,想說而不敢說出口的話。用傳統“孝道”的觀點看,這個論題的基點已經超出了“范圍”,進入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盲區了,孔子來了也會沒有詞兒的。一個孩子能揭開長于“教化”的中國傳統文化之短,可見,中國的傳統文化在這個領域(實際上只是一種狹隘的倫理說教)一點也不深刻,更談不到廣博。其實,這個孩子提到的這個問題在現代社會教育思想體系里,根本就不成其問題。因為在那里,沒有“孝道”,沒有強迫,沒有誰必須服從誰的問題。
易卜生在《群鬼》這部戲劇中,也曾經借助于一個患上先天疾患的孩子的口吻如此這般地責備他的母親的。這樣深刻的“反封建”的思想獲得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學者們的高度評價。而今,我們的孩子仍然這樣發問,說明那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這也說明“孝道”還應當繼續受到嚴厲的批判。
在我看來,為中國人所常說的“養育之恩”實在是一個荒謬之詞。依照中國人的生活哲學,傳統中國人養育孩子這個行為不外有三個理由:第一是防老、第二是承嗣,第三是為發泄肉欲而承擔后果。這三個理由都不是多么磊落,對社會卻造就了人口過剩的惡果。我的上述思想是受明末思想家李贄的影響而形成的,這位思想家最后因此而遭難,在打給皇帝的檢舉報告里,據說有他說過的這樣一句話:“兒女有什么理由孝順父祖?他們不過是父親的一泡尿。”在被押解進京的路上,他自知難以說說清楚,憤而自殺。
確實,每一個孩子都是哭鬧著來到這個他們本不情愿來的這個世界的。每一個造成這樣事實的那個成年人或那對成年人或那群成年人,在本質上都是“綁架者”。而中國的“孝道”又在事后告訴那個被綁架者,“你的地位低于綁架你的人,你必須做他們的孝子賢孫”,這是一件很不講道理的事情。而用現代社會的倫理則可以較為人性化地處理好這個“悖論”,——只是此處就不能再多說了。
最后說一句話。我對我的父母充滿了感激和懷念。如果他們還在世,我是不想讓他們讀到這些文字的,以免引起他們的自責。如果有人因此而判定我也受到了“孝道”的毒害,我也不予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