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友元今年63歲,已經和公安機關“較量”了18年#65377;
黃友元今年63歲,已經和公安機關“較量”了18年#65377;
她的對手——天津市公安局塘沽分局,在1990年6月對黃友元實施收容審查后,以代為還債的名義,處分了她的財產,后被法院判定為越權插手經濟糾紛#65377;
這個籍貫為湖南株洲的老太太希望至少取得500萬賠償,這是法院判決書確定的直接損失#65377;法院判決早在1996年3月生效,卻因被執行人是公安機關的特殊“身份”,始終無法順利執行#65377;
“涉嫌倒把”被收容審查
1990年6月19日,黃友元以“涉嫌倒把”罪被收容審查,關進看守所#65377;
離開看守所以后,黃友元原本近視的眼睛就幾乎失明了#65377;鏡片度數從1800增至2800,她成了殘疾人#65377;1990年9月25日,塘沽公安分局為其辦理了取保候審手續#65377;
在此之前,黃友元是一名成功的煤炭商人#65377;她承包了一家煤炭發運站,進煤#65380;出煤,從中賺取差價#65377;那時煤市緊俏,黃友元生意紅火,據說一年就賺了800多萬元#65377;
塘沽公安分局對黃友元實施收容審查的理由是涉嫌投機倒把(1997年《刑法》修正時,“投機倒把罪”被取消)#65377;這個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罪名,原本是指:以牟取非法利潤為目的,違反國家法規和政策,擾亂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的行為#65377;通俗地說,就是倒買倒賣,或者以次充好#65377;
黃友元“涉嫌倒把”,禍起1989年#65377;
當年4月,她和廣州鋼鐵有限公司(下文簡稱:廣鋼)簽訂合同,提供原煤1.8萬噸#65377;煤到岸后,廣鋼檢驗發現,發熱量不能達到合同約定的標準#65377;更為嚴重的是,這批原煤投入燃燒后,損壞了廣鋼的進口鍋爐#65377;雙方因此形成糾紛#65377;
時至今日,黃友元堅持認為煤質與己無關#65377;她的理由是:在這批原煤裝船發運之前,廣鋼采購人員親自現場抽樣,送交天津商檢部門化驗合格,并且獲得廣東經委派駐把關人員的簽字放行#65377;這些都是當時煤炭貿易的必經程序,“貨離港后就不管了,這是做煤炭生意的慣例#65377;”黃友元說#65377;
最早受理此案的,是塘沽區工商局經濟合同仲裁委員會#65377;2007年8月29日,一名曾經親赴廣州調查的工作人員回憶稱:廣鋼煤場中,黃友元的煤并未單獨存放,所有的煤堆在一起進行分揀,造成取證困難#65377;
塘沽公安分局介入后,仲裁程序被中止,事情開始向不利于黃友元的方向發展#65377;
在煤炭貿易這個漫長的利益鏈條中,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沒有人去認真追究#65377;倒是黃友元被抓了起來#65377;1990年6月18日,幾個陌生人以談生意為名,將她叫出賓館,推進一輛面包車#65377;第二天,天津市公安局發出收容審查通知書,黃友元被關進了看守所#65377;
多年以后,塘沽公安分局承認自身存在諸多失誤,甚至違反了法律規定,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出現這種現象是能夠理解的”,塘沽公安分局現任局長呂長貴,在2006年6月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信訪局的《申訴信》中這樣表示#65377;錯誤收容黃友元,發生在呂長貴擔任分局“一把手”之前,而他的前任(宋平順),目前官至天津市公安局局長#65377;
3萬多噸煤被處理
1994年12月27日,塘沽公安分局以“不構成犯罪”為由,撤銷取保候審,解除了對黃友元長達54個月的人身限制#65377;
此時距離《國家賠償法》正式生效還有3天,這部承載著非凡意義的法律,首次承認一直以來被認為是一貫正確的國家,也會犯錯誤,而且要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賠償責任#65377;可是后來發生的事情證明,這部法律要想為老百姓所用并非易事#65377;
黃友元是個只會讀#65380;不會寫的半文盲,她對此一無所知#65377;重獲自由的黃友元,最關心的是如何追回自己的財產#65377;在此之前,塘沽區公安分局以代為處理債務以及發還贓證#65380;財物為由,將黃友元存放在港務局的3萬多噸煤炭,批給包括廣鋼在內的11家單位和個人#65377;
塘沽公安分局長期主張的觀點是:公安局用黃友元價值313萬余元的原煤,抵消了307萬余元的債務和廣鋼202萬余元的損失#65377;公安機關代替黃友元清償債務的行為,不僅沒有給黃友元造成任何經濟損失,相反因為用于抵債的原煤的價值遠遠小于債權,造成債權債務關系消失后間接使黃友元獲得了利益#65377;
按照這種說法,黃友元從一名“受害人”,搖身變為違法行政的“間接受益人”#65377;而這也成為日后法院判決生效后,塘沽分局拒絕履行法院判決義務的主要理由#65377;
對于來自公安局的解釋,黃友元的律師劉文提出強烈質疑:“不論債權債務關系是否屬實,都不是公安機關出面解決的事情#65377;即便黃友元欠下巨額債務,也應由民事訴訟程序來解決,公安部早就有通知,禁止公安機關插手經濟糾紛#65377;”
1995年3月22日,湖南省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下文簡稱:株洲中院)正式受理了黃友元提起的行政訴訟#65377;株洲中院審理認為,塘沽公安分局違法行使職權,并于1996年3月7日作出判決:責令塘沽公安分局追回越權處理的原煤3.05萬噸,到期不能追回,則按照每噸169元進價,賠償經濟損失合計500萬余元#65377;
這是一個在被告缺席情況下作出的判決#65377;塘沽公安分局后來對外解釋說:株洲中院未能按塘沽公安分局的要求,駁回黃友元的訴訟請求,塘沽分局“在協調未成的情況下,以不出庭#65380;不應訴作為對法院不依法審判的表達方式”#65377;
不應訴不執行背后
據天津市高級法院的一位法官透露,當時任天津市公安局局長的宋平順曾指示“誰給賠錢,就撤誰的職”#65377;
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一位退休法官告訴記者:獲悉案件受理以后,天津方面曾經組織人員,研討湖南法院在此案中是否存在程序上的錯誤#65377;天津高院的意見是:人家立案沒有問題,該應訴還要應訴#65377;之后,天津亦有人利用赴京開會的機會,游說最高人民法院有關領導出面干預,但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庭并無任何表示#65377;
這位老法官感嘆:“塘沽分局沒有應訴,從那一天起就已經輸了#65377;”
事實上,塘沽公安分局在案件開庭之前,已經做出由一名副局長帶隊前往株洲應訴的部署#65377;“幾個人分工明確,就要走了,突然接到市局命令,說不去了#65377;”一位不愿具名的民警透露說#65377;
“現在看起來,是宋平順在阻撓,但他一個人有這么大的能量嗎?”2007年8月11日,國家行政學院法學部主任#65380;中國法學會行政法學研究會會長應松年,在圍繞此案召開的專家研討會上說#65377;
《行政訴訟法》規定,對拒不履行判決的行政機關,一審法院可以采取銀行劃撥#65380;罰款#65380;司法建議直至追究刑事責任4項措施#65377;可是“法律并未規定,如果沒有采取應有的措施去執行,法院應該承擔什么責任?”應松年說#65377;
這番話是針對株洲中院在之前的執行過程中表現得不夠強硬而發出的#65377;這家法院在2004年6月遞交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報告中說:此案執行,希望渺茫,無從下手#65377;“由于被執行人是公安機關這一特殊主體,我們不宜也不能采取法律賦予我們的強制執行手段#65377;”此前,株洲中院曾經兩赴塘沽,均無功而返#65377;
《國家賠償法》將國家賠償和錯案追究聯系在一起,這意味著“賠償”就等于“認錯”,“認錯”就要面臨“問責”,實踐中導致司法機關明知是錯案也不愿予以糾正的現象#65377;
“過去我們有一種觀念,認為某一個國家機關或者某一個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做了錯事,怎么能讓全體納稅人掏錢埋單?如果對責任主體不予追究,老百姓甚至感覺不夠解恨#65377;因此立法者將‘救濟’和‘監督’結合在一起#65377;”2007年9月13日,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姜明安向記者回憶了這部法律的起草過程#65377;
“現在看來,我們對國家賠償的理解并不準確,這幾年引發的問題也越來越嚴重#65377;這對受害人來說,是極不公平的#65377;”姜明安說#65377;
目前《國家賠償法》的修改,已經列入2008年人大的立法規劃#65377;學界流行的觀點是:將錯案追究抽離國家賠償,同時各級政府設立專項賬戶,由財政直接支付國家賠償#65377;
倘若這些制度上的問題都已經彌補,黃友元的利益就能夠保障嗎?沒有人敢給出肯定的答復#65377;
在黃友元隨身攜帶的挎包中,有她視為“尚方寶劍”的三份材料:
1997年7月,湖南省最高人民法院在對案件進行復查后認為: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恰當#65377;
1999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函告中央政法委:此案的實質是公安機關越權插手經濟糾紛,原審法院判決并無不妥,“希望在貴委的統一協調下,使本案判決能夠盡快得到順利執行”#65377;
幾個月后,中央政法委發函,請天津市政法委“督促公安機關認真做好此案判決的執行工作”#65377;
前景依舊不明朗
法院判決不能作為談判的基礎,這是塘沽公安分局的一貫主張#65377;
一位朋友很不客氣地告訴黃友元:“打官司和拿錢是兩回事,在拿到錢之前,你那些材料都是廢紙#65377;”“現在是談判階段,講法律沒有用,得有一個有實力#65380;負責任的人給你辦這事#65377;”
盡管這話黃友元不愛聽,可她的確找不到朋友所說的這么一個人,她只能依靠自己和律師#65377;于是,2007年8月28日,她又在律師劉文陪同下來到了塘沽公安分局,記者一同前往#65377;
“這個問題,上次咱們已經談得很透了#65377;”接待他們的塘沽分局法制辦主任吳凱營告訴黃友元,“分局和市局的態度還是和過去一樣#65377;”即:生效判決不一定是正確判決,因此要想解決雙方爭議,必須將株洲中院的判決書暫且放在一邊#65377;
分局在與局長呂長貴那封《申訴信》同時提交的《申訴書》中提到:黃友元一方缺乏和解的誠意,回避客觀事實的存在,一味強調生效判決的執行#65377;將解決問題的矛盾,再次集中到生效判決的合法性和公正性上#65377;
這種態度在律師劉文看來,不僅是缺乏誠意的表現,而且體現出法制觀念的淡薄#65377;“判得對不對,不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公安局說了算#65377;”律師劉文說,“如果你們不認同判決結果,應當通過法律程序,修改這個判決#65377;”
吳凱營放緩語氣說,這個案子已經引起了高層的關注,幾位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曾有過批示,正常情況下應該很快就能解決#65377;“現在拖了這么長時間沒有執行,說明客觀上我們公安局確實是有道理的#65377;咱們現在不是構建和諧社會嗎?和諧社會的基礎是要尊重事實#65377;”
知情人士后來告訴記者:天津市公安局其實有一個“200萬現金+100萬欠條”的賠償方案,其中現金200萬主要由市局和分局平攤,余下部分再從其他分局籌集#65377;“這個數字,我們自己能出,可以規避審計#65377;”“再以‘困難補助’之類的名義交給黃友元,實際上就是‘私了’#65377;”這位知情人士說#65377;
但不知何故,2007年8月28日的會面中,上述方案并未被提及#65377;
到了塘沽區檢察院控告申訴科,工作人員的答復是:檢察院直接辦理的案件,無非瀆職#65380;侵權#65380;貪污#65380;賄賂幾種#65377;“拒不履行法院判決罪”得由公安機關負責偵查#65377;最重要的是,“公安局局長是我們區委常委#65380;政法委副書記,我們檢察長都沒進常委,管不了他#65377;”
天津市政府沒讓黃友元一行進去#65377;門衛一面看報紙一面告訴劉文:“我們機關是對內的,你們要去信訪部門#65377;”“我們不是來反映問題的,我們是來要求政府履行義務的#65377;”劉文拿出判決書#65377;門衛并不通融#65377;
“這是人民政府還是機關政府?”律師劉文問,對方頭也不抬#65377;
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打出租車繞了一大圈,黃友元終于找到市監察局接待投訴的部門#65377;
“根據《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拒不執行人民法院對行政案件的判決#65380;裁定,要受到警告直至開除的處分……”沒等劉文說完,工作人員就打斷了他:“你還是律師呢!我們監察局是干什么的?對政府任命的工作人員,貪污啊,受賄啊,進行監督檢查#65377;它管你這事么?”
“這是法律明確規定授予監察局的權力#65377;”劉文還想申辯#65377;對方連連擺手,“處分條例誰制訂的?人事部門,法院判決不執行,你去找人大#65377;”
四處碰壁的黃友元回到湖南老家,尋找曾經為她主持正義的法官#65377;株洲中院有人告訴他: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位叫彭秋華的審判長,在一次車禍中身亡,而那位審判員郭德仕,幾年前因癌癥病逝#65377;
記者調查得知,2008年3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執行辦召開了由湖南#65380;天津兩地高院參加的會議,最高人民法院還以督辦函的形式對此案進行督辦#65377;但目前此案順利執行的前景并不明朗#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