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后,老梨樹再也沒有復蘇。它的一半已枯死,另一半也沒盛開過。我想它同我一樣,永遠不會從失去冠華的痛苦中解脫了。每當春天寂靜的夜晚,我獨自徘徊在小院中時,總要在老梨樹前佇立一會,有時默默地流著淚水,撫摸著它的枝干,心頭拂過一絲凄清的安慰。
1984年,冠華逝世后的第一個春天,也是我最悲痛的一個春天。那時院子里其他的樹都開花了,唯獨那棵老梨樹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一朵花沒有。我那時一看見梨樹就哭,而且見到朋友常流著淚訴說這老梨樹的故事:“你說這樹木怎么會有感情?老喬對梨樹好,他病了,梨樹也病了;他去世了,梨樹也不開花了!”朋友們大都安慰我說:“別瞎想了,這都是巧合。哪里有草木還通情的事?”

此后春去秋來,我的悲傷逐漸埋入心底,不再流淚了,然而沒有眼淚的創傷卻更深沉。雖然我不再逢人便說梨樹的故事了,但每到春天來臨,我首先想到的是今年老梨樹不知會怎么樣。無形中,老梨樹似乎成了冠華靈魂的化身,陪伴著我孤寂的心……
老梨樹的故事要從1975年說起。那年春節之后,我想換掉院中的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桃樹是因為生蟲,梨樹是因為它結的果又小又硬。就請外交部總務司代買兩棵好的樹苗來種上。冠華同意我換樹,但在換什么樹苗問題上,我們倆爭辯了好幾天。他建議換一棵梧桐,一棵垂柳。他一生最愛挺拔高潔的梧桐和嫻娜溫柔的垂柳。我覺得他對這兩種氣質完全不同的樹的喜愛,反映出他性格的不同方面。我卻主張種果樹。我說垂柳不好,英語中叫它“垂淚的柳樹”,不吉利。種果樹到了秋天可以收獲果子,那該多有趣。在這些小事上當然我是最后勝利者。不過,后來幾年里,我卻常常后悔當初沒有按冠華的意思種上梧桐和垂柳。如果這院中有這兩棵他心愛的樹,也許我會感到莫大的安慰。
那是早春時節。幾位工人來幫我栽上新的梨樹苗。原來的一棵桃樹移至東跨院。工人問我那棵老梨樹往哪里移,我不假思索地說:“那棵破樹,結的果又小又硬,根本不能吃,要它干嗎?挖出來不要了,等干了當劈柴生鍋爐用?!庇谑?,老梨樹被粗暴地挖了出來,扔在一邊等待曬干后鋸開。
中午,喬冠華下班回來吃飯。我興沖沖地告訴他換了兩棵好梨樹:一棵是京白梨,一棵是改良雪花梨。吃完飯,我拉他到院子里去看新栽的梨樹??墒撬麉s一眼先看見了躺在地上的老梨樹,并且急切地問我打算把它栽在哪里?
“沒用了,干了當劈柴燒。”我回答。
冠華臉上突然蒙上一層憐惜的神情。
“不能這樣丟掉老朋友啊!”他蹲下去撫摸著老梨樹的枝干。“還能栽活嗎?”他抬頭問我。
“也許可以吧?!蔽冶凰哪抗饪吹糜悬c內疚,遲疑地回答:“上午剛挖出來的。”
冠華馬上站起身,目光在小院里四處尋找,最后落在南屋窗下葡萄架旁的角落。
“只好栽在這里了,趕快栽?!彼贝掖业卣f,同時自己拿過了靠在一旁的鐵鏟,我找來幾個人幫忙,把老梨樹又栽下了。由于曬了一上午,樹葉已經開始打焉,冠華小心地撫摸著一片片搭拉下來的葉子,開玩笑似地對我說:
“幸虧我回來及時,救了我的老朋友,不然就被你們害死了。你等著,它會報答我的?!?/p>
說實話,我當時怕傷冠華的感情沒說什么,但心想老梨樹是活不了的,上午挖出來的時候就沒有想再栽,肯定傷了根。而南房窗下的那個角落又很少見陽光,它如何能活呢?
然而,奇跡竟然發生了!當春天來臨的時候,那兩棵新栽的梨樹還只長出零零落落的嫩葉,冠華救活的老梨樹卻已吐出了成百朵小花蕾,密密麻麻地從綠色的新葉中探出頭來沖著冠華微笑。這是從來未有過的景象,老梨樹從未開過這許多花!又過了兩個星期,梨樹迸發出滿樹雪一般的花朵,真是美極了!
冠華欣喜若狂,他簡直像個小孩子一般對著這滿樹梨花手舞足蹈。他硬拉著我到老梨樹前面對它說:
“老梨樹啊老梨樹,咱們是老朋友,對嗎?我救了你命,你為我開花。生死之交?。 彼c著我的鼻子又說:“老梨樹,你可不要再生她氣。她年幼無知,想把你燒了,看在我面上,你不要生她氣,她其實是個好人。”
冠華叫我給他和老梨樹照相,硬說老梨樹通人性。他說:“這梨樹比現在的有些人還懂感情呢!”我笑他發癡,不過心里也奇怪這梨樹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奇跡。
第二年的春天,梨樹又是一身披花。后來的兩個春天是想起來都撕心裂肺的歲月。一些人利用當時復雜的歷史原因,把冠華與我隔離整整785個日日夜夜。當我們重新團聚時,冠華告訴我在那兩個孤寂的春天,老梨樹忠心耿耿年年為他開花。他說每當他看見這一樹梨花時,他總是特別思念我,想起我們手挽手站在它面前驚嘆不已的情景。
1979年2月17日,冠華肺癌手術后出院回家。我從醫院里把他接回來,正是春寒料峭,一片蕭瑟的時節。冠華的身體十分虛弱,我為他流了不知多少淚,但畢竟歷盡劫難,我們又在一起了。這一年梨樹“老友”又以千朵小花慶賀我們的團聚。我那時心中不覺暗自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這梨樹真通人性,它的興衰也許顯示著冠華的安危。懷著這種念頭,每年春天,我都焦灼地等待老梨樹的信息,盼它一樹錦繡,象征冠華這一年吉祥如意。
1983年的春天在憂慮中來到我們的小院。這時冠華第二次癌癥復發住進醫院。我的心情壞極了,我知道訣別已在眼前。每天當我翻過一篇日歷,我的心都不禁抽搐,我和冠華的日子又少了一天!那時我天天在醫院陪住,中午趁冠華午睡,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為他取中藥、牛奶和他想看的書。我無心照料庭院,總是來去匆匆。但是在一個春天的中午,我無意中看到老梨樹枯萎了,連樹身都佝僂著彎曲下來,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花蕾無精打采地掛在零亂的樹枝上。我不禁驚呆了,馬上想起了多年來心里神秘的聯想。我詛咒自己為什么把冠華的命運和這棵草木之軀連在一起。我突然再也忍不住心里積壓的悲痛,抱住老梨樹,失聲痛哭。難道這樹木真有靈性?難道它真的顯示了冠華生命之火正在熄滅?我的心突然一陣陣絞痛得厲害,不敢再往下想……
然而,這不敢想的一切真的發生了!1983年的春天竟是冠華度過的最后一個春天……
從那以后,老梨樹再也沒有復蘇。它的一半已枯死,另一半也沒盛開過。我想它同我一樣,永遠不會從失去冠華的痛苦中解脫了。每當春天寂靜的夜晚,我獨自徘徊在小院中時,總要在老梨樹前佇立一會,有時默默地流著淚水,撫摸著它的枝干,心頭拂過一絲凄清的安慰。
1985年春天,全國婦聯向我借用南屋,我同意了。婦聯的同志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南屋窗外的那棵老梨樹,永遠不得遷移,更不得挖去?!蔽矣浀霉谌A的話:“那是老朋友,不能丟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