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路在記憶里,時隔越久,記憶越深,這路也仿佛越長。
我的老家在石家莊地區東北邊上。往北屬保定,往東屬滄州。邊角旮旯,窮鄉僻壤,因此,老家的路,不平也不直。
小時候,沒出過村子,只知道我家門前的那條街,像根壓彎的扁擔。在街上找朋友玩,能呼喚應答,卻看不見人。
長大了,上學。出門往南,走過胡同,下坡,踩著磚頭瓦片邁過小河,再上坡,就是學校。其實,家離學校總共也不過100米。
十三歲,停課鬧革命,到生產隊干活了。稀里糊涂地跟著大人們到“下坡”、“孫家墳”、“河溝東”里打坷垃,摘棉花……
后來又復課鬧革命,就開始走出村子到鄰村上學。路上有一大片墳場,叫宋家墳。路,就從墳場里蜿蜒穿過。秋天,路兩旁都是深深的玉米地,被太陽曬得蔫頭耷拉耳。墳場里茂盛的洋槐樹上纏繞著茂盛的蔓草,如同盤絲洞里的蜘蛛網,黑綠黑綠的。獨自走過時,心總是突突的跳,既不敢跑,又不敢停,也不敢東張西望,更不敢回頭看。我就是在那時知道了“磷光”、“鬼火”的。
后來上了高中,我走的路就是每天早晨到河溝東送一趟糞,掙二分工,回家扒上兩口飯,就往學校跑。在路上,就聽見打預備鈴,到校門口,就正好打上課鐘。數學老師站在系鐘的槐樹下,打趣我們,“張村的太陽出來晚啊”。
高中畢業,我的路就是圍著村北的“下坡”、村西的“孫家墳”、村東的“河溝東”轉了。
拉土送糞是常年要干的農活。我們生產隊里年輕人多,車手全是大姑娘、小媳婦,一出村就是十七、八輛車在路上排成氣勢雄壯的一長串,惹得外隊的人生氣跳腳。常說仨女一臺戲,十七八個女人該有幾臺戲呢?只聽得前呼后應,一路上嘰嘰嘎嘎、嘻嘻哈哈。晴天,掀起一路的揚塵;雨后,碾出一路的泥花。歲月,就在這一路土塵,一路泥巴中走過。
整整六年,沒有激動,也沒有寂寞。只有歲月的流逝。
十八歲那年,曾跟著姨媽有過一次旅游——到石家莊。晚上也不知幾點,上了拖拉機;天蒙蒙亮時,到了市郊。第一次看到了火車,咯噔咯噔的,好長啊!天大亮時,到了姨夫的工地。中午,姨夫把我送到他女工友樓上的宿舍時,我就想回家了,其實離開家也才不過半天,距離還不到200里。
1978年,我聽著打麥場上脫粒機的嗡嗡聲,枕著高高的麥秸垛數星星時,考上了大學,在北京。
坐汽車坐火車,到北京已是晚上了。下車時,車上的人幫我把鋪蓋行李從車窗口遞出來,問我“還有嗎”,我說“差不多了”,聽到的人都笑了。
到大學的當晚,我就想家。那高遠的藍天,那群人的熱鬧;雨天,和姐妹們一起納鞋底;雨后,拿著手電筒到樹林里找老猴(知了的蛹)……全然忘記了頂著烈日、迎著北風、腰酸腿疼勞作的艱辛。
星期天上街玩,同學請客給每個人買了一根奶油雪糕,我最終還是沒有吃下,偷偷的扔了,覺得不如老家二分錢的冰棍好吃。五一學校放假,北京的同鄉約好到頤和園玩。我們頂著太陽排隊想劃船,但終于沒等到。老家,滹沱河里的船可是自由來往的呢。
上學后,離家遠了,但每年寒暑假,可在家待上差不多三個月。暑假,就和母親一塊下地;寒假,就與母親一起張羅過年。那些一起拉車的姐妹見了面,依然是嘰嘰嘎嘎、嘻嘻哈哈的興奮熱鬧。
工作了,成家了,有了孩子,我離家也并沒有更遠,甚至比上學時還要近些,可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
每次回去,家里都有變化——胡同沒了,河溝平了,學校變成了樓房。有人結婚,有人生子,有人生病,有人離去,更有好多人都不認識了。有時問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啊”,卻又連他們的父母也不知道。回家的路,越發覺得遠了。
路遠,可心不遠。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那條槐樹掩映的扁擔似的街道;村外藍天白云下,那一大串嘰嘰嘎嘎、嘻嘻哈哈的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