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著名作家。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代表作有《藍屋》、《窮街》、《女兒經》、《金融家》等,都改為電視連續劇及電影。1991年開始穿梭于滬港兩地,涉足傳媒和非虛構小說寫作,著重關注滬港兩地文化、經濟、民生的差異和緣源。
上海色拉是海派色拉,正如老上海的蕃菜,是一種源自西餐卻是根據上海人的習慣口味改良的海派西餐。上海色拉也如此。
上海色拉的重要原料是洋山芋,講究點的是以白煮雞蛋切丁替代洋山芋,然后再根據個人喜好配入紅腸、方腿甚至蘋果、番茄、蘑菇等料,倒也是一片海納百川的胸懷。
既稱色拉,色拉醬為其靈魂,一盤色拉口味的優劣全取決于色拉醬的調配技巧。
老上海人都是自己打色拉醬的,至今如筆者仍堅持自打色拉醬而抗拒口味統一的現成品。
說來有趣,打色拉醬的過程,就是一個海派文化慢慢形成的過程。
色拉醬的基本原料為雞蛋黃與橄欖油。
我們不妨取一只正宗的土雞的雞蛋黃,再開啟一瓶意大利的橄欖油,這兩樣東西一土一洋、一中一西、互不搭界,但我們就要讓它們非但搭架,還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們或者可以作如此一個比方:土雞蛋黃是申滬的本土文化,橄欖油是西方外來文化。我們打色拉醬時,是要將油一滴一滴加入打散的蛋黃中,而不是將蛋黃加入油中,猶如我們吸收西方文化,要以扎實的本土文化為基礎。這個過程,要保持不斷打拌那漸見成糊狀的雞蛋黃,目的是要讓蛋黃充分吸收油,與之相融。同樣,我們吸收西方文化,要循序漸進,不能囫圇吞棗,更不能全盤接受。此外,在攪拌的過程中,一定要順著一個方向打拌,如果一個不小心將方向弄反了,色拉醬就會“茄掉”,那就全功盡棄。
“茄”這個上海方言不知該作何解釋。反正,上海人指對某事某人有種抗拒性,就說“茄得得”或“茄悶相”。從這個角度講,“茄”可指不融合、抗拒接納和不和諧。而色拉醬中的“茄”,則是指油與蛋黃醬互相游離,不融合。
調色拉醬一定要方向一致,不能張三來搗鼓幾下,李四又來胡弄幾下,那就變成搗漿糊而不是調色拉醬。需知“搗”這個動作是純機械性的,只有力度缺乏智謀,而“調”,要細磨細捏花心思,不斷觀察、不斷調整。
即使“調”,也不能調得太過速,一來是怕蛋黃醬不易吸收,二是怕因此會令溫度過熱也會“茄掉”,補救辦法是可少量加點冰水,讓其降溫。同樣,我們吸收外來文化,不能過于狂熱,不能操之過急。
就這樣,一只土雞的蛋黃與舶來的橄欖油合成了第三種全新的產物——色拉醬。
我們往往會在色拉醬中,適量加點白胡椒粉,再加點白醋,這兩種元素都是揮發性較強又帶有強烈“洋”味的,屬畫龍點睛之筆,令色拉的“洋”味更重一點。我通常還會加點醋漬紅菜頭,又美觀,口感又洋氣。
上海色拉還是照顧了上海人口味較濃、偏愛酥膩的習慣,因此是一道很典型的經改良的西式菜肴。
說起來,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西方生活也隨之開始滲入上海市民的生活中。憑心而論,上海人傳統上對洋人洋文化,從心理上是有點“茄得得”,如土雞蛋和橄欖油風馬牛不相干,但一是為了生存,二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上海本土傳統文化在強大的外來元素沖擊下,做事講究穩妥又有創新愿望的上海人,是不會讓自己既定的生活方式來個疾風驟雨式的改變,而是采取如同我們調制色拉醬那樣是漸入佳境的方法。
從“茄得得”進入水乳交融式的共和,從而制造出這味獨一無二的上海色拉——海派文化,一種全新的既不屬傳統又非西方的城市文化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