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鄉人面前,都市的公民通常表現得有些居高臨下。然而,這幾乎成為天下共識的內涵,據我多年觀察,在京滬蓉三城卻常常演繹出不一樣的寬容。
說一些人世際遇的細小由頭吧。40年前那個深秋,我突破老家中學校園封鎖,隨同重慶大學兩位學長,一路“革命串聯”到了北京。連夜擠車,又餓又渴,還感冒發著燒。在擁擠的先農壇體育場,一伙人沖散后,我渾渾噩噩上了一輛大卡車,被送到了西四北三條。接待處是一所學校。女校長在上面講話。擁擠中,我不小心碰砸了身后接待室門口一盆菊花。我琢磨會受到懲罰。誰想女校長看了看我,沒說什么。她只溫和地要求每個人填表時,姓名、籍貫、學校、成份等必須真實。她反復聲明,填上真實身份,將來沒準和大家還會有聯系,對大伙兒還會提供幫助什么的。又強調說,被偉大領袖接見,謊報身份可不好。我因出身“黑五類”被分到靠門的上床。門一開,冷風就鉆進被窩,當晚咳嗽不止。迷糊中,女校長親自送來熱面熱湯,還讓我服了藥。之后又讓教室最里頭墻腳一山東人同我換了床位。第三天,我得以健康地實現凌晨四點起床去天安門廣場被領袖接見的美夢。山東人后來搭訕說:“不是校長這樣的北京人,誰會寬容像你這樣身份的外鄉人呀。”
人生的初次遭遇留下的好壞評價是根深蒂固的。我同女校長保持了多年通信,一直到她上世紀80年代末病故。我揣摩北京人常有黃河以北不拘小節的率真和寬容。這恰恰是北方人生命意識里“上善若水”的“厚德載物”之美。當然,如今世風大變,以牟利為宗旨的市場經濟在悄然改變著一切。只不過,類似寬容這樣的稟賦畢竟是一類不易大變的屬性。
如果說北京的情愫頗具風刀霜劍之況味,上海的寬容卻是波瀾不驚。只要不傷筋動骨,即便事涉國法民約,對不同意見,特別是對尖銳的批評意見,上上下下,每一個階層都可能表現得寬宏大量。詳查起來,其內涵往往有著頗為精密的測度,“儂這事體客觀哇?”講科學性。此乃上海寬容文化的一個特質。上世紀90年代初某個春日,上海黃浦區四川南路,筆者曾親見一早餐攤點發生糾紛,后來,警方解決事由的文本竟有八九個頁碼,包括雪某在內的七八個證人還都簽了名劃了押弄得煞有介事。當日,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早起送女兒上學返,遇四川南路攤點斗毆,事出油條分量不夠,頂多差三二錢吧。買主顯然尋釁而來,先罵罵咧咧,后廝打,雙方互有傷害。某上前勸阻無效……民警到后記事甚詳,密密麻麻凡十余頁,旁觀數人還簽名畫押了。這類糾葛,北京不可能發生,在成都是勸開就罷。此系上海人對下層寬容到嚴謹的一例。”北京人常見皇家、國家,誰也無需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大世面,高層眼皮子底下瑣碎的事由,多數不值一提。上海人經歷的是國際臺面講求民約精神背景下的弄堂故事。如此精神很容易作細切的民主、自由、科學狀,其潛移默化形成的傳統,從滬上開埠至今已悠然成為全體市民的人情世故。
而成都的寬容有近乎狡黠的聰明。嚴格講來,天府之國的百姓具備沿襲既久的歷史滄桑感。成都人既沒有天子腳下的公公心態:外表的自大自尊掩蓋著骨子里的自卑,也難透析如滬幫百余年殖民地奉為宗旨的生存感悟:凡事講究章法,不可擅越雷池,百姓被殖民文化弄情生就小心翼翼精明過人的屬性。父輩講,即便在國統期,川人受到保護的個性也常常或陰或陽變出隨遇而安、無遮無礙的“流氓無產者”嘴臉(此為川劇變臉成因)。這樣的特殊情態對事對人很少樊籬更不設防。一般情況是成都人壓根不知排外乃何物。成都漿洗街曾有為爭一塊商鋪,老成都最后因“人家的品牌過硬”而拱手相讓的事實。但讓步的老成都最后將那位福建的年輕老板一來二去弄成了自己的上門東床。這正是狡黠的寬容。相比起來,寬容背后,如今的北京,很容易在西客站、北京站外鄉人成堆的地方聽到呵斥“外地人”的欺辱言辭;上海則在擁擠處不時有“依拉鄉哈寧”(他是鄉下人)一類蔑視的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