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珠江三角洲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出現了加快的勢頭,尤其是在人民幣升值的背景下,珠江三角洲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出現了新的情況和新的特點。本文以深圳和東莞為案例,分析在“成本沖擊”的影響下,珠江三角洲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趨勢,建議政府政策應密切關注這種“成本沖擊”可能給珠江三角洲產業升級帶來的負面影響。
[關鍵詞]成本沖擊 產業轉移 產業升級 珠江三角洲
[中圖分類號]F207;F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6623(2008)03-0038-07
[作者簡介]郭萬達(1965—),江西定南人,綜合開發研究院(中國·深圳)副院長,研究員。研究方向:宏觀產業政策、區域經濟發展;馮月秋(1963—),女,黑龍江伊春人,綜合開發研究院(中國·深圳)交流與合作部部長。研究方向:世界經濟。
一、研究背景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前沿陣地的珠江三角洲,近年來,隨著人民幣升值、原材料漲價,勞動力工資、土地等生產要素的上漲,“兩稅合一”、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以及國家對加工貿易政策的調整等一系列政策因素的變化,使珠江三角洲的企業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成本沖擊”,并帶來了產業轉移、轉型和產業結構升級的一系列問題。
國際經驗表明,產業的升級、轉型有幾種類型:一是制度變遷誘導的產業升級;二是技術創新演進的產業升級;三是成本推動的產業升級。珠江三角洲目前的產業升級的動因,應該說三個方面都存在。本文重點討論的是最后一種類型的產業升級,即成本推動的產業升級。成本推動的產業升級,既可以看成是市場自然演進的過程(假定政府是“親善市場”),也可看成是政府干預市場的結果。在本文中,不重點討論這個問題,主要討論成本推動產業升級可能產生的結果。
珠江三角洲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2008年2月25日,《華爾街日報》發表題為“珠三角:輝煌已成昨日舊夢?”的長篇報道,稱受困于高漲的成本和日益嚴格的監管,珠三角7萬家港資廠中10%今年將停產①。此文在中國大陸引發了一場爭論。
珠江三角洲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關系到珠江三角洲的競爭力提升,也引起了政府高層的高度關注。新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在4月下旬考察東莞和深圳后說,“如果你今天不調整產業結構,明天你就要被產業結構調整”。汪洋特別用“騰籠換鳥”形象地描述珠江三角洲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愿景。
本研究以地處珠江三角洲的深圳和東莞為案例,對“成本沖擊”條件下的產業轉型進行分析。深圳和東莞都是高度外向型的經濟,又是“低成本產業”——即加工貿易的集中地。統計表明,2006年深圳的加工貿易占出口總額的76%,而東莞則占到94%。如此高的“低成本產業”比重,應如何應對“成本沖擊”呢?其產業轉型和升級的自然演化是否有可能被“成本沖擊”打斷?政府應采取什么政策來應對這樣的沖擊?這就是本文需重點回答的問題。
二、三種類型的產業升級及“成本沖擊”的含義
1.三種類型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
綜觀以往對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研究①,我們認為,存在著三種類型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
一是“要素分工型產業轉移”。早期的赫克歇爾-俄林的要素稟賦理論,以及后來日本經濟學家提出的“雁陣發展模式”,都是用傳統的要素稟賦來解釋國與國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的產業分工,以及由于這種分工而帶來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要素分工”是建立國際貿易的基礎,而是否進行大規模國際貿易以及用何種方式參與國際貿易,又和一個國家的經濟制度(比如是采取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是開放經濟還是封閉經濟)有關系,同時與區域之間、城市之間的制度供給(比如是否存在地區壟斷、是否有行政阻隔)有關系,因此,我們將由于“要素分工”而導致國與國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又稱之為“制度導向型產業升級”。
二是“技術分工型產業轉移”。以弗農提出的“產品循環說”為代表,將產品生命周期劃分為新產品階段、成熟階段、標準化階段三個不同階段,產業轉移開始于產品和技術完全標準化、國內市場基本飽和產品成熟期,其結果就是技術發明國將大規模進行產業轉移。這種產品生命周期以及產品內分工而導致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源于技術的升級和演化,因此,我們又稱這種模式為“技術導向型產業升級”。
三是“成本推動型產業轉移”。阿瑟·劉易斯從勞動力成本的角度剖析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進行產業轉移的動因。保羅·克魯格曼從地理區位差異的角度來分析區際產業轉移,主要考察了運輸成本對制造業區域轉移的影響。由于成本的推動而形成的“微笑曲線”,可以解釋產業鏈的分工(低端和高端的產業關系)以及產業的附加價值取向(高附加價值產業與低附加價值產業關系)。因此,從生產要素成本的角度來分析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我們又稱之為“成本導向型產業升級”。
綜合上述分析,我們總結了三種類型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A類:要素分工型產業轉移→制度導向型產業升級;B類:技術分工型產業轉移→技術導向型產業升級;C類:成本推動型產業轉移→成本導向型產業升級。
2.“成本沖擊”的含義及與產業升級的關系
在本文的研究中,我們著重分析C類,即“成本推動型產業轉移”和“成本導向型產業升級”。在這里,我們引入“成本沖擊”這個概念,而不是用“成本上升”或者是“成本變化”這樣的說法,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
第一,我們說“成本沖擊”,不是指單個成本,比如勞動力成本,或者是地租成本,而是指“一攬子成本”,包括“硬成本”(直接的要素成本)5個方面和“軟成本”5個方面(指由于政策調整而帶來的成本),共10方面。它們是:(1)勞動力工資上漲;(2)土地租金上漲;(3)原材料價格上漲;(4)緊縮貨幣政策后利息成本上漲;(5)人民幣升值后的匯率成本上漲;(6)統一內外資所得稅率的”兩稅合一”政策,企業“兩稅合一”后的基本稅率為25%;(7)新《勞動合同法》實施,要求與員工簽訂無固定期限合同,以及提高加班工資;(8)出口退稅率下降(2007年7月1日起國家開始實施新的出口退稅率政策,共涉及2831項商品);(9)加工貿易政策變化(2007年7月國家出臺44號公告,新增目錄1853個稅號,保證金臺賬由空轉變為實轉);(10)政府強制性實行節能減排政策,環境保護的成本提高。當由單個成本的變化上升演變為“一攬子成本的變化和上升”時,我們就稱之為“成本沖擊”出現了。我們觀察到,在全球各國(地區)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進程中,都可能在某一特定時期出現過這種“成本沖擊”的時期,這個時期就是產業結構變動最為頻繁的時期。比如,日本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在80年代初和中葉,以及韓國、臺灣、新加坡都有過這種經驗。
第二,我們之所以說是“成本沖擊”,是因為這10方面的成本同時出現,而且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成本”會回落,也就是說看不到“成本下降”的趨勢。因此,有人說,這是“十面埋伏”,“五劍穿心”,反映的是一種擔憂。
第三,“成本沖擊”對產業結構調整和產業升級的影響是:可能加快產業的轉移和產業升級,促進經濟體系的可持續增長,增強競爭力。但也可能出現另外一種情形,即導致產業升級受阻,出現產業空心化甚至產業的消亡。如果出現后一種情況,就有可能影響到當地的經濟增長、就業以致引發社會問題,如果這種情況放大,“成本沖擊”可能影響到宏觀經濟的穩定。
本文以下通過對深圳和東莞兩個城市的案例分析,實證觀察“成本沖擊”對珠江三角洲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影響程度,然后對政府的政策提出建議。
三、案例1:對深圳的研究
1.深圳經濟概況
深圳,是中國最大的一個經濟特區。深圳毗鄰香港,面積近2000平方公里,是香港面積的一倍。1979年,深圳還是一個邊陲小鎮,現在是一個管理著1400萬人口的大都市,其中常住人口只有850萬。2007年深圳GDP總量為6850億元人民幣,在中國城市中排名第四,與第三名的廣州(同期GDP為7100億人民幣)相當接近,但深圳的人均GDP突破了1萬美元,是中國內地第一個過1萬美元的城市。
深圳經濟有以下幾個重要特點:
一是高度外向型,外貿依存度2007年高達300%(參見表1)。

二是在出口中加工貿易的比重很大,2006年加工貿易占出口的76%,高出全國平均水平20個百分點,而加工貿易是典型的“成本推動型產業”形態,說明深圳可能受“成本沖擊”影響比較大(參見表2)。

三是深圳通過近年來的產業升級和產業結構調整,高新技術產業的發展較快,在工業中所占比重不斷上升。2006年,深圳高新技術產業占工業總產值的比重超過一半,其中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高新技術產業比重又占到整個高新技術產業的近六成,這說明深圳的產業升級有利于深圳抵消“成本沖擊”的影響(參見表3)。
2.深圳“成本沖擊”的情況分析
首先,勞動力的工資成本大幅度上漲。從政府發布的最低工資標準來看,2004年以后大幅度提高,特區內從2004年的610元提高到2007年的850元,4年內提高幅度為40%;同期,特區外從480元提高到750元,提高幅度為近60%(參見圖1);從統計提供的職工每月平均貨幣工資上漲情況來看,近年來也有較大幅度的提高,2006年比2001年增長了50%(參見圖2)。


其次,土地成本和租金的成本大幅度上漲。由于深圳的土地面積有限,加上開發的較快,導致土地及與其相關聯的租金上漲。2007年,特區內平均用地價格比2001年上漲了420%,特區外上漲了338%;同期,特區外工業用地價格上漲了106%(參見表4)。土地價格的上漲必然帶動廠房租金價格的上升(參見表5)。

第三,人民幣升值、原材料漲價等因素加劇了企業的成本負擔,表現為企業的“綜合成本”直接上升。據深圳制造業中各行業的反映(包括電池、機械、皮革、家具、食品、家電、模具以及紡織服裝等行業),2006年綜合成本上升10%~25%,而2007年普通上升15%~30%(參見表6)。更值得注意的是,來自深圳制造業界的估計,今年及未來兩年,綜合成本的上升仍將持續,每年可能還有15%~40%的增長(參見表7)。

3.“成本沖擊”條件下的深圳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的情況分析
由于上述“成本沖擊”的因素,從最近3年情況來看,深圳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企業轉移,2006年是119家外遷,2007年速度加快,僅上半年就有近500家外遷;這種趨勢在2008年仍有加快的跡象,如寶安區2008年3月就有200多家已遷或正計劃外遷①。從遷移的企業類型來看,主要是以勞動密集型企業為主的低端制造業和加工貿易型企業,遷往地主要是鄰近深圳的東莞、惠州、中山、河源等地與珠三角外圍地帶以及與廣東接壤的鄰近地區,這些地方成本都比深圳要低。
深圳產業轉移的結果是,深圳產業結構得到一定程度的調整,產業有所升級。很重要的表現是,近年來深圳勞動密集型的產業比重在下降,從2001年的26%下降到2006年的16%,而同期,資金和技術密集型的企業所占比重在上升(參見表8)。

4.深圳市政府的有關政策
一是發展高端服務業:鼓勵制造業從低端向高端升級;提升生產型服務業的比重(發展金融物流等高端服務業,鼓勵總部經濟);二是主動實現產業轉型:將加工貿易企業轉為落地生根(發展內資企業加工貿易,有300多家);轉為自主品牌和自主研發(深圳30%加工貿易企業做ODM,10%有自主品牌);轉為“進料加工”,減少“來料加工”的企業;三是實施產業援助政策:對要轉型升級的加工貿易企業鼓勵內銷;通過政府產業基金援助方式,幫助要轉型企業克服困難;四是鼓勵產業集聚,將要轉型的企業集中到園區。
四、案例2:對東莞的研究
1.東莞經濟概況
號稱“世界制造業基地”的東莞,2007年GDP為3151億元,人均GDP為5500美元。全市常住人口近700萬人,實際管理人口在1000萬人以上。

東莞的經濟和深圳一樣,也是高度外向型,2007年外貿依存度高達256%,加工貿易占出口的比重在全國是最高的,為94 %,高出深圳18個百分點(參見表10和表11)。這說明東莞的產業結構同樣容易受“成本沖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比深圳還要“脆弱”。

2.東莞“成本沖擊”情況分析
首先是勞動力和土地成本的大幅度提高。從政府發布的最低工資標準來看,從1994年的每月350元上升為2008年的770元,2008年比1994年上漲了120%,尤其是2005年開始,上漲的速度加快(參見圖3);從統計中反映的職工每月平均工資情況來看,從2000年的647元上升為2006年的956元,2006年比2000年上漲了近50%(參見圖4)。從土地成本來看,東莞的快速城市化,也同時帶動了地價的上升,土地成交價格2007年比2001年上升了4.6倍(參見表12)。


其次,從企業及各方面反映的綜合成本來看,也是大幅度上升。從紡織服裝、家具制造、電子信息、玩具制造、造紙、食品飲料、化工制品及制鞋業的情況反映來看,2006年企業綜合成本約上升10%~20%,2007年上升約15%~30%。

3.“成本沖擊”條件下東莞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情況分析
首先看東莞的產業轉移情況。據官方發布的數據,2007年東莞共關閉企業909家,搬遷企業88家,其中搬到市外的40家,市內搬遷的48家,關閉和搬遷的總共不到1000家,占目前東莞加工貿易企業的6%多一點。民間對東莞企業遷移的觀察似乎和官方的數據有所不同,由此還引發了官方和民間的爭論。東莞市臺商協會某負責人認為,外遷臺資企業已接近1000多家,約占總數的10%~20%。亞洲鞋業協會提供數據,東莞有200~300家鞋企倒閉,占制鞋企業總數的20%~30%。

我們認為,東莞和深圳有所不同的是,深圳企業的外遷行為是明顯的,但東莞企業似乎倒閉現象更為嚴重。雖然沒有準確的數據說明究竟有多少企業是由于“成本沖擊”而倒閉,但從觀察到事實上來看,成本應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同時,我們也看到,東莞產業升級已經有了明顯的成效,其最大的亮點是松山湖開發區集聚了一部分高科技企業(有一部分是從深圳轉移過來的),統計表明,東莞的高新技術產業占工業產值的比重已經從2001的13%,上升到2006年27%,上升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參見表14)。

4.東莞市政府的有關政策
近年來,東莞市政府探索幫助企業進行轉移升級的途徑,積極發展高端服務業和自主創新、自主品牌的發展(參見表15)。東莞從2005年開始,連續每年投入10億元實施科技東莞工程,這對東莞的中小企業的幫助很大。同時,東莞還成立了多個風險貸款擔保公司,2007年就為中小企業提供擔保貸款170億元。此外,在為企業服務方面,東莞還研究了很多新的做法。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通過對上述深圳和東莞的兩個案例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初步的結論和政策建議:
1.珠江三角洲確實面臨著“成本沖擊”的情況。對深圳和東莞觀察到的證據表明,珠江三角洲在面臨著勞動力工資、土地和租金價格大幅度上升的同時,近兩年來,又面臨著人民幣升值、國家政策調整帶來的成本上升,從而引發“綜合成本”的大幅度上漲,這可以看成是一次“成本沖擊”事件。因此,證實了本文所確定的基本假說。
2.在“成本沖擊”的條件下,珠江三角洲的產業轉移和產業升級在同步進行,從深圳和東莞觀察到的情況來看,產業的升級以不同的方式進行,一種是企業的倒閉(比如東莞),一種是企業的外遷(比如深圳),一種是加工貿易企業的轉型升級(比如東莞和深圳),當然,這三種方式都可能影響到產業升級。
3.從深圳和東莞的實證數據來看,產業的轉移和企業的倒閉仍然是處在有序和可控之中,沒有證據證明大規模出現企業外遷和倒閉的現象或是對宏觀經濟穩定產生沖擊;相反,地方政府通過各種政策,支持、幫助或者是主動地實施這種轉移和升級,以減低“成本沖擊”給企業和社會帶來的陣痛。當然,應引起高度重視的是,即便是“騰籠換鳥”,也要注意節奏的把握。也就是說,如果太快了,“籠”是騰出來了,但“鳥”沒有來,可能對產業升級就是負面的影響大于正面的影響。
4.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成本沖擊”所帶來的產業轉移或許在珠三角只是剛剛開始,因為我們觀察到的現象是,在未來的2~3年內,“成本沖擊”仍將持續,因此,如何應對未來也許更為猛烈的沖擊,可能是地方政府以至于中央政府都應重視的問題。從這個角度觀察,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制訂有關政策時,可能要注意不要增加“一攬子成本”的力度,而應適當控制“成本的上漲”,其含義就是政策出臺不能過于密集,而是要注意節奏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