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之前

有一套叢書名為臍帶文叢。臍帶，本來就是一個帶著血腥有著無法掙脫的命運和身世之感的詞語，從母體中脫胎，無論用怎樣的方式都不可能割裂它們血脈相連的實質——如此，這套叢書也變得富有意味。

《漢字的故事》，是其中的一本，演繹漢字形成和發展的歷程。在漢字發起的這端和延伸的那端始終遙相呼應：好比是行走天涯的孩子和故鄉等候的母親，穿過城鎮的江河與藍色涌動的海洋……而人們一回眸，就有了歷史的深度。

手指輾轉在書頁間，我感覺到了文字里有一股熱力在貼近——不是帶著幽怨的神情冰涼地躺在那里等候視線掃過，也不像是石碑和牌坊那樣突兀地聳立，而是像陽光下的鄉村、城市、古跡和人群……有呼喚的表情。它驀然觸動了我心中一個無限倒流的時空，大片的蔚藍蔓延開來。

拂開灑落在古老記憶中的灰塵，甲骨文附在不朽的軀干上向我看來。那些文字閃著奇異的光亮等候我的注視，好像要把積攢了千年的激情都釋放出來。我細細地端詳，那每一筆勾畫，都仿佛得到了神的旨意（是我們不可能輕易明白的一些含義，又那么莊嚴肅然的樣子），它幾乎參與了當時所有的重要事件：戰爭、祭祀、婚嫁……宗族和部落的一切大事。哦，那些在地下安放已久的幸運出土的龜殼和那些刻在上面的線條和結構，是否還記得曾經輝煌的歷史呢？那些吉與兇的占卜的語言是否還在某處流傳？而更早更絕妙的結繩記事，又是怎樣被想象出來的呢：一根木棒，拴著長長短短的像纓子一樣的繩子，繩子上面打著許多結。結頭離棒越近事情越重要。黑結是死亡，紅是戰爭，白是銀子或者和平，黃是金子，綠是谷物，如果沒有染色是數目……單結是十，雙結是百，三結是千……可是，怎么結得過來呢，那么多數，那么多事物，簡直讓人不可思議。可是，也許我錯了，它們活在當時的秩序里，活在它們自己的時間里，沒有人能夠打擾它們，也無法用字面的眼光輕易地理解和評價它們每前行一步的辛酸和欣喜。

我覺得很有趣。漢字是一個多么大的概念啊，上下五千年的傳承，像海一樣奔流，浩浩蕩蕩，沒有所止。類似于某些偵探小說，它以一些懸念和趣味吸引人們探求的欲望，然后給你微微地制造一些入口，等你進來。而我就順著那些端倪追隨著來到我并不熟悉的時間現場。

……那時候，人們是多么富有想象力！你看：“老”，在甲骨文中是“長發老人拄著一根拐杖”；“孫”字，是“左邊一個‘子’，右邊一根繩，繩上還拴一個‘子’”；“水”是三道橫的或者豎的波紋；“皇”像“燈缸中點著火放出光芒，引義為光明、美”；“武”是“止戈為武”，一個人舉著戈威武前行的樣子。“兵”是雙手舉斤……讓人肅然的是：古時的漢字就是一幅幅活生生的現場畫面，就是他們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情想定的規矩，承載著巨大的生活現實。當它落到紙上，延續的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的文明史詩啊！

只是這種文明的傳承因為維護所謂的禮教正統和強權政治而對人性帶來戕害時，漢字的行走就會呈現出一種隱痛——“婚”：從女從昏。體現的不是浪漫與溫馨，而是一種搶婚的風俗，“是族內婚發展到族外婚時的一種婚俗，其特征是男方未經女方同意，將女方劫歸為妻”；“嫁”：不是成家之意。其古音同gu（賈），與一莊買賣相似。體現的是悲慘的買賣婚姻。明朝皇帝朱元璋因一個“殊”字對一個僧人大開殺戒；清雍正時期，查嗣廷為某省出科考題目：“維民所止”，被說成是“雍正砍頭”而被殺……此時的漢字也在史冊中呈現黑暗和幽深。

說到漢字，也無法不說秦漢。“要統一文字！”始皇帝驚天動地的一聲號令發出，散亂的世界開始被收歸到一個整體中。在這聲號令中，包含著刀光劍影，包含著天地豪情：它既冰寒又大氣，既燦爛又殘酷，既鮮艷如血又哀怨如泣……而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里對造字六法（六書）的總括，也使得文字在朝代更替的同時逐漸演變衍生——細瘦而棱角分明的甲骨文字、如圈的篆書、如蠶的隸書、如站的楷書、如跑的草書。透過那些部件和結構，我看見了朝代的更迭之中文字的剛性的繼承。

透過泛黃的書簡，我看見這些文字帶著它飽經滄桑的溫度緊緊地排列在一起，像愛恨情仇的傳遞，像兵戎相見的陣容，像等級尊卑的秩序，像自然造化的天成……那些文字催促著我行走在歷史長河中，也行走在那些不甘沉寂的命運中：是繁盛宮廷的陰暗、荒漠孤寒的勇敢、穿梭市井的悲涼、慌亂年月的忠貞；是正義之士的血淚之詩、遠赴邊陲的悲壯之情、血淚泣下的家國之憂……

漢字是我心中不斷發育和成長的一個敘述元素，我熱愛它，也熱愛它所承載的民族文化——炎黃子孫五千年生生不息的心理支柱和綿延不斷的不屈精神……而只要文字在，我探索的欲望就還在。我期待著那些掩埋在光影下皺褶里的文字有一天會穿透塵埃，來到我的面前并抵達我心靈的田莊。

在文字的探尋中，我只是一個行者，永遠處于到達之前的狀態。正如我們的生活，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向某一個期望的頂點靠近，而這一刻并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