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兒,1983年生。武寧船灘中學教師。愛好文藝,曾獲首屆武寧形象大使冠軍。2008年初開始寫作。
大學末的一年,為圖清靜和方便,租了一個老師的單身宿舍來住。把書和電腦搬進來,又為自己備了電磁爐電飯煲,買了柴米油鹽醬醋茶,準備像個小婦人一樣過過家常日子。可惜人太懶,總是不愛好生伺候自己的嘴巴,隨便吃點就打發過去。
好在樓下賣雜食的特別多,福建小餛飩和成都擔擔面都很有味道,我漸漸成為常客,三天兩頭往那里跑。店旁邊有人賣梅花糕,脆皮里頭裹著滾燙的豆沙,一咬便有甜濡灸熱的滋味撲上來,也為我所喜歡。
這一棟樓里住滿了老師家屬和租房的學生,家家門口擱著一張用作灶臺的桌子,黑乎乎油浸浸,裝滿臟衣服的盆盆桶桶擠著搡著,欄桿上放著一把拖把,黑乎乎的漿水斷續地滴下來,在樓下濺起一蓬小小的灰。走廊上方的晾衣桿掛滿了內容復雜的內衣,褲子兇霸霸地劈開腿,當空開著大字,人便一路從這些大大小小的褲襠下鉆過去,又一路鉆回來。每天臨近飯時是最熱鬧的時刻,各家便搬了鍋灶到走廊里(平日是放在里頭的),滋嗤滋嗤地在那些林立的褲襠下炒菜,豆角,紅燒肉,咸帶魚,油煙旺騰騰地沖上去,把那些剛洗的衣裳給蒸得油生生的。
樓下有許多舊書攤,裝修潦草,書卻是多,價格也便宜,所以時常有人專來此地淘書。店主多是老人,坐在店堂里的小竹凳上,手里翻著《周易》或者《水滸》、《三國》,有客來時,便從老花眼鏡后抬起眼瞄一下,復又埋回他的書里去,側耳聽著翻書聲,遇有客人問價,便抬頭報個數目,也不廢話,買書賣書都極是清簡。我搬來此地后,沒事就下樓去,在那些蛀蟲與書霉味遍布的店里,淘上幾本書回來,在房間里慢悠悠地看。
躺在大躺椅上,心境清平,讀上一兩章,總有冬日里喝上一碗暖湯的飽足微醺。人世如此,若得一本書,一張椅,一盞茶,也可以度此朝夕了。
這樓布局雖是雜亂,但房間采光很好,大窗戶外總有明亮的陽光,撲剌剌地灑進來,鋪滿一地,家具物什泛起鮮妍麗色。窗子外是一個紅磚朱瓦的禮堂,禮堂墻壁上爬滿了陳年的綠藤蘿,生得旺盛得緊,呼哧呼哧地沿著春天一路爬上天,閃動著細碎的小眼睛,偷看那些溫柔的白云巧入妝色。
禮堂外是足球場,學體育的男生們平日都聚在這里活動,因此放眼一望,就發現大片大片的帥哥,并且個個身材頎長而矯健,面皮也生得好看。只是有個不太好的地方,就是他們喜歡穿著短得出奇的短褲撲摸滾打,一動就陰風外泄,令人不自禁地就要臉紅脖子粗起來。閑得沒事就趴在窗口,看這些穿著短褲衩的阿波羅們踢球,當汗水把他們手臂上的肌肉浸淫得油光水滑的時候,我便滿嘴流涎地傻笑起來,把其中幾個最帥的狠狠盯上幾眼。
這些男生也囂張放肆,一見美女便大張旗鼓地鬧騰。所以每次下樓走過球場,那些熱辣辣的目光與口哨聲撲過來的時候,我的臉上便燒燙了兩塊紅臉皮,撲地一聲敲破個雞蛋貼上去就能立馬烙熟。與此同時,腳也晃蕩起來,走路如同踩棉花般深一腳淺一腳,但心里卻是興沖沖,嘴角一直咧到耳垂上來。
被帥哥這樣關注實在是美事,但上帝不可能會讓我把好事全占了,于是一搔弄搔弄,就整了些鬼名堂給我。瞧瞧,這不,又被足球場上的喧囂吵昏了頭,一看,原來那里又在舉行一場運動會。這個足球場幾乎每月都會搞一場體育考試或者賽事。而我最怕的就是這月經般的例行活動,每次一來,巨型的大喇叭恬不知恥地吵個不休,人便煩躁得像玻璃上的蒼蠅。
早上七點,我正在被窩里做著春秋大夢,忽然喇叭響了,一個女人撕著嗓門喊起來,氣焰騰騰,聲音洋洋得意地刺透我的石頭墻,穿過玻璃窗,鉆進薄棉被,一路所向無敵,直逼可憐兮兮的耳膜。人被震得腦筋錯亂,掙扎著醒來,忍著狂躁,洗完臉后趕緊倉皇而逃。
折磨了數日,總算結束,大喇叭跟著那個尖嗓子的女人一起滾蛋了。于是一蒙頭便呼呼大睡,這一覺來之不易,所以一睡就睡了個夠本,醒來已是午后三點多。伸了個滿足的懶腰,便起來打掃房間,整理干凈了地板,給自己煮了一鍋粥,又打開電腦,放了些羅曼蒂克的音樂,小資小調地享受了一個愜意的午后。
時常這樣的作樂,也是必需,平息一些浮雜的心緒,讓前路更清寧。
右邊住了個婆婆,總是穿著灰黑的舊衣裳,佝僂著干瘦的身子,幽靈般在樓道里走來走去。無論何時何地,一打開房門,就能看到她木著臉正對著你眈眈相望,于是被嚇了一大跳。特別是月黑風高的夜晚,她的亂頭發黑棉袍使她看起來像是民俗傳說里會用小刀挖人眼睛的老婦人,鬼氣森森,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這婆婆時常撿些破爛,舊紙盒,舊書,破銅爛鐵,一股腦兒全堆在她雜亂無章的房子里,她在那房間緩慢地走動,看起來像一只在垃圾里蠕動的爬蟲。這老蟲子雖可憐,也有讓人覺得可厭的地方,三伏天時把垃圾堆到走廊里,搞得門口臭氣熏天,蚊蠅遍地。
但她也有聰明的地方,當然,正是這聰明,使得她可厭起來。
她自己的門口是不放這些氣味復雜的垃圾的,于是把它們盡數移過三八線,堆到我的廊上來。我看了心里氣堵,但因為對方是老人,也就告誡了一聲。想不到她竟抖擻起花白的頭發向我開起戰來,意思是走廊是公共的,她就放在那,我能奈她何?我看著她干癟的嘴唇開開翕翕,白沫子隨之濺來濺去,正被這景象惡心著,還沒想到該如何回嘴,她已經鉆回了她的垃圾站,余下我懵在原地雙目向天。后來左鄰的大姐也來抗議,她才覺得難以敵眾,就收了兵,把她的垃圾疆域稍微縮小了些,表示了屈服,我也就懶得再追究。
有時在水房里洗衣服,大坨的肥皂放在那里,我有事走開,這婆婆顛顛地去打了個轉,回頭就發現我可憐的肥皂改名換姓,花落她家了。
可也只有忍耐著,因了世人的膽怯而保全,覺得鬧開來也不好,又計較得多少?只有自己小心著罷了。
公寓左對面住了個中年婦人,大約40歲上下,沒有孩子,日夜垂著個大眼泡,像樹丫上吊著的兩個鳥窩。她似乎不工作,成日關在房間里不出門。偶爾看到有個蒼白纖瘦的男人來看她,不知是她的丈夫還是別的什么人,我們是無從得知的。我見到這男人幾次,都是在水房里,他總是在洗手,伸出一雙枯槁的竹枝指,在水流中翻來覆去地搓,刨,擠,仿佛有無數陳年的齷齪,令他難急于擺脫。手洗罷,又撩起水噗噗噗地沖甩那水龍頭,大約怕那水龍頭不干凈,關水時又會臟了他的手。
我睨著眼睛看他半天,覺得他一定是有心理殘障。世人往往對殘障者有一種淺意識的隔離,仿佛他的周遭有一種詭異叵測的氣場,不敢去接近,怕著有些陰郁的東西會傳染,讓自己也陰郁起來。
夜晚時常能聽到有人在唱歌,聽這些昂揚的聲音卷過來,心情繾綣,覺得是這生活里難得的一點小情調。有天半夜,有個男生興致過了頭,破著嗓子唱得不停不休,“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樓下的女生做張做勢地叫起來:“別唱啦!吵死啦!”我那時正被勾引到《紅高粱》潑辣辣的場景里,看到姑娘騎在毛驢上,有雄壯的漢子在蔥蘢的高粱地里不三不四地唱著歌,蠻橫地調著情……正美著呢,聽到歌聲被尖利的聲音給攔腰剪斷,于是也起哄起來:“唱得好,繼續!別停下!”沒想到話音一完,我便成了婦女公敵了,樓上所有雌性動物齊刷刷向我發射起炮彈來,隔著樓層大喊:“臭八婆,你存心不讓人睡啊?”嚇得我趕緊掩口息聲,再不敢說話。次日下樓,樓下的女人們見了我就橫鼻子豎眼睛,仿佛我一夕之間,變成了賣國賊。
冬天下了一場雪,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層,鄰家的兩個小女孩跑上跑下,敲著每一戶的門,說:“快來堆雪人!快來堆雪人!”然后拉著大家的手跑下去,在雪地里玩成一團,很是至親至愛無間隙。有時在外面遇上下雨,一陣擔心,回來后發現晾在欄上的被單已經有人幫著收在廊里了。也就因為這些微的好,覺得租房的日子雖可哀,卻也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