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錦,曾經只供上用的織金錦緞,是用5.6米長,4米高,1.4米寬的大花樓木質挖花織機,由上下兩人配合操作而生產出來這種至今不能被機器所取代的技藝,每天兩個工人默契配合,也僅能織5厘米左右。揉金纏羽,寸錦寸金。
鼎盛時期,南京曾經有20萬人依靠云錦相關產業為生,就算到了今天,這種用真絲、純金線與孔雀羽毛織就的奢華面料,也很難走入尋常百姓家。
“錦”,是代表古代絲織物中最高技術水平的織物,在中國的三大名錦中,南京云錦壓過蜀錦宋錦,獨占首席。而一說云錦,則必提南京,《清會典》里曾載:江南三織造,唯江寧織造歸上用。
2008年起始,南京云錦第3次申報世界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引起了我們的關注。作為國家級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項目,從辛亥革命后便默默無聞、被文物學家稱為“活化石”的南京云錦,從半個世紀的沉寂后走出。它的傳統技藝如何與現代市場對接?高端講究的質地和無法提高的產量是否名副其實?在國際大品牌席卷中國的消費大潮中,號稱要打造中國本土奢侈品牌的云錦,究竟能不能拋開價格上不去、品牌打不響、技藝繼承困難的老三難,給中國傳統手工行業注入一絲興奮劑?
帶著這些疑問,記者于2007年的隆冬走訪了南京云錦。
舊時王謝堂前燕
提起南京,就仿佛有種刀光劍影和脂粉溫柔的雙重感覺。歷史為這個六朝古都留下了太多或輝煌或悲愴的烙印,刻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里
與肅殺莊嚴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僅一條小馬路之隔,便是云錦研究所高大的牌坊:江寧織造。僅這4個字,已能勾起一些象征著財富、權勢和階級的過去。
這里中南京云錦最大的生產基地,前兩次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也由這個研究所承辦發起。
究竟是誰給這些如霞燦爛的錦鍛取了“云錦”這樣一個曼妙的名字,已不可考,現在我們能知道的是,在繼承了蜀錦和宋錦的優良技藝后,東晉義熙十三年里一種獨立的絲織品種登上舞臺,并在元、明、清三朝里將這種工藝發展到了極致,成為皇家最頂級的御用織品。

明清兩朝均在江南有多個織造司,但唯有南京將云錦發展成了一門龐大的產業,極盛時期,南京周邊依靠絲織業為生的曾經多達20余萬人。這既和當時南京所處的南北漕運要沖有關;也因為南京是金箔工藝的發源地,可以提供云錦妝花中使用的扁金;另外秦淮河水里含的單寧酸(即鞣酸,能夠在染色時起到天然的觸媒作用,使織物更有光澤)也幫了大忙。正由于秦淮河水不純,不宜染成太淺的顏色,所以南京的絲織品多數以紅、藍、綠、紫等深色為主,再加上不計成本織入的金銀線、蠶絲、緙絲和孔雀羽毛,展開錦鍛時金彩交輝、燦若云霞,正能顯出皇室“天下第一家”的氣派。
雖說云錦在元、明、清三朝一直是皇家用品,并非尋常百姓可以買賣,但到,清嘉慶年間,南京已擁有織機3萬多臺,男女工匠5萬余人,除江寧織造局所織仍歸御用外,官辦手工業紅火無比,年產值白銀1200萬兩以上,十里秦淮,夜夜機杼,比戶相聞,云錦是當時南京最大的手工產業。
盛極之后便是衰退,光緒三十年,清政府內憂外患物業艱難,裁撤了江寧織造局,也標志著清代官辦手工業的衰落。隨后更因為封建皇權的覆滅,云錦失去了主要的服務對象,同時輕便價廉的呢絨、嘩嘰等西方紡織品輸入中國,昔日輝煌的云錦業一片蕭條,建國后雖由周恩來總理提出保護云錦技術,成立了云錦研究所,但經過十年動亂的特殊時期,這些鑲著金嵌著羽的華關錦鍛仍然跌入了歷史的低谷。
到了上世紀70年代初,懂得云錦織造技術的老匠人只有數名,全國找不出一臺還在生產的人花樓木質挖花織機,處于中國織錦技藝最頂端的云錦,面臨失傳。
五十二年三起落
周雙喜是一個很普通的南京人,經歷也和多數南京人一樣,16歲下農村,在一個媒礦呆了兩年后又回到南京城,被分到工藝美術廠時,是1973年。
云錦研究所來挑人,看中了他身體好,政治面貌也好。當時的云錦研究所并進了南京市藝新絲織廠,編制只有15人,性質還是集體制,他算編外,云錦的生產早就停了,為了恢復云錦的技術,所里請回了幾個還記得工藝的老師傅,再招收了第一批學員,周雙喜是其中之一。
“現在我也是五個人里唯一還呆在所里的,算老資歷了。”坐在記者向前,52歲的周雙喜已經是云錦織造的大師級人物,但跟記者見過的很多傳承人不同,他穿西裝,雙手潔凈,爽朗健談,“基本我這一生,跟著建國后的云錦產業算得上三起三落?!?/p>
他回憶,當年的老師傅們都是70多歲的老人了,大部分沒什么文化,只能口授經驗。人請回來后,所里才發現在南京城已經找不到一臺大花樓織機了。后來費盡周折,才在一間雜物間里找到兩臺已經拆散了的織機,“堆在一個破倉庫里,我們看到的時候還以為是一堆柴火?!?/p>
也就是這堆柴火,老師傅們按記憶組裝了起來,在上面開始手把手地教他們云錦織造技術。
“上機后才知道,挑身體好的學員是有原因的,織造完全是件體力活?!?.6米長,4米高,1.4米寬的大花樓織機必須由上下兩個人配合操作,上機的人稱為“拽花工”,下機的人稱為“織手”,協力完成經緯交織五個方面的運動。
相比拽花工而言,織手要求更高。記者在現場看到,織錦并不像刺繡那樣可以正面觀察到效果,織手只能穿梭于織物的背面,邊織邊卷。這意味要到全幅面料織完了,才能反過來驗看,有一根錯經或錯緯就成了次品,所以作為織手的匠人必須記熟所有的紋樣色彩,還有幾十種口訣,足踏口開,手甩梭管,腦中配色,眼觀各方,非短時間可以練就。
說難卻也不難,只熟練而已。傳統上一個拽花工在上機上干滿3年,就有資格嘗試做織手。周雙喜運氣很好,當時國家急于恢復云綿技術,他兩年就出師了,到了1975年左右,熟練織工周雙喜的工資是35塊,算是當時的高工資了。
此后不久,研究所又招了幾批學員,還在江寧向陽大隊設了一個加工點,從當地招了不少人,“這批人也都40多歲了,現在有些出去辦了作坊,都成了云錦行業里的主力?!?/p>
他回想起那時期的云錦織造,木織挑花機一共只有4臺,其余都是電動織機,混在一起為工藝廠織些掛毯和唐卡,完全沒什么經濟性可言。但那是計劃經濟時代,每年國家規定織20~30匹云錦,用于內蒙的牧民做帽子,或是藏民做袍子的鑲邊,也沒什么壓力,織完了就堆在庫房里,等政府每年撥錢發工資。
但就在這種環境下,突然有了一個契機,定陵發掘出的大量織錦品風化嚴重。1979年國家為定陵文物復制單位——南京云錦研究所撥款30萬元,逐年為定陵復制織錦文物。
“妝花紗的技術就是在那個時候找回來的,后來幾年我們一邊復制龍袍,一邊研究工藝,不但找回了已失傳的明代手工染色技巧,還在南京郊區恢復了錘打金箔并纏裹進蠶絲的技術?!睘榱丝棾杀〖喩嫌啦蛔兩?、金翠交輝的龍紋,所里派人到各地動物園收購大量孔雀羽毛,只挑其中色彩最綠的那些,一根根捻成翠羽線。
也就在云錦開始尋回記憶的時候,計劃經濟過去,市場經濟到來,云錦又跌了下去。
這一跌就是10年。
政府不再管供銷,成本高昂的云錦找不到對應市場,產量又受了流水線的沖擊,再加上藏族和蒙古族對云錦的需求銳減。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研究所連工資都發不出來。很多工人離開了云錦行業,連周雙喜自己也走出織造一線,跑了幾年的供銷。
“好在1997年之后,市場又慢慢好轉了,我們意識到老是織布料是沒辦法的,開始研究一些工藝品,像屏風、鍛面和裝飾,還有一些可以機產的小織品。隨著經濟好轉,訂購大單工藝品的單位又有了,海外市場也恢復起來?!?/p>
記者隨著周雙喜參觀現在的云錦博物館,除了復制的各大博物館展品外,10臺大花樓織機一字排開,既作現場展示,又是日常生產車間,蔚為壯觀。
“市場現在倒是供不應求,這里有10臺機器,后面廠房還有40多臺,工人100來名,其中有12人可以做龍袍的復制工藝,都有20多年的經驗了。”
木制的大花樓織機對操作工本身的要求并不高?,F在工人里很多都是夫妻檔,多數是從周邊農村出來,每天干10個小時左右,月收入2000來元,技術好一些的還可以達到3000元。對普遍衰落的傳統工藝行業來說,云錦一線工人的收入多少讓人吃驚和欣慰。
“我自己現在已經很少上機,更多的是帶徒弟和指導織造,構思一些大型作品。”周雙喜比很多工藝大師幸運,他并不擔心沒有傳入,跟了他3年的徒弟蔡向陽已經是車間主任,開始跟他學習更復雜的織造工藝,“今年才27歲,是個大學生。”
本土的奢侈品設想
2007年,研究所贏利二千多萬,與工藝大師們不同,云錦研究所所長王寶林更多考慮的是:生存問題是解決了,以后怎么發展?
王寶林也坦言,現在云錦行業的主要利潤是來自于工藝品,四大品種里的“庫緞”、“織金”、“庫錦”都是通經通緯的織法,可以用機器制作來提高產量。但最高檔的“妝花”工藝,只能是全手工織造。
工藝品市場的競爭壓力大,又受諸多限制,而現在國內有錢人那么多,為什么不能讓他們成為妝花工藝的消費主力?雄心勃勃,王寶林想帶云錦跨入的是高端成衣市場。記者在研究所一樓的銷售現場看到,全手工織就的云錦布匹,1米的售價是6800元,這意味著一套不含設計費的服裝,光布料也要數萬元。
“報紙上常報道,某名人某影星花幾十萬元定做一套服裝,但那些服裝怎么能跟云錦相比,我們可以說,用自元代以來700多年傳承的技術,用給中國皇帝做龍袍的料子和工藝,把真金、孔雀羽毛和彩色蠶絲織進去,全部用植物染色,量身定做,一天只能織5厘米,全世界就這么一件,它的價值是不是要遠遠高于時裝?”
悠久的歷史、全手工定制、制作時間漫長、售價貴昂、奢華無比……云錦看起來確實具備奢侈品牌的必備要素。這幾年王寶林所長為云錦定制也做了很多鋪墊,包括2003年的春晚主持人晚裝、2005年的名城市長會、2007年的任賢齊演唱會,和為各國來訪的政要和夫人定制中式服裝。
而無一例外的,除云錦研究所外,記者走訪的幾個云錦大師工作室和私人手工作坊,都提出了要走高端定制的設想,在成本不可能下降的情況下,只有樹立品牌,保證云錦皇室工坊的超然地位,才是高售價的保證。然而云錦真的能夠擠身被國際一線品牌所占據的奢侈品市場嗎?
誠然,據2007年中國奢侈品商業報告,每年20%-30%的高速度增長讓中國穩居全球奢侈品消費之首,其中服裝品牌的競爭更為激烈。從來奢侈品消費大國也必是生產大國,記者近身接觸了云錦服裝后,對這個古老技藝進駐品牌市場,仍然有著疑惑。
最直觀的莫過于云錦擁有很強的“御用”痕跡,以深色為主,花紋古典,雖然記者在金文云錦工作室里也看到了一些針對西方美術所作的新設計,但從云錦的紋理和氣息上,都注定不是一般場合可以穿著的服裝。
其次,云錦的質地厚而硬,又裹金纏銀,穿在身上華麗卻沒有舒適性。裁制禮服當然是合適的,但面料融入的科技含量和品牌附加值卻不多。還因為有金線在里面,為防花紋走型云錦也不能洗滌。這意味著一件數萬元的禮服,花了長時間的等待,卻可能毀于一片濺起的泥濘。
但這些缺陷從另一方面來看,似乎也符合著高檔奢侈品的定義:特殊場合穿的特殊服裝,也許就那么一兩次。
這也突出了記者最關心的問題:服裝設計,雖然現在云錦的服裝已經不再是用整段布料裁制,而是把局部的圖案剪下來,運用在服裝的各個細節處,像2003年春節晚會上主持人周濤的曳地祥云長裙,二十幾朵牡丹花沒有一朵是重復的,莊重華貴,氣壓全場。
但到了2007年威尼斯電影節,影星周韻那身艷驚四座的晚禮服仍然給張寶林所長帶來更多的思考。這套在制出前就被炒作得沸沸揚揚的晚裝,名設計師勞倫斯·許利用云錦廓形雕塑的效果,在裙擺處剪裁頗具心思,并用腰下暗褶令下身張開,當晚的周韻就像是一朵立體郁金香,雍容華貴地綻放在紅地毯上。
記者在展廳見到這款寶石綠的云錦面料,售價和其他云錦布料一樣,但經名設計師之手,價格立刻前翻了10倍,誰能買單?很明顯,明顯和富豪是云錦定制的對象,但這些對象都有著固定的消費習慣,如何打入這個窄而高端的市場?奢侈品牌重視的包裝和宣傳意味著大規模地投入,云錦行業是不是能夠承受?如何把云錦的高端織錦與機造工藝品分開,并在消費群體里形成潮流?
云錦要走向高端定制,不管是企業和大師,需要摸索的道路還很長。
平靜下的隱憂
相較于其他還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傳統工藝,云錦無疑幸運。它被很好地保護了下來,并看起來還會在未來很好地傳承下去。由于高端的“妝花”工藝十分復雜,也并未像蘇杭刺繡一樣,被大量的廉價偽劣品沖爛市場。
但所長王寶林還是覺得擔心:“目前南京市場上出售的一些云錦,不僅工藝不到位,對于用料更是存在嚴重的偷工減料,有些號稱織金云錦的產品檢測后,里面一根金線也沒有。長此以往,必會影響整個云錦在高端市場發展?!?/p>
而另一位云錦大師金文也介紹:“現在云錦行業比之鼎盛時期,無疑是大大萎縮了,但目前云錦在商業化發展的勢頭上是非常好的,很少有虧本,也正是由于有利可圖,才造成了行業里的一些不規范?!?/p>
據他介紹,除了南京本地的幾十家制造工坊,蘇北地區還有一些云錦工坊,老板多是一些懂得云錦工藝的匠人,每年產量不小。
拋開質量不談,離開了南京的云錦,還能不能稱為云錦?這無疑又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記者此次走訪的幾個云錦工坊,都表示想在結婚禮服上打開缺口。作為人生中的大事,在結婚的時候,用國寶級的布料裁制禮服,以后銀婚金婚的時候還可以拿出紀念,這本是一種可以傳下去的歷史價值,但他們現在卻要面對年輕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嚴重缺失。
云錦中的精品大作,也在逐漸進入收藏品市場,一些“絕世”佳作無法復制的特性會刺激云錦藏品價值。但這也僅只是云錦大師之路,一般的云錦產品流通量大,增值空間有限,記者在新街口隨意與幾位南京本地人聊了聊,他們都對云錦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態度。
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榮辱滄桑,云錦這“舊時王謝堂前燕”雖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卻并沒有飛入尋常百姓家,在一般人眼里,它仍然奢侈、高端、昂貴,游離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固守著風中悠揚的機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