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曲陽,南有惠安”。最初以青石料為主要原料的惠安傳統雕刻藝術,在千年傳承中,成為廣泛采用各種石材、纖巧靈動的南派石藝代表,并且走出寺廟神佛的局限,在城市
化進程中煥發勃勃生機。一個產業的興盛是一個龐大的綜合工程,惠安石雕的繁榮,來源于本身內在的頑強生命力,也來源于各方面不懈的努力。

踏入福建省惠安縣,“石雕之鄉”的名頭真的名副其實起來。從高速公路出口到崇武古城長達32公里的道路兩旁,每隔百余米便有一件精美的石雕。這是一條堪稱世界之最的建筑雕藝景觀大道,石雕涉及燈、塔、花壇水榭、佛神造像、卡通造型、中外廊柱、現代人物、蔬果水草等70個品種。惠安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邱錦溪告訴記者,“這里共有1060件石雕作品,全部出自惠安工匠之手。只要你能說得出來的形象,我們惠安基本都能雕。”
石頭是人類最早的工具,也是人類最早的裝飾。那些初民時代的石錛、石斧,那些晉墓、唐寺、五代窯、宋橋、元塔、明城、清厝,歲月流逝,石構筑的光彩和滲透其中的歷史文化卻難以磨滅。和其他雕刻藝術相比,石雕藝術是最“不登大雅之堂”但卻和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一種,恰是這份息息相關,讓惠安石雕即使在今天也能生機勃勃。
從民間藝術到社會財富
提到惠安,總會想到服飾、婚俗奇特的惠安女。惠安石雕和惠安女一起,成為當地的兩大名片。而鮮為人知的是,不少惠安女也為惠安雕藝做出了不朽貢獻。劉碧蘭就是這樣一位惠安女。最近,她正忙著趕一批國外訂單,腦子里除了石頭就是圖案。
惠安石雕種類繁多,從工藝上主要可分為沉雕、浮雕、圓雕、影雕、線雕、微雕六大類,數百個品種。石雕絕大部分被看成男人的活兒,從事石雕的婦女很少。但從事影雕的卻大部分是女性。影雕是在早年的“針黑白”工藝基礎上發起來的,在1~2厘米厚的青石板上,利用磨光后的青石可顯示黑白,以尖細工具琢鑿展示白點的特性,運用調節鑿點粗細疏密的技藝,區分黑白的不同層次,從而在石板上表現人物肖像、美術圖畫,有的還要進行染色。影雕作品不但構圖影像逼真,與攝影黑白照的效果相差無幾,更有不退色、保存永久的優點。因為影雕的雕琢必須心細且手巧,所以成為惠安石雕中多由女性完成的種類。
劉碧蘭是惠安婦女中第一批學習影雕技術的。55歲的她已經跟石頭打了半輩子交道。她擅長世界名人及各國領袖影雕像,曾先后為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以及撒切爾夫人、德國總統科爾、美國前副總統蒙代爾等國際友人雕像。她的影雕作品形神兼備,栩栩如生,多次被外交部選為外交禮品,并多次參加日本、新加坡、加拿大和西德等地的展覽,被譽為“不朽的藝術”。馬來西亞媒體更稱贊她為“中國第一女影雕師”。
“做影雕就像畫畫一樣,又像繡花一樣,不同的是我們的‘筆’和‘針’是鋼釬。”要拿這么沉的“筆”和“針”,劉碧蘭的手顯得有些粗糙。但她和其他從事影雕的女性一樣,非常熱愛影雕。幾年前,她成立了碧蘭影雕公司,這個自己喜歡的職業為她帶來了聲譽,同時也帶來了不錯的利潤。

除了劉碧蘭,開創了婦女學習石雕技藝先例的蔣錦汝、首位創辦家庭石雕廠的李阿尾、既是廠長又兼任團支部書記的劉麗霞,還有張銀華、張秋霞等一批石、影雕女企業家,一支女石雕大軍正在茁壯成長,她們的聰慧好學精神和細膩豐富的情感天賦,在影雕和小巧石雕上正在取代甚至超越男人的位置,使惠安石雕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惠安多石。惠安雕藝早在1600多年前就已出現,經過多年的發展演變,融中原文化、閩越文化、海洋文化于一體,形成了精雕細刻、纖巧靈動的藝術風格,成為南派石雕的代表。石雕成為惠安人的傳統工藝,成為惠安人一種堅硬卻又精美的事業。由于惠安石、木雕刻主要運用于寺廟、神佛雕像和達官貴人、商賈華僑的豪宅大院等建筑,社會需求量不大,因而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產業,而是以小作坊的形式分散于民間。千百年來,惠安石雕一直頑強地尋找著適合自己的發展之路,女性參與進來只是其中的一個探索。
惠安石雕真正形成產業化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城市建設加快為惠安石雕的創造了良機,南派石雕的傳播進入一個鼎盛時期,十幾萬惠安工人遍布全國二十多個省市,留下了數不清的傳世佳作。匠人們不斷摸索,在原有的題材中融入時代元素,并且不斷改進工藝,突破原有的民間小作坊的局限,實現了產品藝術化和藝術產業化的全面提升,在應用上從傳統的民居和寺廟建筑向現代園林建筑和城市雕塑多元化發展。
用20多年的時間,惠安石雕完成了民間藝術創造向社會財富創造的過渡,為惠安的經濟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目前,石雕已成為惠安的支柱產業之一,石雕石材企業已達到1300多家,從業人員10多萬人,產值超過100億元,加工的石頭品種多達3000多種,成為我國雕藝產業規模最大、生產加工能力最強、最具活力的地方。惠安因此名列全國經濟百強縣,被文化部授予“中國民間藝術(雕刻)之鄉”,被中國工藝美術協會授予“中國石雕之都”。
幕后推手
2007年10月23日,第六屆中國(惠安)國際石雕石材暨園林碑石博覽會在福建惠安開幕,第四屆中國惠安傳統雕刻“聚龍杯”大獎賽同期拉開帷幕。這屆惠安石雕博覽會上,園林碑石成為展示的重點。
石雕博覽會一直以政府為主導,每一年有不同的主旨,上一屆是“鞏固日韓市場,推進歐美市場”。國內殯葬制度改革后,推動陵園建設將帶來的巨大市場空間;隨著國內經濟水平的提高,市場對墓碑石的需求也從原來的普通、簡陋向講究、精美發展,這讓國內市場劇增,據估計超過30億元。

世成石業是惠安較早涉及國內墓碑石市場的企業之一,目前已經和國內多個陵園建設結成合作伙伴。盡管走得比較早,但也是在2005年左右才開始做國內市場。第六屆石雕博覽會,讓很多企業開始大規模轉向國內市場。
在惠安石雕的迅猛發展中,政府一直擔當著有力的幕后推手的角色。
惠安石雕從來不缺藝術實力,一旦作為商品就需要吆喝。惠安縣政府舉起了吆喝的話筒。從2000年起,由政府牽頭,每年舉辦一屆中國雕刻藝術節、中國惠安傳統雕刻大賽、中國泉州(惠安)石雕石材國際博覽會等多種展會,同時舉辦傳統雕刻大賽等一系列國家級國際性的藝術和商貿活動,惠安雕刻藝術、雕藝產業迅速引起國際國內更廣泛的關注。“政府搭臺,經貿唱戲”的口號各地都在喊,惠安卻把它落到了實處。
在扶持石雕產業中,惠安縣委、縣政府從來不遺余力,出臺了一系列優惠政策,扶持石雕石材業向規模化、現代化方向發展。如縣財政每年安排1500萬元專項貼息資金,用于扶持工業區土地儲備、基地設施建設,鼓勵招商引資、外貿出口,科技創新、技術改造等;還規劃建設一批規模較大,有較強聚集功能的石雕石材生產基地,形成以國道洛陽及螺陽大紅埔、惠黃惠崇公路沿線石材企業為支點、一線串珠的石雕石材產業走廊,并沿兩線以構筑一道以石文化為主題的旅游景觀大道。
2007年9月,惠安政府組織首批赴歐洲考察團,由惠安縣崇武鎮13家石雕石材骨干企業的14人組成,除辦理考察出國手續給予支持外,縣政府還拿出10萬元作為專項經費。這筆經費不算多,但卻給了石業企業極強的信心,以組團參加“意大利維羅那國際石材展覽會”為契機,惠安石業開始和國外同業搶奪市場份額。
在政府支持下,惠安石業企業紛紛打造品牌,推動產業升級,潮興石材集團、聯群石材已獲得福建省著名商標,三利源磨具獲得福建省名牌產品稱號。
集體的力量
劉國文是惠安石雕發展的見證者之一。從石雕美術專業的學生,到國有石雕廠的學徒,再到福建省工藝美術大師,20年來他目睹了惠安石雕逐步發展繁榮的過程,也感受到企業創新意識正在不斷增強。劉國文告訴記者,他所在的豪翔石業除了根據客戶要求制作產品外,還加大了技術創新的力度,去年企業石雕產品的出口量達到700多萬美元。

獨木難支。在見證了惠安石雕行業發展歷程的同時,劉國文也見證了行業內企業“抱團”成長的過程。數百年來,惠安石雕之所以未成氣候,很大原因在于石雕匠人們囿于民間小作坊。而惠安石雕作為傳統手工藝,要在現代社會生存發展下去,在城市化進程中分一杯羹,單打獨斗是很難的。因此惠安成立了惠安石業工會、雕刻藝術協會等組織,致力于行業自律和交流學習,協調企業立足公平競爭,行業自我保護,加強規劃掌握,有效應對貿易壁壘、索賠、幣值變化等挑戰,提升貿易水平,實現產品應有價值和企業合法權益。
第六屆惠安石雕展期間,惠安石雕行業與日、韓兩國石材界人士的兩場座談會,讓業內人士充分體會到抱團的好處。
作為惠安石雕產業的一支主力軍,近幾年來,惠安墓碑石一直穩定占據日本80%的市場份額。而在毗鄰的韓國,惠安也占到了其市場份額的30%。隨著近幾年來市場競爭的激烈,墓碑石產業也開始出現一些無序、乃至惡性競爭的局面。另一方面,由于各國貿易制度的差別,中日、中韓的石材貿易之間,也會經常出現摩擦,例如遭遇拖欠貨款,或因雙方驗收規則不一致而遭遇索賠的情況。
兩場座談會,中日和中韓就行業自律、貿易制度和信用體系等進行探討。“有一些企業遵循行業規則的自覺性差,對企業間存在的一些問題,往往難以形成共識。通過兩國的行業協會組織牽頭,雙方重新約定行業規則,形成共識,這對整個產業來說都是有益的。”一位參加了座談會的惠安石材企業老板這樣說。
大師之路
嚴格說起來,黃泉福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石雕藝人。但他卻是個雕刻藝術的通才,除了石雕,木雕他也很在行,被中國雕塑委員會授予“中華木雕第一人”稱號。他的作品多次在中國和世界范圍內獲獎,他創辦的企業九龍工藝美術有限公司,產品遠銷港澳臺地區和東南亞,在華人圈中有著廣泛的影響。
2007年首屆惠安雕藝精品拍賣會上,黃泉福的一幅白玉作品《皆大歡喜》拍得619萬元的最高價。這件作品創作歷時兩個多月,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之一。黃泉福的作品價格比很多人高,“我這個是創造性的東西,不是按部就班地把東西做出來就完了。”但這種加入了匠人創新意識的作品在整個惠安石雕業界并不多見。
近年來,惠安石雕出口量大增,而隨著國內殯葬改革,墓碑石雕需求增大,石雕市場總的在增加,看起來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擔任泉州市民間工藝美術家協會會長、泉州市惠安雕刻藝術研究會會長的黃泉福卻不無憂慮。在他看來,惠安雕刻工藝經過上千年的積淀,傳承祖輩精湛技藝的,一類是普通的工匠,另一類則是能夠將雕刻工藝融入自己的創作思想,創造出帶有思維性藝術品的藝術家。只有后者,才是惠安千年雕藝精髓傳承并能發揚光大的保證。他擔憂的,正是惠安雕刻目前缺少第二種繼承者。

“惠安有匠無師,就是說有很多工匠,但不是藝術家,不是藝術大師,這主要是因為有局限性,都是由師傅傳承,工藝都很好,但沒有創造性。”惠安縣委副書記鄭文偉告訴記者。在惠安,傳統的工匠大多只是初中文化水平,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從初中畢業甚至更小就開始學習雕刻,他們可以在雕刻技藝上非常純熟,但是由于文化修養和藝術水平的欠缺,他們難以進行創造性的工作,最多只能算是出色的工匠。那些工匠們可以做到不用圖紙,直接下刀,但是大多數人擅長的是建筑、佛像等傳統雕刻,路數不變,樣式單一的產品讓他們失去了很大的市場。
更重要的是,連缺乏創造性的雕刻都面臨后繼乏人的危險。現代科技的發展進步,使惠安雕刻工具有了重大的變革,機械化工具大量代替了過去珍貴的傳統手工雕刻技藝。大至幾十噸重的巨石,小至可掌中把玩的石頭,都能夠在工匠的巧手下游刃有余,雕刻自如,從而生產出成千上萬種產品。例如從傳統石雕產品派生出來的墓碑石產業,從設計到生產,幾乎都已經可以通過電腦和機械化來操作完成。相比之下,年輕的學徒往往更愿意選擇學習簡單的機臺操作,而不是漫長而辛苦的手工雕刻之路。
學徒驟減和人才緊缺,讓這門擁有1600多年歷史的雕刻工藝有失傳的危險。
惠安縣政府一直在尋找出路,早在1999年與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合作辦了一個學習班,希望能借此提高惠安工匠們的藝術修養和文化理論水平。但四個月之后,學習班只剩十幾個人,只好宣布停止。大多數工匠的知識結構并不適應學院派的理論培訓方式,與坐在教室里聽課相比,工匠們顯然更適應在實際工作中與老師們面對面的交流。為此,惠安在2000年舉辦了中國雕刻藝術節,到目前為止已經舉辦了六屆。這種高水平的藝術節,邀請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雕刻藝術家,這些藝術家成為當地工匠的老師。工匠們增長了見識、開闊了視野、提高了產品的設計能力,很多人不再滿足于一直當個工匠,希望有一天能自己設計自己創作,形成自己的風格。
但如何培養新生力量仍是一個問題。2006年,惠安石雕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種緊迫感更加強烈。相比之下,同樣是雕刻之鄉的河北曲陽在人才儲備上比惠安做得好,早在1983年就辦了所雕刻學校,現在根本不愁后備人才。在惠安創辦一所雕刻學校,成為各界人士的共識。不少企業老板慢慢意識到,不能只顧眼前利益,應該為后繼的傳承和發展做準備。一些企業相繼提出構想,準備斥資建設雕藝研發機構,改變傳統拜師學藝的工藝傳承方式。比如,和祥石刻就有意向獨資自建一座惠安石雕藝術研討中心大樓,除了收集國內外相關信息進行研發,設計出最新的石雕款式外,還將與國內外石雕石藝大師展開合作,進行人才的培養。總投資3億元的中國石雕石藝創意產業園也已經完成一期工程,該園區配套的石雕藝術學校將彌補產業空白。
大師之路是惠安石雕的長遠發展之路,這條路還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