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的理由

今年過年的時候，我的一個叫談詩的朋友從北京回來，對我大談特談一出戲，即鄒靜之編劇，任鳴導演的話劇《我愛桃花》。

我的小城無故事，我的小城無話劇。朋友滔滔不絕講的時候，我就感覺我能通過它表達我自己的東西，就像鄒靜之通過明代陸人龍的《型世言》中一個小故事帽兒演繹了今天的這部話劇。

《型世言》中的故事是這樣的——古代的一對情人正在偷情，丈夫酒醉歸來，情人藏入柜中，在丈夫熟睡后準備跑掉，沒想到自己頭上的巾幘壓在了丈夫身下，于是示意婦人拿來，這婦人似潘金蓮，她竟以為情人要的是丈夫身上的配刀。于是又驚又喜地拿刀遞給情人，“秋水一樣的寶刀呀，借你殺出個幸福來！”可這情人卻不是西門慶，而傾刻之間變成了武松，接刀在手，突然感到這婦人心腸太狠毒，于是轉(zhuǎn)手一刀殺了婦人。

鄒靜之的故事是這樣的——演完了古代的故事之后，被殺的婦人不干了，故事變成了現(xiàn)代版（演婦人的演員和演情人的男演員在現(xiàn)實中真是一對情人）她替婦人申冤說，你和我偷偷恩愛了三年，剛剛還在溫存繾綣，僅僅因為你讓我拿頭巾，我會錯了意，拿了刀，我就有必死的理由嗎？

“我想要巾幘，你卻給了我一把刀”成了這部戲的扣子、關鍵詞。演情人的情人一聽也是，女人說得有理，何況女人又追加說，是我真會錯了意嗎？你潛意識中要的是頭巾還是刀，你自己都說不清，你不是說過希望他失蹤嗎？情人更迷糊了，說，那怎么辦？我現(xiàn)在利器在手，戲還怎么演？女人朝熟睡的丈夫看了看，刀已經(jīng)抽出，肯定是要有死亡發(fā)生的。于是情人走上前去，殺死了熟睡的丈夫。

扮演丈夫的演員也不干了，從血泊中爬起來——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老婆孩子熱坑頭再加上點小酒，就滿足了，我從無害人之心殺人之意，按正常拿起刀的應該是我，我忍了你們已經(jīng)三年了，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難得糊涂。我是受害者，可你們卻要殺我，豈有此理？

情人一聽也是。既不忍殺她，也不愿殺他，這一切都是我惹的禍呀！誰叫我愛桃花了！既然寶刀在手，就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干脆我死了算了，隨即刀抹脖子，自殺了。女人一看情人死了，哭著罵丈夫要殉情，丈夫一氣之下殺了女人，看到兩個人死都躺在一起，自己活著比他倆還孤獨，還成全了他倆的一世情緣。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不想改變他的生活，于是把他倆叫醒，讓三個人好好商量一下，戲該怎么演，難道除了這三條死路，就沒有別的路？最后，還是情人聰明，說，刀抽出來再送回去不就完了，順其自然，沒有比自然更深刻的道理了。就當你沒有抽出刀，而遞給我的是頭巾。我們的生活繼續(xù)繼續(xù)。于是暫時皆大歡喜！可第二天，一對情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在繼續(xù)，可他們的愛情無法繼續(xù)繼續(xù)了。抽出來的刀子可以插回去，可殺人的念頭卻插不回去了，他們的心已產(chǎn)生芥蒂，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于是兩人無奈分手，女人和丈夫又過起了大多數(shù)人正在過著的貌似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

朋友說看戲的過程中看到這三個人一會死一會活的，還有間離的笑聲。可看完這出戲后整個劇場鴉雀無聲。足足有十分鐘沒有人說話，個個表情凝重，直到走出劇場，這種氣氛還維持著，一直帶到生活的現(xiàn)實和本質(zhì)中。

其實這第四種溫和的結(jié)局是比前三種的死亡還要殘酷的結(jié)局，其實生活本身就懸著一把看不見的刀，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溫柔的殺手。他們?nèi)齻€人活著，其實都已經(jīng)死了。

這個故事本身并沒有新意，就像生活和愛情本身沒有新意，這是個沒有朝代的故事，是最原始的故事也是最原始的結(jié)局。時代在進步，可人性和愛情沒有進步。唯一的一點進步是女人的態(tài)度和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古代版本中的女人永遠是男人的犧牲品。現(xiàn)代的女人敢于對男人說“不”，男人也不敢輕易對女人說“不”了。盡管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一種結(jié)局。但女人和男人一樣可以一起平起平坐地去分擔這種無奈的結(jié)局了。

這個戲劇的框架也不新鮮，有《茶館》《羅生門》《羅拉快跑》在前，這種結(jié)構(gòu)就是一種復制。太陽底下并無新事，太陽底下并無新戲，關鍵是找到一雙適合自己的腳穿的，自己感覺最舒適的鞋子。就像愛情和婚姻一樣，最好的不一定適合你，適合你的才是最好的，鄒靜之還是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一雙舊鞋，走出了一條常舊常新的新路。尤其是這出戲的第三維結(jié)局，我認為第三維使整個戲更像是戲，它比整部戲還要用力，也是最詩意賁張的部分。（演出時刪掉了，只停留在劇本階段。）它更殘酷也更真實。比殘酷更殘酷，比真實更真實，只是演員和觀眾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再也無力演出和欣賞這種殘酷的真實或真實的殘酷了。

有婚姻就有外遇。波伏娃說：“婚姻的原則是淫穢的，因為婚姻將本來應該以自發(fā)的激情為基礎的交換變成了權利和義務。”蕭伯納也說：“造成婚姻成功的原因，是它將最大限度的誘惑和最大限度的方便結(jié)合在一起。”誰都知道婚姻的

方便和它的不方便，但除了婚姻人類至今還沒有找到一條平衡男女與社會關系的更和平更妥善的路。所以婚姻才像外遇一樣必須和真實，外遇也像婚姻一樣必要和可能。

除了婚姻與外遇這一對永恒的矛盾，還有一對更棘手更永恒的，那就是愛情與愛情，男人的愛情和女人的愛情不一樣。幾乎所有的男人和薩特一樣都喜歡男女關系的開始部分。而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和波伏娃一樣對這種沒有前途的艷遇不感興趣，她們只要長著白頭發(fā)的果實。

還是希姆博爾斯卡超越了女性和人性的弱點，她對愛情進行了充分的解構(gòu)——幸福的愛情，這是嚴肅的嗎？有益的嗎？它對世界有什么用？當兩個人置世界于不顧？機智的理性告訴我們要對它緘口不語，像對待人生最高領域的一件丑聞，完美的孩子不靠愛情幫助也能降生，它決不會使地球的人口增殖，因為它發(fā)生得太少了，甚至說并不存在。

是的，真愛稀少得如同月球上的水，不缺少的是遍地可見的婚姻。就像這部戲劇和我的詩所要展示的一樣，有過愛情比沒有過愛情的人還能證明，永恒的愛情太少了，或者說像桃花一樣太短暫了，比人類的歷史還短，卻比人類的春夢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