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與林散之

一次偶然的機緣，筆者在安徽省博物館得見姚鼐的行書《春樓》軸，眼前不禁為之一震，這不正是林散之書風淵源所自嗎?

林散之早年致力于繪畫，晚年以書法名揚天下。然而，他卻自認為自己是“詩第一，畫第二，書第三”，他晚年自己親手所書的墓碑為“詩人林散之”。其詩作輯為《江上詩存》三十六卷，存詩二千多首，充分展現出他詩人的浪漫和博雅的情懷。啟功曾為其書法集作序，盛贊老人之詩“胸羅子史，眼寓山川，是曾讀萬卷書，而行萬里路者”，“發于筆下，浩浩然，隨意所之，無雕章琢旬之心，有得心應手之樂”。

林散之初隨鄉親范培開學習書法，范先生授以安吳執筆之法，雙鉤懸腕，中鋒豎管，打下了扎實的基礎。30歲以后，由含山進士張粟庵引薦，負籍滬上，拜黃賓虹為師，得“五筆七墨”之秘。1933年，遵黃賓虹“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教導，開始了影響其一生的萬里之避。他晚年歷數自己學書歷程道：“余十六歲始學唐碑，三十以后學行書，學米；六十歲以后學草書。草書以大王為宗，釋懷素為體，王覺斯為友，董思白、祝希哲為賓。始啟之者，范先生；終成之者，張師與賓虹師也。此余八十年學書之大略也。”

林散之的書法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他慣用長鋒羊毫，“宿墨破水”，力運筆端，墨注紙上，水墨交融，云煙氤氳，有意想不到的情趣。長鋒羊毫含墨量多，他以嫻熟的手法，提按轉折，澀進疾阻，似欹反正，將倒復起，曲處見直，圓中寓方，如其所言“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燥裂秋風，潤含春雨”。他所開創的書法審美觀及形式技巧對國內外書壇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是20世紀最杰出的書法家。

姚鼐于書法頗自重，很少贈人，故作品傳世不多。他的書法雖不及他的文學成就卓著，但其墨跡蕭疏澹宕，飄逸秀姿中蘊藏著儒雅的文士氣息，格調迥異凡響。姚鼐師法董其昌，他與王文治交往極深，情同手足，在書法藝術上保持一致的學習途徑。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稱其書法“宕逸而不空怯，時出華亭之外”。學董而不為董所束縛，足見姚鼐善學的本領。姚鼐有詩曰：“雄才或避古人鋒，直脈相傳便繼蹤。太仆文章宗伯字，正如得髓自南宗。”包世臣又說姚鼐晚年學習王獻之書法，方寸行草宕逸充實，可以說是改變了董書風貌而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面貌，并將其行草書列入妙品下，小真書列入逸品下，極為推重；啟功在《論書絕旬》中評姚鼐書法日：“琳瑯詩富容夷韻，洞達書饒婉孌情。”并言：“姚之詩，容夷跌宕，視隨園，有時竟有突過者，……諭其并時余子。至于書，又有過其詩文處。蓋無意求工，卻處處見深造之功，自得之趣。”更是推崇甚至崇拜了。平心而論，姚鼐以自己的學識和修養涵養而成的與其古文一致的神韻、平淡、雅潔的書風，若僅從書法技法來看，姚鼐的書法尚未達到大自在的境界，但其書風蕭疏儒雅的氣息確可高標千古。正如蘇軾引領的尚意書風，是文人書法區別于匠人抄寫的價值所在。

古來留名于世的書法藝術家，常常又是法帖鑒定的專家里手，如米芾、趙孟煩、董其昌等。法帖鑒定是書法藝術鑒賞的重要組成部分。書法史的建立與發展，需要大量真實確鑿的碑帖材料。姚鼐的鑒定理論主要體現在他與王文治關于鑒定的談論中，姚鼐《筆記·雜記》云：“王禹卿嘗謂：‘辯論古人法書，當以神氣體勢鑒別真偽，方為正法眼藏，如米襄陽、董思白輩是也：若如尤延之、何屺瞻輩，以考證求，當豈有是處?’吾謂君言固是，然亦復太偏。且如世所傳虞永興《破邪論序》，自署銜太子中書舍人，太子宮但有中舍人，安有中書舍人?永興父名‘荔’而序中用‘薛荔’字，此必唐時僧徒寡聞見者，所妄作偽托，欲以自取重于世耳，思翁乃不能辨，屢云‘學永興《破邪論》，精鑒者乃如是乎?’又，《戲鴻堂帖》載《陶隱居書》，而稱元帝陶隱居，安知湘東即位后之謚?此皆考證之明見其謬，而思翁不能無失也。然則自詡鑒別或不免輕信而自欺，反有不如考證家之無可藏匿耳。”

姚鼐認為考證可以解決偽作中目鑒無法解決的問題，所要解決的最基本的問題一是形式上的甄別，二是內容上的辨誤。姚鼐通過他對《淳化閻帖》中共計57件作品的鑒定，對法帖內容形式、真偽等方面的具體考證，做到了言之有據、言出有因。在大量的《惜抱軒法帖題跋》中，針對同一法帖，在辨別真偽方面，注重對作品內出現的人物、事件的考證。姚鼐的題跋與王虛舟、米芾、張懷瓘等歷代名家的書法評鑒，形成不同的特點，產生了鮮明的對比，其論據充分，內容翔實，引用了《晉書》《舊唐書》《世說新語》等古典文獻對其所要闡述的觀點加以佐證，具有較強的說服力。我們知道，提倡義理、考據、辭章的為學為藝觀，同時姚鼐心中有一個考據的情結，故而他對其法帖鑒定是十分看重其的。在法帖鑒定中，他的考據之學終有了用武之地。

也正因為林散之晚年出名， “大力煎熬數十年”，積學厚，涵養富，加之其做人的境界和在詩辭及繪畫等多方面的成就，故其晚年書法優入圣域。他的書法，凝聚了傳統文化的精髓，滲透著中國哲學“天人合一”“陰陽剛柔”“有法無法”的思想。

當筆者追尋林散之書法思想淵源時，對其一生所學進行過初步梳理，誠如啟先生所言“胸羅子史”，但他對傳統思想文化并沒有作全面精深的研究，筆者這么說絲毫沒有貶低林散之書法藝術的文化內涵的意思，正是因其書法的豐富內涵，才促使筆者作進一步的探討。筆者十多年前曾有《論林散之詩畫與書的關系》一文，分上、下兩篇來討論其詩歌與繪畫對其書法的影響，限于當時的識見，僅就其詩觀和詩風來討論其書法精神內涵的，沒有作更深的開拓。現在看來，如果說林散之書法語言的生威緣于黃賓虹的筆墨技法和“內美”理論，那么其書法的文化內涵無疑受桐城派文藝觀念的影響。筆者考察這一問題的切入點放在林散之與姚鼐書風的同構上。林散之自己曾總結：“我有點小成就，是因為遇到兩位好老師，路領得正：首先是含山張栗庵。張先生字學寬，清末進士，精研程朱理學，擅長作桐城派古文，講究義法和淳雅……后來又問學于黃賓虹先生……”，歷來研究林散之書法的學者多從黃賓虹及其筆墨技法傳授來談，而于張栗庵及桐城派的影響幾乎無人道及。桐城派對林散之書風的影響的關鍵人物是張栗庵。張栗庵是前清進士，早年曾由和含二縣推薦，進入安慶敬敷書院讀書，敬敷書院是桐城派大師姚鼐撰杖都講之所，姚鼐以后，又歷聘翰苑名儒任院長，成為桐城派培養人才的搖籃。張栗庵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兼之與同桐城派中人“馬通伯、姚仲實、陳澹然諸先生游”，故于桐城“家法”浸潤極深。指導林散之詩文亦一以桐城“家法為依歸” “士子為學，在而立之年當識門徑，誤入歧途，無藥可醫，雖師友不能進一言”， “晚近桐城派以方苞、姚鼐為首，應學其法度……”誠如林散之后來所言： “我見到張先生才知道做學問的門徑。”并其他自己也是以此課徒的： “散師在我幼年學畫學詩之初，就囑以清人方東樹的《昭昧詹言》及楊倫的《杜詩鏡銓》為宗，而散師歷年來語我書畫諸藝事亦皆知該二書之闡深燭微、昭昧其蒙。”

林散之除了上世紀30年代去上海師從黃賓虹學畫和到川、陜等地壯游以外，60歲以前基本上生活在鄉間，即使到了50年代初開始為國家公職人員，并先后擔任過江浦縣農田水利委員會副主任，分管農田水利的副縣長時，也是整日忙于修堤治水，與廣大民眾生活在一起。何以一鄉間老叟竟成為“當代草圣”?困擾筆者多年的林散之成功之迷，至此揭開了迷底。林散之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是家鄉桐城派的文藝理念滋養了林散之的性靈，并始終貫穿了他一生的書法探求， “闡深燭微、昭昧啟蒙”。

從桐城派乞靈而施之書法，林散之無疑是個善學者。這種乾坤挪移的手法在其《跋趙孟j頃書卷》中透露出消息：“故如作文然：韓子學孟子，歐陽子文學韓子者，而其文無一篇摹擬韓子。蓋日：師其意不師其文。歐陽子亦日：孟、韓文雖高，不必其似之也!文敏在勝國，以文章名家，故得此意，見之書法。”

筆者曾總結林散之“以畫入書”、“以詩入書”，在此，林散之又“以文理入書理”。筆者梳理了一下，大致有以下幾方面的影響：

1、文藝方法論的影響

桐城派詩學旨趣及對前代詩學傳統的繼承之處，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作了全面總結，并點出了桐城派的為文路徑： “以《三百篇》《離騷》、漢魏為本為體，以杜韓為面目，以謝、鮑、黃為作用，三者皆以脫盡凡情為圣境。”桐城派另一“熔鑄唐宋”的主張，為林散之的書學路徑提供了參照。林散之學書是在碑學盛行的民國，他能熔鑄漢魏晉唐，宋元明清于一爐，而不依旁一家一派，足見其氣局之大，目標之高。桐城派以并時各派的負面影響為參照系，糾偏補正，有所法而后能，林散之亦以其師范培開書法徑以楷書入草書，字入魔障為鑒，循序漸進，終成正果。有什么樣的理論和方法，就有什么樣的成果。桐城派詩文方法論的影響，是林散之之所以能成功的關鍵，

2、文藝本原論的影響

姚鼐文學本原論強調詩文創作是一種通乎神明、法乎自然、獨立自在的精神創造活動，而文學藝術所能達的至境是天與人一、道與藝合。林散之對天與人一、道與藝合的書法至境的追求常表露在其論藝詩中，如：“天際烏云忽助我，一團墨氣眼前來。得了天機入了手，縱橫涂抹似嬰孩。”“書法由來智慧根，應從深處悟心源。天機潑出一池水，點滴皆成屋漏痕。”

3、文藝風格論的影響。

姚鼐根據“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茍有得乎陰陽剛柔之精，皆可以為文章之美”的基本認識把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交錯而成的文學藝術世界簡潔明快地區別為陽剛與陰柔兩種風格類型。陽剛與陰柔便成為構建姚鼐文學風格論的一對重要理論范疇。林散之論藝詩中特別強調“剛柔”二字： “欲學庖丁力解牛，功夫深淺在剛柔。吾人用盡毛錐力，未入三分即罷休。”“盤馬彎弓屈更張，剛柔吐納力中藏。頻年辛苦真無奈，筆未狂時我已狂。”“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燥裂秋風，潤合春雨。”

4、文藝創作論的影響

劉大櫆沖氣說從字句揣摩音節、從音節想見神氣這一“因聲求氣”的“文理”被林散之化為“書理”，他的書法作品中充溢著濃厚的詩韻，其詩詞的意韻成為其書法筆墨、風格的深層內蘊，此非常人所能及。可以說，其詩韻乃其書之魂，如其行書陸游詩對詩歌本身內在聲律節奏的把握，是徒以文字造形變化為能事者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5、神韻、平淡、雅潔觀的影響

林散之晚年調入江蘇省國畫院任專職畫師。與姚鼐恬淡閑適自處的文人生活頗為相似，他推重姚鼐凈潔精微的為文風格，說姚鼐“詩風清淡，讀來如嘗青橄欖。”林散之曾言，“趣味隨著年齡而變化……老年愛平淡天真的字。”黃賓虹傳授給林散之的五種筆法為：平、圓、留、重、變，林散之改為：平、圓、留、重、雅。一個“雅”，深刻體現出桐城派文藝觀的影響。林散之晚年書法的境界亦可概括為神韻、平淡、雅潔。而這正是姚鼐古文的風貌。姚鼐的門人方東樹在評述姚鼐古文時云： “先生之文，迂余卓瑩、樽節隱括，托于筆墨者，凈潔而精微，譬如道人德士，接對之久，使人自深。”

綜上所言，林散之不僅在詩文創作上學習和運用姚鼐及桐城派關于天人、道藝、文質、古今、陽剛陰柔、神理氣味格律聲色諸說，而且將之化入其書法創作之中，縱觀每一時代的書法大師，其書法審美思想和書法風格都受到時代思潮和學術風氣的影響。桐城派神韻、平淡、雅潔的文風茲養著林散之的詩風，孕育出林散之的書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