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的成熟就是對生命中的黑暗看得更清更深。
2、一些人的得意與成功往往是以折斷別人的意志為代價。但詩人(或內心的歌手)或許是個例外,因為他們的成功必須建立在自己的咯血、創傷與痛苦的基礎上。
3、有時工作是一場噩夢啊!
4、世界上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5、從根本上說人世間永遠只有失望,永遠不可能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妙?,F實永遠是苦難、凄涼、失望的現實。如果說美好,只是因為我們永遠地憧憬著;因為我們身懷有“孕”,因為通過“孕”我們才感到了微茫的希望。如果有所寄托,是因為我們一廂情愿地給這冰涼的世界涂上了一層暖色,然后我們在自己想象的暖色中心歌唱“啊,世界多么美好!” 真正的理想境界在人世間是難以實現的。翻過這一頁,依然冰封雪蓋、寒風凜冽。
6、當理想的現實在我面前全部破滅,干干凈凈的破滅,這時候世界只有盡凈靜,空盡、干凈、安靜,除了一個人,仍然是一個人,世界是一,一就是世界。這時候,一切都只是自我感覺,一切都只是自我表演,冰地上的。沒有觀眾,沒有掌聲,沒有開幕,也沒有謝幕,觀眾只有自己——自己是最忠實的觀眾,流淚的只有自己。一切都是自唱自聽自演自看,一切都是自愛自戀。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妻兒等親人們也懶得去聽懶得去看,懶得鼓掌懶得落淚。——不過他們聽也白聽看也白看,一切都無濟于事。
7、我越來越覺得詩或說像詩一樣純粹、嚴肅的文學要建立的人格不是愛人,而是自愛(這話也許重復了別人),殘酷地說情人、同志、兒女、父母也不值得愛?!@就是我這所謂的“孝子”、“愛人的”人從現實中得出的一個似乎是人格分裂的結論。
8、他人即自己的地獄,一點不錯。
9、大家說過,請讓我用我的口重說一遍,世間最好的東西是自由。自由的概念就是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自主地支配時間,并且擁有不被破壞的時間;自由的概念就是在有效的時間內,能夠按照自己的愿望毫無阻礙地往自己理想化的方向推進,直到極致。
10、對我來說,寫作就是我最后的壁壘,是我對自我的執守;寫作是我對人的良知,對人性與物道的拯救;寫作是我對罪惡、對世俗、對虛無、對同化、對異化、對荒謬與荒誕的最后的抵制和反抗,但不是最成功的抵制和反抗。談不上勝利,也不準備祈求勝利。
寫作是對自我的消毒,對自我的純清,對自我的洗滌與防護;寫作是一種期待,對自我對未知對純粹世界的一種期待。當我的上帝尚未蒞臨時,寫作就成了我的上帝。
寫作的籬笆并不嚴密,到處是風,并且冒險。寫作并不安全。
11、我再一次迫切地感到知音的重要,知音比自己生身父母還要重要,只有在知音那里,你的價值,你的人格,你的個性及你的向前延伸的思考才得以實現和顯現。知音是我的賴以生存的“氧”,是我的空氣;知音是我的再生父母。
12、家庭的晦暗,可以淹沒或毀掉你一半乃至全部的才華和前程,它使你神經腫大、頭痛、糊涂,使你的事業缺少必要的“氧”,使你昏聵、老眼昏花,看不到即將升起的曙光,它像一條巨蟒、纏繞、勒索、擠壓、汲空你……
13、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活受罪,只不過有人受得長,有人受得短;有人受得舒服,有人受得極不舒服罷了。人受自己制造的罪,不是其他。
人一出世就是一個囚犯,就受到監禁,就得服役,漫長的服役。刑滿是最后的死亡。
14、虛有時并不是絕對的無,“無”是另一種可怕的東西,很攝魂奪魄。當一個人一天天地蹈虛,把生命化作一縷青煙,化作一朵陰云,化作一場空無,但又說不上是空無,而是生命不以勞動的形式實現自己而是以其他…… 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15、在沒有工作對象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當作了工作的對象,我把折磨自己當作了目標。我知道生存無罪,勞動光榮,可是當我不能實現自己的光榮的時候,我開始無端地恐懼,無端地做惡夢。生存壓迫著我,疲倦、緊張、頭痛、神經炸裂……)。
16、電視對人也許是另一種白粉(海洛嬰),另一種罌粟。它的聲音鋪天蓋地無處不在,比毒品更可怕。它改變人的屬性、人的精神和意志。它是一種不見消蝕的最殘酷的惰落。電視的好處是可以將痛苦的日子變得好過一些,但電視容易將人泡軟,泡淡,泡得沒有深度和力度;將人的一些有效時間輕易地浪費,讓人后悔莫及、欲哭無淚;最后電視把人變得什么也不是……很多很重要很有價值很緊迫的事會在一集又一集的電視中慢下來,讓它泡軟、變味、消失、沒影。
17、對我來說,現實是一場噩夢,故鄉是另一場噩夢。
18、荒誕的情感跟其他情感不一樣。如果說其他情感有如醉酒的話,那么荒誕感則有如醉煙。人醉煙之后,往往是胸悶頭昏得恨不得將頭割下來。實在是難受,想嘔又嘔不出,不嘔又想嘔(見筆記第51冊)……我發現自己年少的時候就染上了荒誕(當然還有憂郁),幾經大師治療,病情非但毫無減輕,反而一天重似一天。我已斷絕了新生的渴望。
19、荒誕感是一種警覺,是對生命真實的悄然蒸發、異化、虛無的一種警覺?;恼Q可怕,走向并成為荒誕沒有感覺的人則更可怕(見筆記第52冊)。
20、在空氣中,我早就摸到了我的已逝的父親們的臉和胡須。
21、還只是走到一天的“中午”,我就看見螞蟻在人的白骨上跳舞。
22、我嗎?被食物所污染,被石頭所折磨。
23孩子,沒有辦法,曾經加在我身上的鞭子,我必須重新加在你的身上。我其實是多么不忍,但我必須忍著疼痛毒打你,為了你好而打你,你的行為必須接受這種洗禮(也許我錯了)。是的, 必須!
24、孩子有權力相信太陽底下的空間在叫喊,于是孩子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擺脫了牢籠般的房間,擺脫了暴君式的父親的房間,走到了太陽底下,走到了自由的世界里,走到了心花怒放的樂極之中。
25、孩子,我所遭遇到的障礙,你也許會重新遇到;我跌過跤的地方,你也許會重新跌倒;那與我終生拼搏,并撕咬、嗜血的魔鬼,也許會同樣伏擊你并伴隨你成長……哦,你還那么?。≡诔砷L的路上幾乎沒有什么捷徑可走。
26、有時候,睡眠與呵欠就提前到來,不到睡時便要睡了,剛剛起床,呵欠便來了,彷佛天色已晚,彷佛黃光穿透生命(這可能是“土地”長久地浸透沒有陽光的黑暗的緣故吧)。
灰燼中的飛行
1、一個藝術家對他所處的時代來說永遠是一個境外流浪者,“流浪”一詞給藝術家以萬劫不伏(此詞反“萬劫不復”之原意)的蓬勃的野性。
2、創作小說之前,我承認自己確有一個意圖(或是一種沖動),但這個意圖不是人物或主題之類。這個意圖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藝術理想。它神秘、新奇、陌生,它殘酷的美甚至使我傷害,并讓我耗盡一生。
3、一次寫作的目的就是一新的本文最初構想本身。
4、我不同意輕率地將形式斥責為一種外在的東西。嚴格地說作品的形式是事物存在的本質的反映,生活中本不存在現存的藝術形式,它需要生命對事物的經臨,感悟與諦觀。形式應該是事物內部幽邃的呼吸。
5、“輕”不一定很壞,“輕”是一種變化而來的美學(或說很美學的),是一種藝術,“輕”可以是一種超脫,是一種距離。把一切變“輕”,把歷史上的滄桑,把歲月中的苦難,把苦難中的淚水寫得很輕很輕,于是我們便愈寫愈開闊……
6、我年少時便萌生了這么一個愿望,企圖使一些舊紙或者廢紙閃閃發光,讓它們變得有味,耐看,讓人們捧著它,久久地懷想,一遍又一遍地深入,在長久地深入(或經臨)、駐留,在深入和駐留中得以升華,得以超脫……
7、一次寫作,就是一次灰燼中的飛行。我知道有難度,但努力接近成為一切。
8、經年不自息地沉湎書卷,使我產生了走出“門戶”,浪跡天涯的欲望。當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時,意外地發現自己仍舊沒有走出一本書,一本打開并且翻動的自己的書。書中之物將我貫通,使我對我之“在”獲是了一種類似紙質的印象。
“河流”純屬我的一次燈下漫筆,“船”是我杜撰的某物,而我卻獲得了一種真實??墒俏淖之吘故且环N紙上的書寫符號,它根本不能等同堤外的一條河及河上乘風破浪的小船,這又使我感到困惑不安。
9、曾經是一個“思”的人,便感到“不思”的困難?!皯n”是一種“思”,一種黑色的“思”。它從內部的最深處控制著我,使我剛一靜便不自覺地擺出一種“憂”局(我知道“憂”對人的斗志是一種傷害,但又無計可施)。當“思”找不到出路時,“憂”就成了一種“愁”。這是人的末路,也是我必須克服的。
10、當我努力說出,卻都已陳述;欲重新發語,卻突然失語。在瞬息而永恒的光芒中是空茫而深邃的烏有。在悠久的期待中,早已空蕩的眼腔里,我是多么想擁有,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走過,我苦苦地咀嚼,我獨自地承擔。我在“○”的弧形中失望,又從失望之所背井離鄉,到處流浪。我曾驚愕,我曾痛哭,我曾大喊,但是最終沉默。我知道有些東西難以逾越。也許只能窺視,也許只能是遠臨中的顫栗,甚而是獲得前的永恒的寂滅,但我無法改變,我沒有學會放棄。
11、一次純粹的(也許是不朽的)的寫作是慘無人道的。在尋索美構與人性的棧道上,傷害甚至摧毀了人的存在,——這就是代價。
12、深入地詩思,發現詩的縱深處竟然是無詩的。
13、一個藝術家在完成一部作品時應不遺余力。創造中必須人為地與世隔絕(釀造誕生作品的氛圍是必要的),保證藝術的純度。
14、在紙上的漂泊中,我呼喚并期望尋索一種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滅,祖先永遠活在土地上。認為文學實則是一咱變相的考古學。我們不僅要善于從人使用過的器物中,從歷史的的遺跡與印痕中,從空間的迷局中給祖先和易失的人類按脈,還要善于從當代人的身上發掘我們祖先,從而發掘人存在的多樣性,從而開啟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門,進而拓展一種神性的文學新疆界,讓比我們更古老的詞語重新開口說話。
15、一個藝術家與俗常世界保持一定距離是必要的。必須有一部分時間用來進行內部建設,純化自己,提升自己,使自己永遠充滿靈光,用一種相對清潔的生命去感受世界。
16、看了自己現在寫的許多詩都不甚滿意,而我又不能依照自己的藝術理想創造具有經典光輝的詩來,很多時候我只好對詩保持沉默,不要讓自己的臟手玷污了它的圣潔。
我知道,寫詩除了優秀,還需要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