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者

我們離開航天港已經有19個月了，正飛向68/5行星。參加這次探險的除了我以外，還有組長潘納，工程師列維，技術員莫斯，以及領航員斯萬森。

這么長時間里，我們只能生活在狹窄的艙室里。為了防止生活單調壓垮我們的神經，總部允許我們每人在生活必需品之外多帶7磅（3.2千克）行李。斯萬森帶了糖果，他說這個東西可以維持人的理性。莫斯和列維帶了撲克、象棋等游戲用品，以便消磨時間。潘納居然帶了紙張和畫筆，他喜歡畫素描。

而我帶了3本書！十幾個月下來，他們嚼巧克力、玩游戲、畫圖畫的興趣淡漠了許多，我卻一直有興趣讀書。他們笑話我是書呆子，哼，我才不在乎呢。我的愛好就是讀書。讀真正的書，印在紙上的、裝訂成冊的書。在地球，偶爾還有一些圖書館可以借到這種書。現在人們只是接受“遙感學習”，都不喜歡讀書了。

終于，我們接近了68/5行星。通過遙感設備，我們發現這顆行星有大氣層環繞。地表荒漠，沒有山脈，沒有河流。甚至也不像有生命的樣子。我們減速降落。并且派出機械艇，它在斯萬森的控制下徐徐降落。它是我們的記者、流動攝影師和礦物專家。如果一個行星上有生命，機械艇的降落會把它們吸引來。如果沒有，它也會替我們作初步考察。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把它召回吧！”潘納命令道。“沒有危險，大家解開安全帶，出去看看。”

68/5行星的氧含量與引力都和地球類似，只是不存在任何生命。不過，周圍到處都是城市廢墟，說明曾經存在著很高級的生命，因為某種原因滅亡了。飛船降落停當，我們擠在門口，換上輕便裝束。由于沒有危險，我們沒有留人看守飛船，大家都來到地面上。

像是一次旅游而不是探險，大家你追我趕，沖向柔軟的沙地，捧著沙子拋來拋去。我們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去。對于在太空艙里囚禁了十幾個月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次假日，一次野餐，一次解放！

我們玩著，鬧著，突然間，周圍的一切都黑了下來。是的，不是太陽落山，黑暗在一瞬間就降臨了。周圍是黑紫色的霧，頭頂上是星空。

“怎么回事？”

“日食？”

“太陽哪兒去了？”

我們停下來議論紛紛。潘納覺得不對勁，迅速發出指令要大家打開探視燈，摸著黑回到太空艙里。看到艙內的時鐘我們才明白，黑暗并不是突然間降臨的，而是我們每個人都失去了四個小時的記憶！

潘納認為那片廢墟中有我們突然失憶的答案。于是他又帶著斯萬森和列維前去考察。我和莫斯守在飛船里，看著那三條光柱逐漸遠去。我們忐忑不安，一等就是幾個小時。三個人終于回來了，他們興奮不已。原來，在廢墟里，他們居然碰到一群小矮人！

“比侏儒還小的一群人！”

“他們突然出現，突然消失了。”

“那廢墟不像是他們的城市，建筑物的尺寸比他們大很多。”

我看了潘納畫的寫生。這些人長得很像地球人。穿的衣服也很像地球上的服裝。但不是現代的，而是穿胸甲、戴頭盔，手持長槍，仿佛古代武士。有的人似乎還拿著弓箭！

我提醒他們：“我們的太空船任何生命跡象都能測出來，但剛才什么也沒有測到。所以我們可能是在與一種無形的智能打交道。它能使我們失去意識，再施行催眠術，所以你們見到了小矮人……”

“不。”列維反駁說，“外星智能怎么會知道這種地球上的服裝呢？”

我又問：“這些生物和你們交談了？”

“對的。”潘納答道，“他們嗓子很尖厲，互相喊叫，聽起來好像是Hekinah degul和 Langro dehul san。一個人指著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說Hergo。”

“Hergo。”我大吃一驚，腦子里馬上閃過一個念頭。我從帶的書里抽出一本，說：“看這里！”

潘納慢慢讀著，緊鎖雙眉說：“跟這段好像啊。這是本什么書？”

我把書翻回第一頁讀道：“《格列佛游記》，喬納森·斯威夫特著，1722年出版。都在這本書里！你們描述的情景，小矮人使用的詞句，書里都寫著。外面有某種高級智能想讀出我們的思想，但沒有成功，于是它就讀了這本書，并且把其中一部分變成現實。不管怎么樣，咱們快離開這里為好。”

潘納搖搖頭：“既然這樣，說明我們無意中撞上了一種史無前例的現象，更應該將它徹底調查清楚。咱們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去看看。”

大家嘟囔著表示同意，我無話可說，只能保持沉默。斯萬森、莫斯和列維回到自己的床鋪，我正往自己鋪位走去，潘納拍拍我的肩膀，說：“戴爾，能把那本書借我看一下嗎？我想讀讀小人國那段——明天可能會見到更多。”

我把書遞給他，躺下準備睡覺。閉上眼睛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最近的外視器，星球上一片漆黑和死寂。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沙漠、廢墟和孤寂，還有那種高智能力量，它用閱讀來了解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進而策劃行動。

第二天一早，太陽發出橘紅色的光輝。潘納要求我和莫斯、列維作好準備去考察，他與斯萬森留在太空船上。我拒絕了：“我的忠告是咱們都留在船上，立即起飛。那里有危險！”

潘納和斯萬森笑話我是膽小鬼。我耐心地給他們解釋道：“這里存在著智慧生物，但卻無法測量或定位。這是為什么？想想吧，在成百上千個星球上并不存在智能，卻有生物，說明智能和生命可以分離。我們稱為智能的東西其實是種寄生物質，一般情況下以腦細胞為居所，但也許它可以發展到不需寄居在腦細胞中。假如它找到一種腦細胞之外的寄生地？假如它進化達到了頂點——星球本身成了智能的棲身之地？”

“你是說68/5能夠思想？”潘納大驚。我表示同意。不過他們都認為是我讀書太多了，鉆了牛角尖。潘納用一個手勢將我的話打斷了：“好吧，戴爾，你如果不愿意，不必和我們同去。”

這好像是抽了我一個耳光，我環顧四周，人們在穿衣服，沒人朝我看。然后，出人意料地，列維開口了。“也許他是對的，”他說道，“還得有人留下來，我想在這里陪戴爾。”

我沖他笑笑，他走過來，解開衣服，其他人一言不發，他們一個個走向扶梯。“我們在外視器中看著你們。”列維說道。潘納點點頭，與其他人一起離去了。

過了幾分鐘，我們看到他們艱難地登上通向廢墟的斜坡，在明亮的日光下，廢墟隱約可見。僅根據沙堆中的步行通道看，這片廢墟也顯得規模巨大，不容忽視，一個古代物種曾在此居住，現在出現了一個新物種，這就是生命的進程，或是死亡。

“你擔心什么？”列維說道，“別焦慮了。”

“我不想這樣。”我說，“肯定要出事的，你相信我，否則你不會留下來。”

“潘納是個笨蛋，”列維說，“你知道，我也讀過幾本書，以前曾讀過……”

“曾經！”我猛地站起來，“我要去找另外兩本書。我本應該想到的。它如果能讀一本書，就能讀其他書。最好馬上把它們毀掉，這才萬無一失。”

“另外兩本是什么書？”列維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卻沒回答，因為他的聲音變了，顫抖著說道：“戴爾，過來，快！”

我透過外視器看出去。調了一下焦距，景象拉近了，我看到潘納、斯萬森和莫斯好像站在我眼前。他們剛走到山脊，巨無霸城的石塊廢墟就在他們眼前巍然聳現。緊接著第一個巨人在巖石背后赫然出現，他有十米高，一只獨眼像團燃燒的火炬。

他們一看見他轉身就逃。潘納摸索著腰間，想拔出武器開火，但已沒有時間了。一群巨人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那種神話里的獨眼巨人。

巨人大笑著，笑聲震天動地。巨人們從廢墟中抓起大塊巖石，將他們砸倒，并馬上在砸毀的尸體上開始聚餐。我將手中的書頁扯下時，巨人們正在用魔掌撕扯尸體。

“巨無霸，”列維低聲說道，“《奧德賽》里的，對嗎？”我將第二本書撕碎扔掉，轉過身來。列維已經到駕駛臺前開始操作了。“只有我們兩個了，”他說道，“但我們能行，完成點火后起飛完全是自動操作。我認為肯定沒問題。你說呢，戴爾？”

“是的。”我說著，卻并不在意。腳底開始抖動，不到一分鐘，我們點火了。

“快點，戴爾，扣上皮帶！我來負責操作臺，你知道該怎么做。”

我知道該做什么。

列維的臉扭曲了，問道：“怎么回事？是第三本書？你想處理掉第三本書？”

“不需要了，第三本書沒什么害處。”我說道，“來，我讀給你聽。”

“什么故事？”他問道。

我最后一次走向外視器，他跟在我后面，我仔細地將距離調近。“你看！故事在那里。”

我們注視著一片荒原，荒原上沒有任何生命，因為它本身已成為星球的生命。巨無霸城消失了，潘納、斯萬森和莫斯留下的一切與夢幻廢墟一起籠罩在橘黃色的日光下。

在某處以某種方式，神秘的讀者翻開了一頁。

“第三本書，”我輕聲低語，“注意看。”

它從一塊巨石后面爬出來，細腿飛快地移動著，外視器將它變得極近，我能看見它的毛發和胡須，以及它的花格背心，還能看見它從背心口袋里掏出的懷表上的數碼。在我轉身之前，似乎能看出它嘴唇所發出的聲音。

當然，這已不必要了，我知道它正在說什么。

“哦，天啊，天啊！我又來晚了。”

白兔子無力地挪動著細腿，在殘留的尸體上爬來爬去。

飛船起飛了。

注：白兔子是《愛麗斯漫游奇境》中的角色，“哦，天啊，天啊！我又來晚了。”也是那本書中白兔子著名的臺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