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后期我在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讀書,雖然那時候不特別強調(diào)教書育人,但師生關(guān)系融洽,耳濡目染,受益良多,有些教授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至今不忘。這里介紹我記憶中的潘光旦、陳達、費孝通三位教授的片斷故事,或可略睹他們的風范。
潘光旦教授的博雅風趣
潘先生提倡博雅教育,知識淵博,能言善辯,即使你不同意他的一些觀點,但聽起他的課來,不僅覺得有味道,而且有啟發(fā)性。他為了尋求知識,有時還做出別人沒想到去做、不愿去做或不敢去做的事來。1939—1940年間,他為了證實老鼠肉究竟是不能吃還是人們不愿吃,說服家人在家里試驗吃老鼠肉,一時頗為轟動。據(jù)說同院一位教授夫人反對自己丈夫做同樣試驗,竟以離婚相威脅。而在事后我去拜訪潘先生時,就這件事問及他的一位小女兒,她竟笑著對我說:“很好吃,又香又脆。”
潘先生非常平易近人,饒有風趣,沒有大教授架子。學生見他,真是“如坐春風”。我在一本回憶清華社會學系的文集中,看到一位系友寫的一段趣事,典型地體現(xiàn)了潘先生這方面的特點。在1949年秋清華社會學系一次迎新會上,余興中有個節(jié)目是讓大家提出世界上一件最美或最丑的事物。一位新同學竟說:世界上最丑的事物是潘先生的牙齒。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久久不能平靜。潘先生多年吸煙,牙齒黃得發(fā)黑,特別是門牙東倒西歪,確實難看。最后,潘先生笑道:我的牙齒的確不雅觀,但是否是世界上最丑的事物,還有待商榷。惹得大家又一次笑個不止。
陳達教授的曠達胸襟
陳先生平時不茍言笑,生活簡樸而有規(guī)律。他的學風嚴謹踏實,特別注重“用事實說話”。因此,他的著作很有分量,得到國內(nèi)外社會學界、特別是人口學界的重視。
陳先生講課,也和他做人、為學類似。講課時嚴格按照事先準備的提綱進行,字斟句酌,很少即興發(fā)揮。同學們對這種講課方式很有意見,陳先生可能也有所聞。在《人口問題》第一學期課程結(jié)束時,他鄭重地問大家對他講課有何意見。由于陳先生名氣大、聲望高,平時態(tài)度嚴肅,大家雖然課下有意見,這時卻噤若寒蟬。過了好一會,我不禁開口說:“陳先生這種講課方法,我曾反復想過。我們每星期上課3次,共6小時;從宿舍到教室往返一次約1小時,3次共3小時。總共每星期要用9小時;1學期如以18星期計算,共為162小時。如果陳先生將講課內(nèi)容印成講義發(fā)給我們,我們只要幾小時或一天時間,便可仔細閱讀完畢,剩下時間可以讀別的書,不更有效率嗎?”陳先生聽了以后,從他的臉色變化來看,是非常不高興的。但他克制著自己,并未大發(fā)脾氣,只是說:“照你這種說法,那么,辦大學就沒有什么必要了。”我說:“的確,這也是我一再思考的問題:大學的作用究竟在哪里?”陳先生當然是能說出大學的作用的,但當時他在氣頭上,一時語促,沒有回答。
下課以后,我自己深悔言詞過激,過于不謹慎,傷了陳先生的感情,同學們則為我捏了一把汗,擔心在我今后的學習中會遇到困難。我雖然覺得陳先生作為一個有巨大成就和深厚素養(yǎng)的學者,即使一時生氣,但決不會長期放在心里。不過,我心里也不能說毫無芥蒂。然而以后的事實證明:陳先生是一個胸襟寬闊曠達的學者。他給我的課程讀書報告打了95分,學年考試也列全班之首。后來由他指導的我的畢業(yè)論文也得了95分,而且畢業(yè)后,還留我在他主持的國情普查研究所工作(因故未成)。1946年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讀書時,陳先生在訪問該校期間,從我的導師、著名社會學家威廉·奧格明教授那里知道我的高等代數(shù)和高級統(tǒng)計學兩門成績特別優(yōu)秀,還讓倪因心學長(當時在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念博士學位)告訴我,希望我專攻統(tǒng)計學,將來回清華大學社會學系任教。我雖然由于對文化人類學、知識社會學更感興趣,沒有接受陳先生的好意,但這件事進一步證明了陳先生寬厚曠達的胸襟,令我感激至今。
費孝通教授的開明豪爽
我選費先生的課程時,他剛從英國回來不久,比我大不了幾歲。師生間無拘無束,既是師生,也像朋友。我們幾個同學常到他家去請教,和費師母也很熟悉。費先生講課自成一格,和現(xiàn)在某些讓學生“上課記筆記、下課背筆記、考試抄筆記”的大學教師的講課比起來,恰恰形成鮮明的對照。他不用教科書,也沒有講稿;用中文,有時也用英文,講的內(nèi)容海闊天空,旁征博引。如果你知識面太窄,聽課時又不注意思考,也許你一門課聽完,對所學內(nèi)容印象不深,甚至不知道學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你知識面較寬,聽課時注意思考,善于捕捉他講課內(nèi)容的精華,你就不僅是獲得這門課程的一些干巴巴的有限知識,而是除這門課程的基本知識外,還能觸類旁通,想到與這門課程有關(guān)的一些社會問題和學術(shù)問題,使你學術(shù)視野開闊,深思遐想,渴望遨游更加寬廣而燦爛輝煌的學術(shù)殿堂。
更不拘一格的是費先生的考試方法。記得他在《生育制度》一課學年考試時,出了兩道題。他說:做兩道可以,做一道也可以;按照他的講課內(nèi)容答可以,自出心裁也可以,只要你言之有理有據(jù)。出題以后,他不監(jiān)考,卻走出了教室,不過學生也無法抄書。我當時只做了一道題,而且完全是根據(jù)我自己關(guān)于這門課程的知識和推理作答。幸運的是:他給了我全班最高分。
我不獨對費先生在教學中體現(xiàn)的開明思想歷久難忘,對他待人接物表現(xiàn)出的豪爽情懷也有深刻印象。不少師弟的回憶文章中舉了許多例子,我這里只提一件事。大約是1940年初,我在他借給我看的一本書的扉頁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摘錄清人龔自珍一首《金縷曲》詞中的一句話:“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當時我猜想,他在摘錄這個名句時,一定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天藍摘自《閱讀與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