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倫敦大學里的歐陸學生特別多,每年的學生名冊,像是與時髦飯館的菜單比賽,考驗教師的語言知識。
來了一個新生,金發碧眼,名字像是德文。我一邊翻看他的材料,一邊不經意地問:“德國哪里人?”
“我不是德國人。”
“喔,瑞士?!?/p>
“我是列支敦士登人?!?/p>
我腦子停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我終于遇到他了!
從小時候起,我就思索一個怪問題:我有25%的機會生為中國人,做中國人就自然而然。假定我投胎只有3萬人的列支敦士登,機會只有0.00075%。如果我是列支敦士登人,我自己是否會覺得好生奇怪,我會問上帝為什么讓我投生在這么一個名稱奇怪的小國?
終于遇到一個列支敦士登人!這個問題自然問不得,尤其當老師的不能問,得拉這個學生到酒吧,酒酣耳熱時,裝作無意,才能提一下這個“文化敏感”問題。
這個學生早已看出我的表情,他說:“我的祖國除了小,沒有其他特點。講一種德語方言,用瑞士貨幣,曾讓奧地利代管外交。連國家足球隊員都是業余的,卻經常在歐洲打出好成績,這就足夠支持我們的愛國主義了?!?/p>
我們大笑一場,結束這不無尷尬的談話。
全世界各大洲的地圖,歐洲最散亂,幾個半大不大的“大國”,夾了許多蕞爾小國。其他洲也有小國,例如大洋洲,那是因天然水域隔開的。歐洲的地理形勢,可能也不適于形成大國。北海與波羅的海把北歐割成細塊碎條;拔地而起的阿爾卑斯山與喀爾巴阡山,把南歐與巴爾干切得七零八落。
歐洲從來就是破碎的,常態就是散亂的。燦爛的希臘文明是一批小邦國的文明,整個歐洲文化,就是七零八碎的小國文化。羅馬人自居文明獨大,常有帝國雄圖,一旦擴展到不列顛、高盧、日耳曼、敘利亞,各行省就尾大不掉??偠交貛?,一再成為羅馬政變的前奏曲。日耳曼各部落南下,摧毀羅馬帝國之后,歐洲就越分越散。8世紀下半期,查理曼大帝東征西戰,在“基督化”的旗幟下試圖統一歐洲。中世紀歐洲最有名的史詩《羅蘭之歌》,寫的卻是查理曼軍隊在西班牙北境山區退兵遇伏的悲劇,毫無英雄氣象,讀了叫人扼腕而嘆。
只有往東,到一馬平川的東歐斯拉夫草原,那里才是大征服者金戈鐵馬橫掃千軍的地方,那里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匈奴與蒙古鐵騎無法再推進的邊界。
二
從巴黎開車南下,穿過普羅旺斯,就到了地中海最漂亮的一段平沙千里,號稱“蔚藍海岸”。然后是戛納、尼斯,就看到海岸漸漸抬高,正是巨蟒般的阿爾卑斯山突然被地中海切斷之處。越過山,就進入北意大利。
我問:“摩納哥呢?”
旅伴說:“走過了。我們順著大路開,沒有拐彎下去?!?/p>
“嗨,”我驚叫起來,“我這算是來過摩納哥沒有呢?”
我很想開回世界著名的蒙特卡洛都城,看一下也有了吹牛資本。但是我不是一個人旅游,只能從眾。只是這樣的國家,眨一下眼皮,就閃過了,小得豈有此理!花若許力氣周游列國,稍一疏忽,這不就少了一國!
歐洲的“大國”,是有統一語言和標準語音、有獨特文化系脈的民族國家,這種“民族國家”的形成,卻相當晚。意大利和德國,一直到19世紀中期,還是四分五裂的公國侯國、貴族封地。所以才有《牛虻》的浪漫革命,才有俾斯麥的鐵血征戰。但是拒絕加入的摩納哥、列支敦士登、圣馬力諾,都只有幾萬人,只是一個鎮子,也只能讓他們稱孤稱王。安道爾最奇怪,連國家元首也不設,遙奉西班牙主教和法國總統代行元首,也算一國。稍微大一點兒的小國,人口四十萬上下,像一個縣,是盧森堡和馬耳他。
現在這些國家,凡加入聯合國的,自有一票,加入歐盟的,也有一票,雖然它們與大國平起平坐的積極性似乎都不高,但只有足球歐洲杯,安道爾對意大利,馬耳他對英格蘭,讓這些全業余的球隊興高采烈。盧森堡礦產豐富,人均GDP達3萬多美元,世界第一。摩納哥比法國、意大利富,靠的是全世界賭哥們掏腰包。這些都不算好漢。但是這種小國,大都比鄰國富裕,也許是因為沒有軍費開支。
三
馬耳他是個浸泡在陽光里的島,坐公共汽車半天就可以環島一周。島上除了幾棟吸引游客的玻璃幕墻現代建筑外,大部分民居,都是用一種乳黃的沙石砌成的。
我沿乳黃的街走去,發現路牌上不是數字,而是住戶名字。天氣一熱,就大敞著門。我覺得非常奇怪,問酒店女招待,這或許方便了郵遞員,但是也方便了罪犯。她說:“我們這個‘國家’,誰不認識誰呀?都是看著長大的,沒有人會偷竊!”
這里的人,對游客說英語,說意大利語。對自己人說馬耳他語,據說是古迦太基語惟一現存的脈裔。我的老天!羅馬與迦太基苦戰一百多年,勝之滅之,成就地中海霸業,竟然忘記了腳底的這個小島,讓迦太基語至今在此地稱孤稱王!
我想,或許我會下決心到這里來定居,在門口掛上我的名字,然后躺在陽光色的露臺上,看著海面上的夜空,變成火紅,變成深藍,看著一個個世紀如流水,穿過多少千秋霸業。而在地中海,時間是走得很慢的。
(李顏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有個半島叫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