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蕭,無數枯黃的落葉如同翩翩的蛺蝶漫天飛舞,南歸的雁群不時變換著姿態橫過天際。安詳有如少婦潔凈面龐的湖水邊,一個灰衣男子悄然佇立。他漠然凝視那秋水,湖周五彩繽紛的樹木的投影忘情地跌入清澈的湖心,于是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被弄皺了的新繅綢緞,折射出耀眼而溫和的光澤。
他那如剝皮了的枯藤般的手撫摩著身側懸掛的長劍,那劍約莫有五尺,只是特別的狹窄,讓人遠遠看去就像一根修長的鋼絲。不過,這也正好配得上使這把劍的人。灰色的長衫,迎風抖動,裹不住他修長筆直的瘦削的身軀,就好像那身體隨時可以從飄逸的長衫中料峭而出。他的臉也是蒼白的,白里泛著隱隱的微黃,讓人感覺他像個大病新愈的弱者。可是,你馬上會否認自己最初的想法,只要去看那雙鷹隼般透徹漆黑的眼。他就那樣的一動不動,任憑秋風扯亂他的衣衫,任憑落葉敲打他紛飛的散發。
“稼軒,我來了!”聲音落地的一剎那,說話的人早已立在了湖邊。
“廷秀,候你多時,還以為你不來了。”灰色長衫的辛棄疾微笑著徐徐答道。
“殲滅金狗,匹夫有責,我楊萬里怎能不來啊?何況老友盛會不能少我一個嘛!放翁兄何在?”楊萬里聲如洪鐘,笑聲激越。
“陸游兄恐是不能來了,他表妹的死完全讓他消沉了。當一個男人為愛沉溺,不管這場戲是喜是悲,人是一定沒了意志的,更別提報國豪情。”辛棄疾的聲音像是淬火了的鋼,正好配合他面不改色的表情。
“也許連劍術也怕是要荒蕪了吧!可憐的放翁啊!那么今天這場惡斗看來只有我們兩人應對了!”楊萬里捏緊了腰間的寶刀,朗聲嘆道。
“咴咴——”數聲馬鳴驟至!
湖邊的土路上一陣塵土飛揚,一列騎兵約一百來人齊刷刷奔馳而來。
“金賊來了!”
話音未落,兩個影子已經投射在鋪滿秋葉的地面之上,兩個人卻已飛騰在黃昏秋色的半空!
也許是劍氣刺破了蒼穹,也許是刀光劃裂了長空,原本靜靜飄落的樹葉突然改變了方向,直簌簌凌空升騰飛轉起來。
騎兵頓時混亂一團,短兵相接,刀槍撞擊聲鏗鏘不絕。黃沙塵土中,兩個詩俠的身影時隱時現,鬼哭狼嚎的叫聲隨著輾轉揮舞的動作在他們周圍此起彼伏。
“嚇!”領隊的金兵首領猛然大喝一聲,躍下馬背,挺桿銀槍直沖而來。在他的身后,整個騎兵隊伍早已倒下,陷入一片死寂。
“岳家槍!?”楊萬里和辛棄疾同時驚訝地喊出聲來。聲到槍也到,金兵首領手中的岳家槍使得嫻熟自如,立時將二人困在一張無形的網中。
“哧——”銀槍劃裂了楊萬里的衣襟,自其肋下斜刺而過,一道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一角衣衫。
“廷秀!”辛棄疾伸臂去扶,手中長劍倏然甩落,銀槍已直抵咽喉。
“噔——”就在此刻半空里響起一陣琴音。
那聲響,沉著、超脫、幽雅、清冷卻分外堅定,三個人同時怔住又同時回顧。
一個白衣男子頭也不抬,靜靜地坐在湖岸撫琴。清風揚起他長長的衣袂和絲帶,他繼續輪指,在盤膝間古琴之弦上演變著招式。右手劈、托、勾、抹,左手漫不經心般地揉按著中、夕、豆……琴聲清、虛、幽、奇,時而徐遲,時而疾快。對面的三個人露出安詳的神情,甚至帶著無上的愉悅之色,宛如孩童的微笑輕輕寫在臉上,又似戀人間的凝視陶醉其中……
倏忽,琴音驟變,商音惻惻,風云滾滾。白衣人十指緩緩地顫抖,像行將僵死的秋蟲勉強匍匐于弦上,然而那摩擦之聲低沉,執著,堅忍,悲怨,宛如垂死人那掰不開的冰冷拳頭,更如離群之孤雁,索居之山羊,迎著西風哀號……眾人心下酸楚黯然,金將手里銀槍鏜然墜地,竟是滿目凄楚。
突然,白衣人仰面長嘯,飛葉漫天,指法再運,琴音砉變。忽聞徵,抑揚流利似刀劈華山,天地大開,繼而轉為羽聲,激越云霄,如馬鳴在野,盤旋不絕。那男子寬大的衣袖被風鼓鼓地漲滿,雙手如山澗彈撥于亂石之上,閃轉騰挪一路狂奔。音符似飛花碎玉般崩濺開去,一波快似一波,若箭矢流星四方疾馳。那金兵首領目瞪口呆,膽寒悚息,大呼一聲,伏地不起。
“嘣、嘣、嘣、嘣、嘣、嘣、嘣!”
隨著慘叫,七根琴弦剎那間一齊崩斷。
白衣男子依舊直直地坐在那里,撫著古琴的十指迸血,鮮艷的紅灑在琴身,染上雪白的衣裳。木葉旋,風在動,把他吹成一尊雕像。
“放翁!琴音懾人奪命,何時練的絕技啊?”辛棄疾和楊萬里一同望向白衣男子。
“哪里是什么絕技。情郁結于心,不平而鳴罷了。”陸游緩聲應答。
“兒女情長,未嘗消磨意氣,放翁兄無愧士道!”楊萬里贊嘆。
“不!愛,精魄所聚。無情之殤,亡國之恨,死之勇氣,生之希望,系于一念之間。真愛已無存,真意有何言?”
陸游仰天長嘆:“殺死金賊的不是我,是唐婉!”
陸游挾起殘琴,默默站起身,走出湖泊和樹林。天邊,夕陽就要墜落了,湖水依然安詳,草木悠然地凝著霜,幾枚落葉徐徐滑過。
(李兆奎摘自“紅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