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價值建構

在當前這樣一個價值多元化的時代，商業化、功利化、私人化、欲望化寫作空前流行，文學正在發生著蛻變，作家也在經受著考驗，堅持怎樣的立場成了他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相比較發達地區的快速轉變，甘肅作家腳踏西部大地，依然保持著原有的精神風貌，立足于自身的生命體驗，沉潛于當下人們精神生活深處，執著地沿著精神價值的軌道運行，思考人的存在、人的命運，在價值轉型時期顯現出自己的選擇。作家們的這種堅守精神在以往的甘肅文學創作中表現比較突出，在這期的甘肅青年作家小說專號上也很明顯。這些小說共同的特點是通過刻畫普通人的心理狀態、生活狀態，反映人性的美好與裂變，人情的溫暖和冷漠，傳統觀念的優點和缺點，而正是這種對日常生活價值的認可，給予我們更強烈的共鳴和感觸，引發人們深沉的思考。

陳天佑的《年事》明顯帶有西北風情，是年俗風情與人間溫情的交織。作品命名為《年事》實際上有兩個方面的所指。一方面是指過年之事，作品借助離鄉一年回家過年的夫婦的視角，充分地展開了對他們熟悉的農村風情和過年節俗的描寫，比如對能勾起人思鄉情結的和停子及制作過程進行的展示，類似于對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展示。作者傾注了較多筆墨的還有對過年種種節俗的敘寫，如炸油馃子及油花子的過程，很有地方風味和民族風味，其間充盈著作者其對鄉俗風情無限的眷戀。另一方面的年事就是王采受人之托欲接干爹過年之事。這也許是作者意欲表現的事件，因為在這一作品之中，如果失卻了這一件事，就類似于一篇展示淳樸民風的散文了。作者在平靜的敘述中展開了具有戲劇意味的處理，諸如王采如何對劉毛說，劉毛如何同意等，一切都很平靜，沒有波瀾，但其間流動著純樸的情感和深層的意味，因為事件最初引起了劉毛的心理波動，但還是在表面的憤怒和內心的善良的斗爭中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年事最終在暖融融的氛圍中拉下帷幕。這種充滿田園牧歌般的鄉情與親情，撥動了我們心靈隱秘處的琴弦，也喚醒了人們對漸行漸遠的親切鄉土的記憶。作品語言清新質樸，使人想起孫犁“荷花淀”派的風味，只不過孫犁描摹的是水鄉風情，而該小說展示的是泥土的醇香。可惜兩件事之間的聯系不是很緊密，沒有必要的交錯或延伸，類似于一個“雙黃蛋”。

物化的現代社會使人與人的表面關系越來越淡漠，物質的人比較凸顯，而精神的人則比較萎縮，實際上，人們不僅有物質追求，更重要的是還有精神追求，所以物化的人內心還是渴望人與人之間的美好與溫馨的浸潤。無論是當年家喻戶曉的劉慧芳（電視劇《渴望》中的女主人公），還是現實生活中資助希望工程，幫助陷入生活困境的家庭的愛心人士，他們以自己的愛心撐起了一片天空，成為溫暖人心的鮮活實例和感化社會的有力榜樣，他們的行為贏得贊譽，也使更多的人受到感動和啟發，主動加入到其中，將愛心傳遞、延續下去。而有責任、有良知的作家對人間冷暖有更深切的感受，并把明確的價值觀以文學之筆反映出來，激發普通民眾的熱情與愛心，共同抗爭現實的苦難，以使社會更加和諧，人心更加溫暖。王新軍的《玉澤湖》從秀娟為與她毫不相關的畫工王春籌住院費切入，敘述了一個溫暖人心的真情故事。這是一件看似平常卻又極不平常的事件，因為在經濟利益大于一切的價值觀念下，社會上不孝敬父母的事件不在少數，也就是說有的人連該盡的義務都不盡，更不要說去幫助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他人。作品中沒有經濟來源的秀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悄悄幫助著王春，她的善意感動了玉澤湖的游人，他們自發地為王春捐款。在這些好心人的幫助下，王春出院了。王春是不幸的，他從高空摔下來被摔傷了；他又是幸運的，有那么多他不認識的人在默默地幫助他。作者通過這樣一個日常事件，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溫情沒有泯滅，傳統美德依然挺立，只不過在受到物化沖擊后轉入隱性存在，因此積極地弘揚傳統美德和呼喚人間溫情，肯定大寫的“精神的人”才是作品的主旨。

如果說《年事》和《玉澤湖》是對美好人性的贊頌的話，薛林榮的《隱情》則表達了人性在現實境遇威逼下的裂變。瘋老二和他娘相依為命，最初他的病也不是很嚴重，偶爾犯病，也只是撕扯自己的衣服，沒有危及到他人，因此，母親還給他娶了媳婦。可自老娘用扁擔打了兒子后，加重了他的病情，他不僅到村子里放火，還動手打老娘，甚至把懷孕的啞巴打得流產了，這時他的存在已經構成了對他人生存的一種威脅。而貧窮又使他不能接受治療，在生存面臨二難困境的時候，無路可走的老娘親手毒死了瘋老二，物質的貧乏、生存的困境摧毀了人性的神圣，也撕裂了純樸村婦的靈魂。作者用了類似“擔水調”（隴東地方音樂音調，比如《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中就有這種調式）一樣跳躍的鄉土語言對這樣一個悲情故事進行敘述，間或還會加入比如“適齡婦女總是像博士后一樣待字閨中”、縣領導創立“綠色通道”等等現代語匯，構成一個雜語共生的鄉土文本。有俗語說，“虎毒不食子”，可以想見，一位疼愛了兒子一輩子的農村老婦內心做過怎樣的激烈掙扎，人性在現實面前經歷了怎樣的嚴峻考驗，作者所采用的第三人稱手法阻斷了他深入人尤其是瘋老二娘內心世界的可能，也許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因為只有這樣瘋老二之死才能成為“隱情”。作品語言的特色造成了文本敘事和閱讀的狂歡性，但從道義上講，作者采用的這種語言恰好將作者推向道義的對立面，因為在這樣的文本中，人們看不到“同情”與“悲憫”。同樣是對人性的刻畫，鐵翎的《代號：047》視角較為獨特，以參加過戰爭的047為主線，刻畫了他在戰爭中的殘暴，對戰爭的厭倦，當他不再是047而是德旺老漢時，他很珍惜這種平凡生活，對他曾經殺過很多人感到愧疚，通過對他的自我懺悔的刻畫，反映出戰爭對人性的扭曲。令人欣慰的是，日常生活的溫情漸漸撫平了舊日的傷痕，在戰爭中扭曲的人性逐漸得到了恢復。

在尋常生活中既充滿著默默溫情也不乏冷淡人情。劉子的《蒼蠅蓋頂》刻畫了在利益至上，欲望膨脹的背景下，朋友之間關系的錯位所產生的鬧劇，折射了人性的復雜性。下崗在家的王進寶與老婆吵了一架后，去找朋友黃海洋和吳亮玩牌。吃飯間黃海洋說張總答應給無所事事的王進寶找工作，但他們要為人家幫忙，教訓張總二奶養的小白臉，王進寶覺得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不好參與，架不住黃海洋的勸說，還是一塊去了。但是事件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要教訓的人跑了，黃海洋卻代替了小白臉，心里感覺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的王進寶，在黃海洋的刺激下，用煙灰缸砸昏了黃海洋。頃刻之間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朋友變成了仇敵。沖突的產生瞬間而起，這種看似突兀的變化實際上是長期環境熏陶的結果，在精神價值淪陷，欲望高漲的氛圍中，會刺激人做出超出常理的行為。黃海洋的好色，使王進寶受到了刺激，他以閃電般的速度做出了反應。張總和黃海洋的錯位，黃海洋和王進寶的錯位，都是欲望腐蝕的結果，在欲望的操縱下，人情淡漠，為了求得一點微不足道的利益，有人會作出一切有可能的事，哪怕面對的是朋友，或是親人。作品以令人惡心和討厭的蒼蠅來象征人內心的邪惡欲念，表明作者確信正如傳染疾病的蒼蠅會被人打死一樣，在特殊環境里滋生的邪惡欲望也終會消失殆盡。

當人性的復雜性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時，丁新征的《青春》卻關注的是單純的人在復雜社會中的遭遇。心理年齡拒絕成長的青年鄭天浩不能適應充滿了玄機的復雜社會，無法正常工作，成了別人眼中的窩囊廢。在朋友和母親的幫助下，他開了一個音像店，這似乎也對他的胃口，逐漸地使他找回了自信。可這時一個經歷復雜的女性闖進他的生活，和他共同經營生意。為了降低成本，賣盜版碟片和書籍，店被查封，已談婚論嫁的未婚妻也逃之夭夭，而他卻還心存幻想，認為她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他的內心是不設防的，是透明的，復雜的世界到他那里變得單純了。可是他的善良、美好、純真，在現實的撞擊下，變得支離破碎。

傳統文化賦予人們誠實、友愛的優點的同時，也可能形成人們愚昧、麻木、保守這些惰性。《一團鳥屎》中以來寶夢見鳥屎引入主題，暗示他將面臨麻煩。李家鎮的人不讓他在戲園子放木材，表面說是不吉利，并把村子死人、死驢事件聯系在一起，實際上李家鎮人的真實內心是嫉妒，看著這個外鄉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掙足了錢，他們心里不平衡，他們不喜歡來寶掙他們的錢，所以要讓來寶也不痛快。雖然財大氣粗的來寶，也不把李家鎮的人放在眼里，覺得他們像螞蟻一樣卑微，但他最終還是迫于壓力，將木材搬到了多年未見水的干枯河道上。就在來寶為將要發大財而高興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走了河道上的木材，經受不住打擊的來寶病倒了。而有意味的是，病愈后的來寶和李家鎮的人關系卻空前融洽起來。他們之間的沖突既有經濟的差距，也有心態的作祟。作品通過發了財的來寶和折了財的來寶與村鎮人前后截然不同的關系，揭示出小鎮人保守、排外、安于現狀的心態，也批判了先富起來的來寶的優越心態，他這個外鄉人的創業不但沒有帶動本地的經濟，卻招來了憎惡，這跟他過分張揚、目中無人不無關系，但村鎮居民觀念的陳舊，自閉、保守的心態卻是他們發生沖突的主要因素，而這也是小村鎮經濟發展緩慢的重要原因。

愛情作為重要的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是文學描寫的永恒主題，曾經被古今中外的作家熱情謳歌，無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生死相隨的偉大愛情，還是杜麗娘為情生而死、死而生的離奇愛情，或是陸游與唐婉愛而不得的苦澀愛情都引起了歷代人們的共鳴。獲得純真、美好的愛情是人類共同的理想，但生活中的愛情并不都是美好的。趙淑敏在《尋找朱麗葉》中表達了對愛情的思考，以及愛情理想在現實中遭遇挫折時，人們不同的反映。作品在一個悲涼的基調下，刻畫了兩代人的愛情之辛酸，父輩的陸家一和云封是夫妻，他們有一個女兒陸文婷，可真正相愛的卻是陸家一和劉晨晨，他們也有一個女兒陸文麗。由于陸家一和劉晨晨在云封介入之前就真心相愛，所以云封贏得了人身，卻未贏得人心，她的愛是苦澀的。陸家一得不到所愛，像只受傷的貓，只想靜靜地蜷縮在自己的內心舔舐傷口。劉晨晨為無望的愛而自殺。他們三人的愛情糾葛使每一個人都成為受傷者，要么痛苦地活著，要么遺憾地死去。父母的愛情悲劇極大地影響了女兒，姐姐陸文婷雖被父親漠視卻可以享受到溫暖的母愛，妹妹陸文麗卻因為是個私生子被剝奪了享受母愛父愛的權利。從小缺失愛的滋潤，使她向往母親的偉大愛情，想真切體驗母親擁有愛情時的感受，因而她步了母親的后塵，為了一個有婦之夫走上了不歸路。而一心要為妹妹復仇的陸文婷卻陷入感情的漩渦，她能否找到自己真正的愛情，也成為一個未知數。她們的人生悲劇是她們追尋愛情的結果。正因為人們都有對愛的渴望，所以才會產生各種各樣愛而不得或者是得而不愛的悲劇。情感的錯位和錯位的感情構成了一個凄婉的故事，輕松的敘事筆調和沉重凄婉故事之間構成了必要的張力結構，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又給了敘述主體更多介入故事思考人生和愛情的機會，而這些思考對故事本身的牽引是不容忽視的。相較而言，小說在敘事的駕馭能力上，有勝人一籌的地方。

如果說對愛的追尋是不同時代人們向往美好生活的相同方式，那么對無愛生活的態度則在逐漸發生著變化。閻海東《短春天》以簡短的篇幅勾勒了一對同居男女平靜的分手畫面，作品選取了他們一天的生活場景來描述，從起床開始到天黑回家，他們干著各自的事情，像兩條毫無關系的平行線。從早晨她提出分手到晚上他同意，中間沒有眼淚與痛哭，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作者沒有告訴他們曾經是多么的相愛，也沒有點明愛情消失的原因，僅僅通過無話可說，房子里的塵土，就表明了他們關系已經相當冷淡，早已缺失了溫情和甜蜜，面對毫無趣味的生活，他們選擇了分手。通過無激烈沖突的平靜文雅的分手場面反映出人們觀念的改變。人們不再被傳統所束縛，在追求愛的過程中，愛的產生和愛的消失都是無道理可講的，合與分是由愛的有無決定的，過去從一而終，或者為保全家庭寧愿維持無愛婚姻的觀念在逐漸瓦解，而強調人性之合理需要的現代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人的個性得到釋放，人的價值得到肯定。

李彥周的《草灘深處的小伊》是對在缺乏愛的環境中成長的孩子的心理探究。從小生活在畸形家庭環境里的小伊心靈遭受重創，多年后童年的經歷還在他的心中隱隱作痛。他是父母超生的孩子，所以只能和老家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而敵對的爺爺奶奶使他缺乏安全感，回城后大伊對他的排斥使他無法忍受。他又回到鄉下和二叔住在一起。二叔因患有陽痿和二嬸的關系也行將分崩離析，從小失去母愛的小伊與缺乏愛的撫慰的二嬸走到了一起。這種不健康的生活狀態對他影響很深，盡管他最終走出了早年生活的陰影，尋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作者是在一個“年齡制造的陷阱”里展開他的心理問題的探究，也是在一個由眾多喻象構成的復雜背景下展開描述的。在小說中畸形的家庭氛圍正是由睪丸、陽痿、牛交配等喻象編織而成，這構成了一張畸變的網。還有一張由城鄉、爺孫、叔（嬸）侄以及佟麗構成的生活之網。這一切使小伊的青春問題不僅得不到及時的疏導，反而在關愛名義下產生誤導，空虛的心靈在得到填補時卻陷于一個陷阱，一個被多種欲望交織并覆蓋了的陷阱。筆者認為將其歸結為“問題小說”甚至“性”問題小說也未嘗不可，作品在探討小伊的心理尤其是性心理畸變歷程時運用的“復調”手法最適合于探討心理問題，使小說故事的敘述有了一個隱含的對話主體，便于展開一個孩子的心理扇面，便于將筆觸延伸到人物的內心深處。值得指出的是，小說沒有將這種畸變當作罪惡進行批判，而是持理解、同情的態度。作者寫道，“童年，童年，不可跨越的界限”，是“沒有辦法的蛻變”，對年齡維度的強調和對無助維度的挖掘，從中顯現出作者對這一社會問題思考的成熟和理性。作者將這種理解和思考以議論的方式表現出來，比如“這種無助以愛的形式釋放，帶來了短暫的樂趣和長久的對未來的思考。沒有辦法的蛻變。”“這就是愛，兩個不同經歷的人因著生活無端的壓力而相互靠得很近。它泛濫，在血液的河堤上撞擊，一方面引起了青春期孤獨與寂寞的震蕩，一方面又彌補了生活空白的縫隙。美好中帶著絕望，強大中不可阻擋。”“小伊看著她美麗的臉，知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她能夠理解一個不幸的人，并給他感情。”這些議論似乎有點突兀，但是如果缺乏這種思考，會使得我們對小說難以捉摸，因此具有點睛的作用。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思想性和傾向性應該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果如此，小說將更有魅力。小說將小伊的生活分為五個場景——和爺爺奶奶在一起、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和二叔二嬸在一起、和佟麗在一起以及和女朋友在一起，有助于集中地展現小伊的心理背景，有助于集中表現小伊的心理變異。在整個作品之中，作者盡管沒有喊出“救救孩子”的口號，但我們從中隱然聽到了這種吶喊的聲音。以小視角切入“大問題”并以小見大，應該是該小說的社會意義之所在。

從以上小說的分析中，我們似乎看到，甘肅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在本土的基礎上已經顯示出了開拓性，他們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入手，以開闊的視野關注人生與社會，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價值和意義，使文學回到自身，真正成為生活的一面鏡子，映照出千姿百態的生活原態，警醒人性的墮落與下滑，以使人與社會更和諧地向前發展。這一組小說展示的題材和視角的多樣性，應該視為甘肅文學創作突破地方題材，走向公共題材的一次進軍，其間滲透的地域色彩尤其是語言的本土、本色應該為這次進軍增色不少，同時也保持了公共題材的地方性。題材的公共性和敘事特色的地方性之間的張力關系也許值得我們這樣的邊緣性文學省份的文學工作者思考。因此這幾篇小說在這方面所進行的可貴嘗試就更顯示出文本之外的意義。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