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學術專論的序言,《<紅樓夢魘)自序》以寫實的態(tài)度,表述了張愛玲與《紅樓夢》及作者的精神與情感淵源。張愛玲與曹雪芹文人品格的共性,源于他們共同的“末世”之感。張愛玲繼承了《紅樓夢》對悲劇本原的演繹方式,將評點和考據(jù)《紅樓夢》作為間接訴情文本,消解其對時代與人性的悲劇感。
[關鍵詞]張愛玲;紅樓夢魘;情感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2-0127-02
文學家的張愛玲“情節(jié)化操作”之外有個特例,即其學術專論《紅樓夢魘》。此書是張愛玲從1967年前后轉向學術研究后,窮畢十年精力于一役,評點和考證《紅樓夢》的結果。但我認為,《紅樓夢魘》的價值并不在考據(jù)學范疇,它是張愛玲情感向度的最后重要確證。
一、生命最強烈情感的最后歸宿
《紅樓夢魘》是張愛玲后期沉潛10年的學術之作,是她唯一的學術專論,也算是她經年癡紅的自證。對《紅樓夢》文本及版本的進行繁瑣考據(jù),自設疑點,多版本比較,校勘辨?zhèn)危竽懠僭O加小心求證,以“一個字看得有笆斗大”的辭簡義豐用字,完成了她的“張看”。《紅樓夢魘》得到了紅學大家周汝昌的盛贊,他以一本著作《定是紅樓夢里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驚嘆“只有張愛玲,才堪稱雪芹知己”。可見,作家張愛玲確實入了紅樓的魔魘。
《(紅樓夢魘)自序》(以下簡稱《自序》)是我們解構張愛玲與《紅樓夢》的淵源的重要視角。在這3000字的啟篇里,張愛玲很直接表白了對《紅樓夢》的“瘋狂”。這一顯義之外的,是她獨特的審美意向和審美定勢所生發(fā)的種種隱義。她的創(chuàng)作意識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潛文本”的方式存在于文本之中,流露出《紅樓夢》之于她的宿命意味。
《紅樓夢魘》的完成過程和文本隱義的價值,值得我們研究。關于書名,她在《自序》里寫道:“我寄了些考據(jù)《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紅樓夢》是她凡俗世界之外的別樣境界,一個令她“確實什么都不管”的“真喜歡”的境界;“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詳”《紅樓夢》成了她暫時擺脫世俗煩擾,享受精神安寧愉悅的生活內容和方式。她在《自序》里所說“在已經‘去日苦多’的時候,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摜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既有完成某個壯舉的富足和自豪,更有了卻某樁宿愿的超脫和快慰。“十年一覺迷考據(jù),贏得紅樓夢魘名”,她用這兩句詩為《自序》作結,再恰當不過了。
《紅樓夢魘》的第一部分“紅樓夢未完”開篇,張愛玲寫道:“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從她“下意識”將《紅樓夢》作為生命最強烈情感的歸宿,到“有意識”地為之沉潛十年理性考證,可以說,《紅樓夢》這部作品里的藝術元素與張愛玲的生命元素融為一體了。曹雪芹殘缺的《紅樓夢》,書寫了他“時不我予的世紀末情緒”。1995年中秋節(jié)前夕,張愛玲悄然離世。在海內外華文緬懷與送行的文字中,1995年10月的《臺港文學選刊》上有一個醒目的標題:現(xiàn)代曹雪芹,隱身紅樓夢。他們文人品格里的這些沒落貴族的精神特征,使得研究者和追捧者總喜歡將他們放在一起進行比照。
二、貴族精神氣質的末世情調
曹雪芹對頹敗了的貴族世家感情復雜,同情、無奈的末世喟嘆與悲憤、質疑的否定批判共存于文本中。研究者習慣把張愛玲的《金鎖記》與《紅樓夢》放在一起審視,并對前者給予過極高的贊譽:“我們的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張愛玲在淪陷氣氛下橫空出世,并依靠表現(xiàn)市民趣味和都市情懷,幾近被神話為上海文化精神傳統(tǒng)的象征,在某種程度上,源自她的早期的經驗和獨特的貴族精神氣質。
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意識與風格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根據(jù)弗洛伊德還原式的解夢法,追根溯源的童年創(chuàng)傷是夢的隱義,對她產生重要影響的還是早期的經驗,即便是1952年避居香港后的多種經歷,也與她的早期經驗構成連帶關系,《紅樓夢魘》的研究蘊涵了她一生經歷所產生的印象。她童年母愛缺席、少年父母離異、青年學業(yè)中斷、中年離鄉(xiāng)去國、晚年魂逝異鄉(xiāng),期間還加上發(fā)生了一場從驚世駭俗到“萎謝了”的愛情,一段11載的滄桑艱難的婚姻,張愛玲一生也沒有得到和時代共進退的的安寧、幸福。早在1940年《西風》雜志刊出的應征作品《天才夢》,她寫了以后很出名的一段話:“……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噬性的小煩惱,生命只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樣的句子,出自一位19歲少女的筆下,不能不說她性格里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敏感、憂郁、成熟、世故,過早涉入悲涼的世事已給她的心靈鋪上了灰暗、蒼涼的底色。
張愛玲的貴族精神氣質是有家族淵源的。她有著顯赫的家世,祖父張佩倫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任李鴻章的幕僚,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祖輩的煊赫遮掩不了父輩的衰落。張愛玲晚年寫的《對照記》里共收照片54幅,大多是她的個照以及與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張愛玲在書中說:“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里占掉木和比例的篇幅。”
對作家而言,家族的盛衰是養(yǎng)成復雜情愫的重要源泉。她對自己的貴族淵源是刻骨眷念的,“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這是《對照記——看老照相簿》里的一段話,這部書是張愛玲去世前的兩年,將自己的很多老照片配以文字,出版的最后一本書。到生命的最后,張愛玲都堅守信念;祖輩的貴族尊貴感與榮耀感,是自己一生最“需要”的精神支柱。有學者評價說,“張愛玲是晚清的中國士大夫文化走向式微與沒落之后的最后一個傳人,……同時又生存于貴族文化的投落時期而攜上了濃重的末世情調……”
三、悲劇創(chuàng)作意蘊的最后演繹
《紅樓夢》持久地震撼歷代讀者心靈的文本魅力,還是在于它的悲劇意蘊,它是“悲劇中之悲劇”,其人物無不與痛苦相始相終。曹雪芹將美好被毀滅的過程進行一詠三嘆的描述,全然沒有給讀者任何傳統(tǒng)閱讀上的情感撫慰和滿足;讀者在憐惜、詫異、激憤的復雜情感中,完成對這曲悲劇的審美體驗,深深體味作家的末世悲哀,同時,“人們對《紅樓夢》的興趣就是對于世界、對于生活、對于人自身的興趣。”《紅樓夢》里“生于末世”的慨嘆,源自曹雪芹對曰漸式微的社會的危機感和憂患感。對時代與人性,張愛玲同樣充滿著危機感。經過“五四”的掃蕩,舊生括方式和文化形式已經沉淪,新的生活軌道并未完全形成,這是一個新舊之際的“末世”和亂世。加上世界范圍內的戰(zhàn)爭危機,普通人的生存已面臨嚴重威脅。張愛玲與生俱來的貴族文化,因時代的沒落而濡染了末世情調。
張愛玲深受《紅樓夢》悲劇意蘊的影響。不可逃離的困境,無可奈何的式微,無能為力的掙扎,是貫穿于張愛玲作品的深沉悲嘆。有人說張愛玲“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灰暗的人物色彩,扭曲變態(tài)的人性,墮落沉淪的文明,這些被破壞的佳話,無不是她悲觀人生和悲劇意識的書寫。她用時代的故事,印證了曹雪芹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悲劇歸宿的永恒意味。張愛玲卻專注于亂世中俗人俗事,將世俗的丑陋冷冷地撕毀給人看;讀者在這一幕幕人間悲劇中觀照各自人生。
按照大部分紅學家的基本共識,曹雪芹是自覺觸及到了悲劇的本原,張愛玲的《紅樓夢魘》中也有專論主張《紅樓夢》“是創(chuàng)作不是自傳”。張愛玲對人性與時代的徹底否定,是從她對人世的敵意和對人與事的否定情緒中離析出來的,因此,她的創(chuàng)作總是彌漫著蒼涼的情調。面對生活,她的人物永遠都是被動的參與者,隨遇而安的性格,使他們永遠都躲在“沒有光的所在”,平庸、消極、不思進取、聽天由命,構成了天底下碌碌無為的平民生活。
張愛玲的情感向度在《紅樓夢魘》的考據(jù)過程中得到最后確證。如果說曹雪芹將《紅樓夢》作為末世的直接訴情文本,那么張愛玲是將“詳”《紅樓夢》作為末世的間接訴情文本。她將《紅樓夢》讀得通透,讀得物我莫辨,因為《紅樓夢》既是她沒落貴族精神氣質的母體和根系,又是她悲劇意識的消解和終極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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