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渡邊淳一的作品中,與婚外戀相伴隨的,往往是死亡。其代表作《失樂園》,就反映了愛與死的主題。渡邊淳一說他們是為了保持愛的巔峰和極至,自愿選擇死亡。在小說中他們的死也被描寫得很唯美。中國讀者對這種解釋似乎不能完全理解。細讀該作品,并把它放在日本社會傳統與現實的文化背景中,不難發現,被渡邊先生否認的社會因素才是他們選擇死亡的重大理由。
[關鍵詞]日本;渡邊淳一;《失樂園》
[中圖分類號]1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2-0131-03
中國讀者閱讀《失樂園》,最不能理解的是久木和凜子為什么要情死——在一般人看來,自殺比婚外戀更需要勇氣。再者,久木已經離婚,凜子雖然沒有離婚,但也離開原有家庭,脫離了丈夫的掌控。經濟上也沒有問題。可以說,兩人在一起生活條件已經具備。對于這個疑問,渡邊淳一反復強調:兩個人覺得感情、性愛都達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滿足;能得到彼此這樣深厚的愛,已經死而無憾;能夠保持這個愛的巔峰的,不是婚姻,而是死亡。那么兩個人放棄塵世、選擇死亡的原因,真的只是因為愛到極至了嗎?下面就讓我們遵循文本,解析凜子與久木雙雙情死的深層原因。
一、凜子之死
小說中,凜子“嬌小勻稱”、“端莊典雅”,對久木以身相許后“放開矜持而趨于開放”。與久木的交往使凜子獲得了性的覺醒和滿足,漸漸沉迷于為社會與傳統道德所不齒的、瘋狂甚至變態的性愛中不能自拔,越來越偏離于世俗所公認的“人倫”。這種行為不但遭到丈夫的謾罵、唾棄,而且被母親斥責直至逐出家族之門,最后他與久木選擇了“情死”一途。是什么導致凜子樣選擇?按作者在《失樂園》代序——《愛,能變成非常可怕的事情》中的陳述,是因為他們充分享受性愛后的虛無感、墮落意識引領她靠近了死亡。但是細讀文本的字里行間,不難發現,眾叛親離后面對家族、社會的罪惡感和謝罪心理,以及對愛情、婚姻的不信任和對青春不再的恐懼等因素,乃是她選擇死亡的直接原因。
凜子的娘家在橫濱,父親經營一家進口家具公司,家教很嚴。她畢業于教會大學,同時又身為人妻,這一切都使她對與久木的關系而深感不安,有一種很強的罪惡意識。而在給父親守靈當晚溜出娘家與久木再次媾和這件事,更使凜子后悔、自責,擔心遭天譴。與久木的情事被母親發覺后,又遭到了嚴厲的斥責和警告,甚至責罵道:“不記得自己養出這么不檢點的女兒。”她最終被母親宣布斷絕母女關系,甚至不讓她回家參加父親的一周年忌日。
另外,為了與久木在伊豆的修善寺溫泉幽會,凜子應久木的要求特意定做了大紅長衫,不料被丈夫看到。傳說在古代,妓女為了吸引男人、刺激他們的情欲,故意穿上大紅長衫展現魅力。凜子丈夫也聯想到凜子將穿著這件襯衫與久木幽會,于是惱羞成怒地將她捆綁起來,并拍了很多照片,甚至辱罵凜于是妓女。無疑,這對凜子不僅僅是肉體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摧殘與侮辱。凜子發誓絕不再回到那個家去。
日本人很重視家庭和睦,講究孝道。能夠犧牲自己的利益而保全家族體面或榮譽的成員很容易受到尊重;反之,違背家族統一信條,做出有損家族榮譽之事的成員,往往被家族所斥責、懲罰甚至放逐,凜子違背母親的愿望,非但沒有與久木斷絕關系,給丈夫一個交代,反而變本加厲、越陷越深,這不單單是順從與否的問題,而且是不守婦道、孝道,甚至是大逆不道,有損家族的榮譽。娘家、夫家都不再是凜子的港灣;進而,為家族所拋棄的女人更不可能被社會這個大家庭所容納。被孤立的她只能把感情全部傾瀉給久木,更加死心塌地地與久木沉浸在二人世界,從而與現實社會、與“人間正道”的距離越拉越大。而這又造成一種反作用力,使她與久木的關系越來越深入。他們的感情,就像是溺水后的救命稻草,成為她存活的唯一希望。
在死命抓住這根“稻草”的同時,凜子開始懷疑這顆草的結實程度,開始對自己的未來擔憂。小說“空蟬”一章,凜子到久木妻子的工作地點并偷偷觀察了她。她覺得久木的妻子既端莊美麗又有工作能力,沒想到那么好的一個人也會面臨婚姻危機。由此,她開始害怕歲月,害怕它改變人的感情。她清醒地對久木說:“早晚有一天你也會對我膩了。”“就算你對我不膩,或許我也會對你膩了……”。她覺得久木把目光移向自己只能說是因為對妻子熟悉之后的倦怠。所以凜子在久木離婚之后也沒有和久木談過結婚的事。
難道是凜子很脫俗嗎?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或者說得更實在一點,她是看透了人性——自己終究有一天也會從人面桃花變成人老珠黃,日復一日的廝守也終將會耗費掉人的激情,一如現在的久木與妻子、自己與丈夫。所以凜子說,她“只相信現在”,對她來說,“現世”最重要;現在如果不好,以后再好也沒有用。也就是說,他們的愛,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現在。這種“現世觀”,與“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一朝擁有”的論點一脈相承。
這不單純是信任與否的問題,而且是對人性弱點的無可奈何的認同。既不相信承諾,又不相信婚姻,那也只能相信現在了。現在是什么?對她來說,現在就是反反復復、不知疲倦、幾近瘋狂的肉體享受;現在就是遠離塵世、拋開一切、孤孤零零、越陷越深的二人世界。既然她不能認同傳統的、既定的價值觀,不能認同社會的約定俗成,不想與普通人步調一致地亦步亦趨,那也只能被社會所遺棄而陷入孤立。她看透了一切,由此也就拋棄了其他的生活目標,或者說社會剝奪了她的生活目標。不想茍活于無愛之中,不想屈從于現實社會對感情、對愛的混沌或者稱為理智的、穩定狀態,不想只滿足于那種已經被現代價值觀所認同和推崇的輕薄的、理性之愛,她只有明明白白地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向死亡。
雖然他們竭盡全力,通過一次次變換方式和地點的肉體交流來“認證”他們的愛;雖然每次肉體交流之后凜子都有更新的感覺,更深的體會,彼此更加互相依戀、不能自拔。但在追求“絕對愛”、“極至”的同時,凜子也看清了它的虛無飄渺——總有一天激情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退。她已經體驗了激情和愛消退后的婚姻,因此不相信如果二人結合就會戰勝彼此的厭倦,能夠永葆激情、白頭到老。所謂“情到深處人孤獨”,渡邊小說中的主人公,往往追尋著這種“在孤獨、虛無中追求,在追求中虛無、孤獨”的路線。
二、久木之死
久木作為東京一家出版社出版部的部長,正當事業如日中天之時卻因公司的人事變動受到牽連,被貶到調查室,成了“窗邊族”,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非常消極。而正當此時,偶然的機會讓她結識了凜子。他覺得凜于是他有史以來最喜歡的女性,一步步不斷加深的性愛歡樂掩蓋了事業上的不如意。鐮倉、箱根、日光、伊豆、輕井澤等旅游圣地留下他們愛的足跡。在他眼里,凜子這個“文靜、矜持卻淫蕩”的女人是“日本第一”,也是自己一生遇到的唯一真愛。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為此,屢次遭到同事、好友的冷嘲熱諷。在凜子丈夫的匿名信誣告前,久木無可辯駁,喪失了在公司繼續任職的可能而不得不辭職,面對感情波濤而一直冷靜旁觀的妻子,最終也忍無可忍地提出了離婚,連女兒也站在妻子一邊,讓他覺得愧為丈夫和父親。這些,對他來說,是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的:“久木當初認識凜子時,想的也是可以偶爾和她吃吃飯,享受一下浪漫氣氛,直到一步步發展到密不可分的關系,也沒有想到家庭會因此崩潰……究竟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久木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知道發覺時已無可彌補。”
久木之所以處于這樣孤立無援的境地,是因為他打破了世俗所認同的與妻子以外的女人交往的原則——動“性”可以,但是不能動“情”;談“色”可以,但是不能談“愛”,即色情是合理合法的,而愛情是違法的。從平安時代開始,日本就有一種社會規范,男女交往是為了附庸風雅,游戲只能是游戲,絕對不能品嘗禁果——這個禁果不是“性”,而是“情”。男子尋花問柳不是罪,和女人有性也不是罪,但是如果產生了真正的愛情,則是大罪,因為這會影響到男子的社會地位和動搖家庭這個社會的根基。
當同事、朋友漸行漸遠、自己被拋擲于社會的“安全島”之外時,凜子呢?在久木猶豫是否該辭職時,凜子非但絲毫沒有阻攔,而且是積極鼓勵他:“如果是錢的問題,你不要擔心,我手里也有點存款。一辭了也就辭了,總會有辦法的”。“凜子的話確實成為他的支撐”,但辭呈交上去之后久木也感到了后悔:“頓覺自己失去的太多”,“說不后悔是騙人,但現在再怎么做也于事無補”。當然,好朋友水口的去世也使他看透了男人的事業:水口在總公司忙忙碌碌、努力奮斗了大半輩子,卻在最后因為公司上層人事變動而受牽連,到了一個下屬公司而抑郁成疾——一切奮斗努力只不過是過眼云煙,都沒有任何意義。開弓沒有回頭箭,地位、收入和家庭都失去了,久木只剩下和凜子的愛,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雖然這注定已經成為不歸路。然而,凜子的那句口頭禪似的“都是你才使我變成這樣的”,既是對久木的鼓勵和贊許,又是對他的一種暗示:“你使我變成了這樣,我離不開你了,你也不能辜負我,你對我有責任”。對此,久木“愈是了解凜子把一切都賭在和自己的愛上,他就愈無法拋舍她,而在給予相應的回報過程卻發現自己也墜入到了同樣的深度”,甚至,“想到與凜子的戀情,久木的心是難過甚于喜悅,有時候還有苦悶之感。”久木一邊覺得凜子就是引誘男人赴死的“惡魔鳥”,但同時又覺得“坐在她的翅膀上飛向死亡世界也不壞”。這樣一來,凜子并沒有給久木營造出失去了的“社會安全感”,而是陷他于矛盾和內心沖突的巨大張力中。二個人不約而同地陷入自以為此生不再來的深沉之愛,愈悶頭往前走卻愈遠離社會、親人,最后只剩下他們孤零零的兩人,對久木來說甚至是孤零零的自己。
三、二人情死——凜子主動、久木跟隨
可以說,久木和凜子的殉情,凜子一直處于主動、引導地位,久木一直是跟從、相隨的被動地位,甚至可以說凜于是殉情的導演。久木雖然拉開了兩個人情愛的序幕,但隨著“劇情”的發展,高潮漸起,凜子由被動變為主動,整個“劇情”開始由她掌控。
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曾說過,“色情和性是被推到死亡邊緣的生的快樂”。人們享受性,但又認為性是危險的。所以渡邊常常把性與死亡聯系在一起,而女人仍舊是罪魁禍首。在男性話語占主導的社會中,深深地埋藏著一種矛盾的復雜的思想,那就是女人既美好又可怕,既貞潔又骯臟,女人有性欲這一事實令某些人開心,卻使另一些人極度憂慮,浸潤在這種文化之中的渡邊,讓自己筆下的凜子倍受這種文化的拷打,最終在內心生出自殺的想法。并通過凜子把這種想法滲透給了久木。
在“冬瀑”一章,兩人來到日光,游覽了自殺圣地華嚴瀑布和曾經是女人禁地的中禪寺湖,凜子先是說要把久木拖到中禪寺湖底;然后兩人又談到死亡的話題——把臉埋在雪里的死相很好看;接著凜子就告訴久木她在洗露天溫泉的時候也嘗試著把臉埋在雪里了;并且又說自己已經是老太婆了,即使“現在死也無妨”的話。因為大雪,交通阻塞,原定計劃不得不改變,二人又在日光住了一晚,在當晚與久木情事之時,凜子雙手用力掐住了久木的脖子,并說:“我就是想殺了你”。情事后,兩人又詳細談了阿部定殺死情夫石田吉藏這個話題,當晚,兩個還不約而同地夢到了阿部定……所以,完全可以說,日光之行是渡邊精心設計的探索死亡之旅;漫天大雪又是渡邊為他們設計好的、冥冥之中上天遞過來的一把開啟死亡之門的鑰匙,讓兩個人模模糊糊地感到了死亡的召喚。
日光之行五個月后,二人來到凜子父親的別墅——雨沖的輕井澤(“半夏”一章)。途中,凜子說:“我們和殺人犯差不多”,“雖然沒有殺人,卻讓很多人痛苦……”。在別墅里,久木穿著凜子父親的睡衣、晚上還夢到了凜子的父親。兩人參觀了有島武郎絕命之地,再次探討了死亡的話題,并約好秋天再來輕井澤。在這里,凜子還提議兩個人一起做一件轟轟烈烈、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事情。緊接著,“空蟬”一章,久木的上司接到了凜子丈夫的誣告信,致使久木不得不辭職,凜子也因為看到了久木的妻子而對愛情、婚姻失去信心,邀請久木與她一起赴死,而死的地點就在凜子父親的別墅,他們曾去過的輕井澤,時間如他們所約定的是秋季。
四、渡邊淳一的創作思想與人物形象傳達的意義
在接受中國記者采訪的時候,渡邊先生說:
“在日本傳統的作品當中,那些殉情故事……往往是被社會等因素決定的。這樣的作品在如今已經失去了它的現實意義……我希望描寫那樣一種純粹的東西,并沒有人將他們逼上絕路,愛情的雙方為了將巔峰的愛情永久地保留下來而選擇死亡,這種死亡不是悲壯的,雙方看到了人生的虛無,單純為了愛,而平靜地相擁著選擇了死亡。”
這是渡邊先生創作《失樂園》的初衷,也可以稱為他的創作思想。他反復強調的是他們是因為愛而死,沒有其他因素,為了更進一步證明他們的殉情只是單純因為愛,還在小說中加入了阿部定與石田吉藏、有島武郎與波多野秋子的故事。因為渡邊淳一設定他們的情死是受這兩對情人的影響。但被渡邊淳一反復強調的“愛到極至而求毀滅”,在電影《失樂園》里絲毫沒有提及,甚至他們殉情之地也不是小說中描寫的輕井澤,而是大雪紛飛的日光。被電影濃墨重彩描寫的是凜子與母親、丈夫的沖突;久木遭到朋友以及公司同事、上司的冷嘲熱諷與漸漸疏遠;與妻子、女兒之間的既內疚、留戀又無可奈何的尷尬氣氛等等。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在日本導演森田芳光(也包括民眾,因為電影是給民眾看的,商業氣息濃厚的日本當然會更多地考慮觀眾的口味)對《失樂園》的解讀中,社會因素是導致二人殉情的重中之重。如果細讀文本,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雖然他們的死不是悲壯的,但卻是謝罪的、逃避的、無奈的,是因為打破了家庭、社會秩序,為社會、家庭所不容,受到社會、家庭的排擠而死。他們不是不留戀生,而是社會施加于他們情愛的“關注”讓他們對生留戀的成本過高了。
現實生活中,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或者說不得不留意周圍人的目光、不得不堅守“人間正道”——即遵守社會約定俗成,維護社會秩序,像久木與凜子那樣人到中年之后,仍然能夠保持旺盛的激情,拋開一切,追尋情愛的勇氣,一般人是不會有的。這種遺憾,也只有通過非現實的文學作品才能夠彌補。正因為如此,《失樂園》才會擁有眾多的讀者。
在極度重視社會秩序的日本,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愛情一天天被懷疑甚至被否定的現代,凜子與久木的殉情,不能不說是一把難得的開啟心靈的鑰匙,道出了現代人想嘗試卻又不愿受傷害、想得到偏又怕失去的難言之隱;更是一個美麗而凄涼的白日夢,只可閉著眼睛幻想體味,決不能睜著眼睛貿然嘗試。情愛與死亡本身,在渡邊的作品中是一對難舍難分的孿生姐妹。除了《失樂園》,在2006年5月完成連載,并于2007年1月被搬上銀幕,接著又被拍成電視劇的《愛的流放地》,是渡邊探索“性”與“死”的又一力作。它再次向人們訴說著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繁華過后成一夢,情到深處人孤獨。
[責任編輯:敖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