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西周;邢國;二次遷封;邢臺;邢丘故城
【摘要】目前有些學者提出的邢國先始封邢丘,后又遷封邢臺的說法有諸多疑點,青銅器銘文、文獻、考古材料均不能支持這種觀點。周初的邢國只有一次分封,其分封地就在今邢臺,與河南的邢丘無涉。
邢國是西周早期分封的一個重要諸侯國。關于邢國分封的地望一直存在邢丘說[1]和襄國說[2]的爭議,同時,邢國分封年代究竟是成王、康王還是昭王,在學術界一直尚無定論。近年來,不少學者提出了邢國先始封河內邢丘,后遷封邢臺之說。這樣邢國分封地望邢丘說和襄國說及分封年代的爭論似乎都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筆者在對二次遷封觀點的研習中發現,或許事實并非這么簡單,二次遷封的諸種認識其實均有一定的缺陷。本文通過對邢國青銅器邢侯簋和麥尊銘文的分析,結合邢臺和邢丘近年來的考古新材料,擬就周初邢國二次遷封的問題粗談己見,期望對邢國史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邢國二次遷封說的幾種主要觀點
關于邢國的分封,上世紀40年代,劉節在《古國考》一文中認為,邢國初封于成皋的大(今河南滎陽市境內),后徙居于河內的邢丘(今河南溫縣北平皋一帶),春秋早期狄侵邢,邢又遷夷儀,即在漢之襄國縣(今河北邢臺市一帶)[3]。陳承襲劉節之說[4]。許倬云贊同陳的觀點,認為邢國幾經遷徙,但略有不同的是提出邢的原封地在邢丘,何時遷往邢臺未具體說明[5]。唐蘭先生認為:“邢國在西周成王時始封于河內邢丘,春秋早期被狄人滅國后邢遷至夷儀,此夷儀即今邢臺。”[6]可見,關于遷徙至邢臺的時代,劉節、陳、唐蘭等先生定在春秋時期,這里的遷徙邢臺并無二次分封的含義。而許先生只言邢的原封地在邢丘,未說明遷邢臺的時間,是否認為邢國西周時再次徙封邢臺,不得而知。
近年來,陸續有學者提出邢國二次遷封的觀點,即在西周早期始封于邢丘或畿內,而在稍后,或認為康王或認為昭王時,遷封于河北邢臺[7]。至此,這種二次遷封的說法被邢國史研究者所關注。具體說來,各家關于始封、遷封的年代、地點則又各不相同。
楊文山先生認為邢國于成王時期始封邢丘,相隔10年后,則仍是成王當政時期又遷封于邢臺[8]。彭裕商認為邢國始封于邢丘是在昭王之時,但不必在昭王后期,至昭末穆初邢國已在河北,何時遷往邢臺,彭先生并未說很具體,只說在昭王時遷往邢臺[9]。劉啟益先生則認為邢國于康王之世先始封邢丘,后遷封邢臺,具體原因未予說明[10]。尹盛平先生曾言曰:“邢國之君成王時在周王朝為卿士,其采邑在畿內的鄭地,康王時又將其改封到河北省的邢臺市一帶為邢侯。”[11]陳平先生則認為邢國先封于邢臺,后又加封賜服及臣三品,這時邢丘遂成為邢國在成周洛陽畿內的采邑或封地。陳先生并在同文的末尾提出,傅斯年先生《大東小東說》中二次徙封的順序有可能是顛倒了,事實上這種先封諸侯于外,后加封諸侯成周畿內封地的做法可能為歷史的真相[12]。
以上有關二次遷封的幾種認識可謂異彩紛呈,聚訟不一。筆者認為邢國分封中再次遷封的觀點值得商榷。
二、二次遷封觀點的缺陷
二次遷封觀點的幾種認識主要是根據對青銅器麥尊和邢侯簋的考釋得來的,故對二器銘文中的某些關鍵字句更合理的考釋成為問題的關鍵。
楊文山認為邢國始封邢丘,再遷邢臺的證據有二:第一,據麥尊的銘文“邢侯出(不力),侯于井”是邢侯出離伾地,第一次分封的金文證據,而年代晚于麥尊的邢侯簋銘文“邢侯服”,其義是更改邢侯的服政,此乃邢侯二次受封的金文證據。第二,認為成王親政之后周公去世不久,大體成王在位的中期,為加強對東方的威懾分封了邢國。10年后,由于此間成王發動對東夷的征伐,結果出現“肅慎來賀”、“天下安寧”的局面,這樣邢國塞居于邢丘已無可用,所以遷封邢臺抵御戎狄。楊先生對青銅器的考釋正確與否暫且不論,但就其第二條證據就存在著疑點:楊文山所說的成王在位中期的形勢可能并非如其分析。周初之時,成王繼位,周公攝政平三監、伐東夷、建東國,7年之后成王即政,大封諸侯,東方的齊、魯均在此次受封之列[13]。此時東方形勢基本穩定,因而《書序·立政》有“成王既伐東夷,肅慎來賀,王俾榮伯……”。即使如有些學者所言,成王執政不久東夷又叛,遂有二次東征,那么到成王執政中期,東方也應安定了,這時再封邢國來威懾東夷實無意義。另外,即使此時東方形勢真如楊文山所言,然邢國國土面積及實力遠小于齊、魯,又居于中原地區的邢丘,一旦東方有戰事實是鞭長莫及,對東方夷族恐怕也起不到“威懾作用”;而其認為再封邢臺為始封邢丘10年之后的依據是10年后東方已經“天下安寧”、“肅慎來賀”,北方形勢則很危急了。其實周朝北土形勢一直很嚴峻,殷商勢力在北方很大,武庚叛亂后曾向北方逃竄[14],所以才有封燕于北方的舊幽燕之地、封邢于邢臺之舉。
而彭裕商和劉啟益先生二次遷封的觀點也主要依據麥尊銘文的“邢侯出,侯于井”得來。他們認為此處“”或“坯”是地名,即大,在河南溫縣南不遠,對該句的解釋是“王令井侯出坯徙封到邢”,這樣溫縣附近就成了始封,邢臺因為元氏銅器的存在而被定為遷封地。其實,此處的“”,劉節認為即成皋大,地在鞏洛之南[15],郭沫若與劉節看法近同,將“”釋為地名,認為即河南汜水縣(舊名,今滎陽)西北里許之大山[16]。而《禹貢》和《水經注》等文獻中的“大”之地望所在,自古以來又有修武、武德(今河南修武、武陟),成皋(今滎陽),黎陽(今焦作浚縣)等三種說法[17],而這幾個地名的具體所在均不在邢丘境內,僅修武距之較近而已。可見“”即使釋為地名,其地望也不在邢丘。而該句中的“”李學勤先生認為讀“陪”,出陪意即出朝,邢侯是周公庶子,本是王的朝臣,現在命他到邢做諸侯,所以說出朝[18]。筆者認為,聯系上下文如此解釋也是可以說通的。若然,邢國始封邢丘的金文證據就不存在了。
尹盛平先生的二次遷封說同樣是基于對邢侯簋和麥尊的銘文考釋。其認為邢侯簋的“邢侯服”的“”也是“更改”之意,則邢侯簋是改封邢侯到邢臺的銅器。而麥尊則是頭年改封邢侯后,第二年的二月邢侯朝見康王時受到異常禮遇的記載。由于其認為邢侯簋銘文中賜臣三品“州人、重人、庸人”是原生活于陜西關中西部鳳翔一帶的水流域的氏族部落,所以認為邢國改封邢臺之前的畿內采邑也就在這一帶[19]。
邢侯簋銘文中“ (介)井(邢)侯服”句,郭沫若認為其與班簋“王令毛伯更虢城公服”語例相同,所以此處的“”應假借為“更”,“更邢侯服,謂繼邢侯之內服”[20]。尹盛平和楊文山采用郭沫若的看法。然而,此句釋義也有不同解釋。唐蘭釋“”為授予,“服”為政事、職事之義,整句釋為“授予邢侯政事”[21]。陳夢家釋“”與唐蘭同,但是認為此處“服”乃“命服”,其意為授予或賜予邢侯一套命服[22]。筆者認為陳夢家的解釋最為接近。在西周分封策命的程序中,受命者首先應得到的是命服。《公羊傳》莊公元年說:“命者何?加我服也。”《左傳》宣公十六年孔疏說:“禮,命臣者皆賜之衣服,使服而受命。”就是說受命者應先受命服,然后服此命服受命。《詩·唐風·無衣》序謂:“武公始并晉圖,其大夫為之請命乎天子而作是詩也。”鄭箋也說:“武公初并晉國,心自未安,故以得命服為安。”可見,命服在獲得合法政治地位方面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23]。此外,邢侯簋銘文中的“(榮)內史”,認為是冊命邢侯時的右者的看法是正確的[24]。西周中期冊命制度比較完善之后,經常在一些冊命金文中見到右者,其實也即是文獻中的“擯”或“儐”。冊命儀式中,導引者居右,受命者居左,“右”者負責導引受命者入中門,立中廷,北面而接受冊命,因而那種認為是周王命內史更替邢侯的服政的考釋是不對的。所以,既然否定“邢侯服”是更改邢侯服政的含義,那么邢侯簋銘文也就不能作為二次遷封的證據了。
文獻中有關于周初“長子就封于外、次子留守相王室”的記載。鄭玄的《詩譜·周南召南譜》曰:“周公封魯,死謚曰文公,召公封燕,死謚曰康公,元子世之,其次子亦世守采地,在王官。”[25] 《史記·魯世家·索隱》曰:“周公元子就封于魯,次子留相王室,代為周公。”[26]因而尹先生認為西周井(邢)氏乃大宗,分封在畿內,次子到邢國就封的看法不符合文獻記載,也和周初其它封國多元子就封于外的情況不符。從青銅器年代來看,畿內井(邢)氏有關的井(邢)伯、井(邢)叔、井(邢)季組銅器的年代多屬西周中后期,較早的長中的井(邢)伯也屬穆王時期,而記錄邢國初封事件的麥尊年代可早到成王后期,目前井(邢)氏作器、含有井(邢)氏之名的銅器合計有五六十件,但無一能到成王時期的。所以從銅器年代上看,先有畿內井(邢)氏后改封邢臺的看法不妥當。
陳平先生對邢侯簋的考釋較合理,但是由于其認為溫縣邢丘和河北的邢臺必有著內在聯系,又完全贊同唐蘭對邢侯簋考釋的意見,即認為此處的邢侯不是初封,于是同樣將邢侯簋看作是再封的銅器,并提出了邢丘為邢國分封后再封于成周畿內的采邑的新說。其實,唐蘭先生對邢侯簋之邢侯是第一代邢侯還是再封邢侯的問題,在其數篇文章中看法并不一致。唐先生在《西周銅器斷代中的“康宮”問題》[27]、《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28]及《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的麥尊[29]注釋中都明確指出,邢侯簋中“邢侯”為“第一代邢侯”,“封于康王”,但在邢侯簋考釋中卻指出,第一代邢侯“應為成王時所封”,此處的“邢侯不是初封”的理由僅僅是:“從銘中說‘邢侯服’,他業已稱為邢侯,可知不是初封,因讓他參政而又賞賜奴隸,和盂鼎的情況正相類。”對此張桂光先生認為:“宜侯簋‘’在受命前稱為‘虞侯’,受命后即改稱‘宜侯’,這個初封‘宜侯’的名號是在受命當場獲得的,邢侯簋的作器者在受‘邢侯服’的同時獲得‘邢侯’的稱號,怎么就不可以是初封的呢?”[30]筆者以為張先生言之有理。邢侯簋銘文確為邢侯初封的正式冊命金文。
通過對麥尊和邢侯簋銘文的分析,筆者認為這兩篇銘文記載實乃同一次分封。青銅器麥尊久已遺失,今已無法見到原器,《西清古鑒》錄其圖,釋文如下[31]:
王令辟井(邢)侯出(),侯于井(邢),雩若二月,侯見于宗周,亡(尤),(會)王京,祀,雩若昱(翌)日,在璧(辟) (雍),王乘于舟,為大(禮),王射大(鴻)禽,侯乘于赤舟,從,死咸,之日,王以侯內(入)于寢,侯賜玄周()戈,雩王在,已夕,侯賜者(赭)臣二百家,劑()用王乘車馬,金勒,冂()衣、芾、舄,唯歸,揚天子休,告亡尤,用(恭)義(儀)寧侯,景孝于井(邢)侯,乍冊麥賜金于辟侯,麥揚,用乍寶尊彝,用侯逆造,明令,唯天子休于麥辟侯之年鑄,孫孫子子其永亡冬(終),冬(終)用造德,妥(綏)多友,享旋走令。(圖一)

銘文內容的前半部記錄了邢侯被封,到宗周謁見周王,受到異常優渥禮遇和賞賜的情況,后半部則是邢侯對其正吏作冊麥的賞賜,以及麥作此尊的原因和用途。麥尊與分封邢侯于邢關系密切,對此學界幾無異議。
唯三月,王令(榮)內史曰: (介)井(邢)侯服,賜臣三品:州人、重人、墉()人,拜稽首, 魯天子造厥瀕(頻)福,克奔走上下,帝無冬(終)令(命)于有周,追考(孝),對不敢□(墜),(昭)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典王令(命),乍周公彝。(圖二)
邢侯簋也是傳世器,銘文拓本釋文如上。通觀邢侯簋銘文的內容,我們既然否定“邢侯服”是更改邢侯服政的含義,那么從邢侯簋銘文也就找不出任何遷封的痕跡。而相反,通過對銘文考釋,結合對西周冊命制度的認識,筆者認為這篇銘文其實正是分封邢侯的正式冊命金文。其與麥尊銘文的記載實乃同一次分封,只是作器者的身份和目的不同。麥尊的作器者是其正吏作冊麥,“麥被邢侯賞銅,麥對揚,用來作寶器,用來獻享侯的來往使者”。邢侯簋由其末尾的“作周公彝”可知,乃邢侯為周公作的彝器。銘文中賜服、授民正是西周分封諸侯的重要內容。《左傳》定公四年有周初分封的記載:“分魯公以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肖氏、長勺氏、尾勺氏。”這正是周初統治者處理商王畿地區殷商遺民的一個重要政策,即將之遷移至新封的諸侯國,這樣既分解、削弱了商舊都一帶的殷人勢力,又可為新封的諸侯國提供大量的勞動力。與之類似,筆者認為銘文中的“州人、重人、墉()人”正是被周王從商王舊都附近遷封到邢國新封地的殷商舊族。而接下來的“拜稽首,魯天子造厥瀕(頻)福,克奔走上下,帝無冬(終)令(命)于有周,追考(孝),對不敢□(墜), (昭)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典王令(命)”,則是冊命金文中常見的程式化的語言,大概表達受命者要克盡職守,勤于王命之義。“用典王命”更是表明因冊命而邢侯為周公作彝器。
總之,通過對麥尊和邢侯簋的考釋,我們認為從麥尊銘文看不出始封邢丘的含義,邢侯簋也并非是對邢侯的二次遷封。
三、文獻和考古材料
對二次遷封說及邢丘說的否定
文獻中不見有邢國二次遷封的記載。西周早期邢國分封的史實在史籍中有記載,《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諫曰:“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邗晉應韓,武之穆也。凡蔣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32]《漢書·王莽傳》卷99(上):“成王廣封周公庶子,六子皆有茅土。”[33]可見文獻中有關邢國封建的記載是指成王東征之后的分封,昭王、穆王時是否對邢國再次分封,文獻中無明確記載。
首倡邢丘說的是東漢后期的許慎,其在《說文解字》六篇(下)邑部曰:“邢,周公子所封,地近河內懷。”[34]按:此處的河內懷,是漢時河內郡下的一個縣,懷附近有修武、平皋等,其地在今天的溫縣一帶。在此,許慎尚未說明邢的確切地點。范曄、班彪的《后漢書·郡國志》承許說,其河內郡下平皋縣曰:“平皋有邢丘,故邢國,周公子所封。”[35]按:此處的平皋即今溫縣北平皋一帶,這里已詳細指明邢國的地理位置。值得注意的是《后漢書·郡國志》的材料,邢丘說者僅有這兩條文獻證據,其中明確指出邢國分封河內邢丘的就是上引志19的載述,然而《后漢書·郡國二》志20卻又言:“襄國,本邢國,秦為信都,項羽更名。有檀臺。有蘇人亭。”同是《郡國志》的記載,前后迥異,錯訛千里。如此,在論證邢國都邢臺時,后者的可信度會大打折扣,也使邢丘說的文獻依據更加脆弱。清代就有不少學者對許慎之說持異議,徐灝認為:“直隸順德府附郭,今邢臺縣即漢襄國縣,與河南懷慶府相距甚遠,許說蓋誤。”[36]。清人王夫之對邢國分封和再遷之地考證詳細,其曰:“邢侯之國初封在順德府臺縣,漢曰襄國,后遷夷儀在東昌府聊城縣,衛滅之,地入于衛。邢邱非國也,地在懷慶。《韓詩外傳》云:‘武王伐紂,至于邢邱,修武勒兵,更名邢邱曰懷,寧曰修武。懷,今武陟縣也。……’韓詩以懷為邢邱亦相近。而非應劭以邢邱為邢侯國,而曰自襄國徙此。齊桓時衛人伐邢,邢遷于夷儀,其地屬晉,號曰邢邱。不知從井之邢與從之判然為二,故臣瓚《漢書》注云:邢是邱(丘)名,非國。而顏師古直斥應說之非。謂晉侯送女于邢邱,謂此其說也。《漢書》于趙襄國縣注曰:邢侯國。《后漢書》平皋有邢邱,故邢國,周公子所封,則范曄仍應劭之誤。”[37]此處邱即是丘,這里清人已對文獻中的邢丘說的來龍去脈有了詳細分析,并進行了有力的批駁,筆者以為他們的認識是正確的。
依據目前的考古材料,邢丘為邢國始封地或再封地的觀點都是不可信的。有學者認為邢丘一帶已發現一座至少早到春秋時期的古城,還采集到有“邢公”陶文的陶器,證明此地為古時的邢地,應與兩周的古邢國有關[38]。這里用的是1979年北京大學考古專業調查試掘的較早的考古材料[39]。2002年,邢丘古城一帶又進行了大面積的發掘,結果此次發現的仍以東周遺存為主,再次確認了1979年發現的城址的年代仍是春秋時期。此外,這次發掘還出土了大量帶有“邢公”和“邢”字的陶器[40]。筆者以為這些材料只能說明邢丘在春秋時期確實地名稱“邢”,證實《左傳》等文獻所載的春秋時期的晉國邢邑確在此地。而西周時期此地是否稱“邢丘”或“邢”呢?目前文獻中僅有《韓詩外傳》“武王伐紂,至于邢丘……修武勒兵,更名邢丘曰懷,寧曰修武”的記載。但是《韓詩外傳》乃漢人所作,且內容史料價值不高,此處的邢丘并不能排除是后人以當世地名來追記前朝事件的可能。而據出土的春秋中期的考古遺跡,顯然推斷不出早于其幾百年的西周早期的情況,更無法證明西周時此地就是邢國所在地,甚至也推不出其必與兩周的邢國有關。試想一個大的國家分封至此,如果說城址、大型夯土建筑、大型墓葬、青銅重器等重要遺跡、遺物因發現有偶然性,或者說發掘面積有限等原因都沒有發現,那么至少相當于這個時期的普通灰坑、窖穴、陶器是應大量出土于遺址中的。然而邢丘古城的發掘正好提供了與之相反的情況,數次的發掘表明邢丘古城內及其周圍均無西周早期甚至中期的文化遺存[41],發現的西周晚期遺存也很少,較普遍的文化層和遺跡是東周時期的。所以據目前的考古材料來看,西周早期的邢國與河南溫縣的邢丘無涉。
四、邢國分封地望在邢臺
周初邢國被封,其分封地不在邢丘,而在今河北邢臺一帶。從文獻材料來看,自漢至清的地理方志和史傳幾乎皆認為西周邢國的封地在漢之襄國縣。按,漢代的襄國即今邢臺市一帶。如:
《漢書·地理志》襄國縣下班固自注曰:“襄國,古邢國。”[42]
《左傳》隱公五年:“曲沃莊伯以鄭人、邢人伐翼。”晉杜預注:“邢國,在廣平襄國縣。”[43]《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凡、蔣、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44]按:隱公五年之邢即僖公二十四年之邢,即周公之后的封國邢國。
唐·李泰《括地志》邢州龍崗縣條云:“邢州城本漢襄國縣,秦置三十六郡,于此置信都縣,屬巨鹿郡。項王改曰襄國,……《史記》云:‘周武王封周公旦子為邢侯,都此。’”[45]
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記曰:“邢州,禹貢冀州之域。亦古邢侯之國,邢侯為紂三公,以忠諫被誅。周成王封周公旦子為邢侯,后為狄所滅。齊桓公遷邢于夷儀。按,故邢國今州城內西南隅小城是也。夷儀,今龍崗縣界夷儀城是也。春秋時屬晉,后三家分晉屬趙,秦兼天下于此置信都縣,屬巨鹿郡。項羽改曰襄國,蓋以趙襄子謚名也。”[46]
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也有記載,對邢州地理沿革的認識承《括地志》和《元和郡縣志》之說。同時在同卷的龍崗縣下邢侯夫人冢條記曰:“《北史》云:‘齊武平初有掘古冢得銅鼎,受五六升,腹有銘作科斗書,字云邢侯夫人姜氏。’”[47]此處既有文獻,又有出土實物資料,增加了可信度。
宋·歐陽的《輿地廣記》中龍崗縣下曰:“古邢國。”[48]
宋·潘自牧的《記纂淵海》指出:“巨鹿襄國郡沿革:天文昴分野禹貢冀州之域,周為邢國地。”[49]而明·李賢等撰《明一統志》[50]及清類書《御定淵鑒類函》[51]中,順德府的建置沿革均與《記纂淵海》同,都言此地“周為邢國地”。
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五·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載:“邢,姬姓,始封周公子,都今直隸順德府邢臺縣。”[52]
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曰:“邢,國于邢。”接著又例引典籍中對“邢”的記載,并詳述“邢地”自西周至清的地理沿革,認為西周邢國地就在清代的順德府邢臺縣境內[53]。
清雍正朝詔修《畿輔通志》曰:“(順德府)邢臺縣商時邢都,周初為邢國。”[54]
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5邢臺縣下曰:“古邢國。”[55]
豐富的文獻材料為邢國都邢臺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從考古材料來看,上世紀70年代,在河北元氏西張村發現了西周墓,出土帶有“井侯”銘文的臣諫簋等有銘青銅器多件,銘文明確記載戎人大出近元氏縣境內的水流域,邢侯出兵搏戰,因而李學勤、唐云明先生指出邢的初封就在今河北邢臺”[56]。上世紀90年代,邢臺西周考古更有重要發現。1991、1992年對南小汪遺址進行了兩次發掘,該遺址面積超過200萬平方米,發現了豐富的西周遺存,出土有刻辭卜骨、青銅禮器和玉器等引人矚目的文化遺物[57]。1993~1997年則對葛家莊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發現了大量的西周、東周墓葬,已發掘西周墓230座,車馬坑28座,其中5座大型墓葬均帶有墓道,出土了青銅禮器、兵器、樂器、玉器、陶器等大量的文化遺存[58]。
邢臺市一帶的考古發現表明:第一,邢臺近鄰地區出土了帶有“井侯”字樣的青銅器,銘文內容反映邢國確曾抗擊北方的狄人,從側面證明邢國不大可能位于遠離狄人的中原腹地——邢丘;第二,邢臺市區內發現了西周甲骨,說明邢臺的地位非同一般,應和都城等重要遺址有關;第三,若邢臺市區發現的西周貴族墓果為邢侯墓地,則西周時期邢國的都城應該在此。
總之,在對麥尊和邢侯簋銘文分析的基礎上,結合文獻材料及新近的考古發現,可以得出西周早期邢國分封僅有一次,二次遷封的諸種證據不可靠。邢國分封地既不在畿內鄭地,也不在河南溫縣的邢丘,而是在河北邢臺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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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漢代許慎首倡,《后漢書·郡國志》承許說,并指出詳細地點,詳見下文。現代學者唐蘭先生也持此觀點,見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中華書局,1986年,第161~163頁。
[2]自班固以來的歷代學者持此觀點的甚多,詳見下文。此外,現代不少學者也持此說,如李學勤等,見李學勤:《麥尊與邢國的初封》,載《邢臺歷史文化論叢》,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8~105頁。
[3]劉節:《古國考》,載《古史考存》,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41頁。
[4]陳:《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異》,載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6分冊),1969年,第73~74頁。
[5]許倬云:《西周史》(增補本),三聯書店,2001年,第158頁。
[6]同[1]。
[7]持此觀點的有楊文山、彭裕商、尹盛平、陳平等。具體文章詳見注[8]、[9]、[11]、[12]。此外劉啟益、朱鳳瀚也都贊同此觀點,但無詳細論證。
[8]a.楊文山:《邢侯簋通釋》(下),《邢臺學院學報》2005年1期; b.楊文山:《西周青銅器麥尊通釋》,《邢臺師范高專學報》1997年4期; c.楊文山:《邢國歷史綜合研究》,載同[2],第134~174頁。
[9]彭裕商:《麥四器與周初的邢國》,載《徐中舒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8年,第147~150頁。
[10]劉啟益:《西周紀年》,廣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4~115頁。
[11]a.尹盛平:《周原文化與西周文明》,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98頁; b.尹盛平:《邢國改封的原因及其鄭邢豐邢的關系》,載《三代文明研究(一)——1998中國邢臺商周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26~132頁。
[12]陳平:《邢侯簋再研究》,載同[11]b,第105~117頁。
[13]當然也有學者認為武王世就分封了齊、魯,武王曾伐東夷,而東夷先服后叛,遂有周公的東征。依此觀點則成王的中期東方更已無大礙。見王永波:《周初三國封建王代史征》,載同[11]b,第333~344頁。
[14]顧頡剛:《三監的結局》,《文史》第30輯,中華書局,1988年。
[15]同[3],第141~145頁。
[16]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科學出版社,1958年,第40頁。
[17]劉起:《卜辭的河與〈禹貢〉的大》,載《古史續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489頁。
[18]同[2],第98~105頁。
[19]同[11]。
[20]同[16],第39頁。
[21]同[1],第161頁。
[22]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三),《考古學報》1956年1期。
[23]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0頁。
[24]同[12],第107頁。
[25]《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詩類·毛詩注疏·毛詩譜》。
[26]《史記·魯周公世家》卷33,中華書局,1959年,第1524頁。
[27]唐蘭:《西周銅器斷代中的“康宮”問題》,《考古學報》1962年1期。
[28]唐蘭:《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古文字研究》第2輯,中華書局,1981年。
[29]同[1],第251頁。
[30]張桂光:《周金文所見“井侯”考》,載《黃盛璋先生八秩華誕紀念文集》,中國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176~178頁。
[31]麥尊與邢侯簋銘文采用了張亞初先生釋文。見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
[32]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僖公二十四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19頁。
[33]《漢書·王莽傳》卷99(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4090頁。
[3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9頁。
[35]《后漢書·郡國志》志第19,中華書局,1965年,第3395頁。
[36]徐灝:《說文解字注箋》第6下,民國四年(1915年)刻本,第57頁(B)。
[37]《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春秋類·春秋稗疏》卷2。
[38]陳平、彭裕商均持此觀點。見a.同[12],第112頁; b.同[9]。
[39]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商周組:《晉豫鄂三省考古調查簡報》,《文物》1982年7期。
[40]李占揚:《河南溫縣發現晉國邢邑遺址》,《中國文物報》2003年1月22日。
[41]2003年以來,配合南水北調工程,在距離邢丘古城不遠的陳家溝又做了大量考古發掘工作。筆者曾到過此工地考察,這一帶發現的最早的遺存同樣至西周晚期,不見西周早中期遺存。
[42]《漢書》卷28下《地理志》第8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631頁。
[43]《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春秋類·春秋左傳注疏》卷2。
[44]同[43],卷14。
[45]唐·李泰撰、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校》,中華書局,1980年,第91頁。
[46]《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總志之屬·元和郡縣志》卷19。
[47]《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總志之屬·太平寰宇記》卷59。
[48]《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總志之屬·輿地廣記》卷11。
[49]《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類·記纂淵海》卷21。
[50]《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總志之屬·明一統志》卷4。
[51]《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書類·御定淵鑒類函》卷336。
[52]《皇清經解續編》卷74,南菁書院本,第463頁。
[53]《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春秋類·春秋地名考略》卷10。
[54]《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畿輔通志》卷14。
[55]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中華書局,2005年,第659頁。
[56]李學勤、唐云明:《元氏銅器與西周邢國》,《考古》1979年1期。
[57]a.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邢臺市文物管理處:《邢臺南小汪周代遺址西周遺存的發掘》,《文物春秋》1992年增刊; b.李軍、石從枝、李恩瑋:《邢臺南小汪西周遺址考古新收獲》,載同[11]b。
[58]任亞珊、郭瑞海、賈金標:《1993~1997年邢臺葛家莊先商遺址、兩周貴族墓地考古工作的主要收獲》,載同[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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