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虎臥老人;張霖;張霔;書法
【摘要】河北省博物館藏有一件虎臥老人行書《遂閑堂十律詩》卷,前人定為史可法自書詩卷,后人定偽。文章探賾索隱,再現了其歷史、藝術價值,并對作者及所涉的畿輔先哲張霖、張略作考跡。
三
張之洞、周肇祥、王葆真等均認定詩卷為史可法所書自作詩,所作時間“戊辰仲春”為明崇禎元年(1628年)二月。但是,以今日書畫鑒定學觀察疑點頗多。首先,崇禎元年二月,史氏年方27歲,恰是其仕途發生巨變之時,恩師左光斗沉冤已昭雪,仇敵宦官魏忠賢被誅,他欲展宏圖,英雄搏擊,正在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10],不可能如此悠閑訪友,詩酒唱和,長歌高吟“白發今如此,優游遂物華”,“屏風云母嫩,歌板雪兒輕”如此暮年悲秋、頹唐荒縱的詩句,且不足而立之年即稱老人,亦不合情理。其次,落款下所鈐兩印過小(邊長1.1厘米),與詩卷整體章法、字的大小極不相稱。印文線條軟弱不暢,略顯板澀之氣,與明末清初書法作品多鈐大印、文字渾穆蒼勁(如米萬鐘、王鐸等書法作品的鈐印)有別,印泥亦有些輕浮,為后人所鈐無疑。再則,目前公私所藏史可法墨跡似乎不少,但無爭議者僅有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書札[11],詩卷與之相較,兩者書風相去甚遠。故河北博物館專家將其定為贗品,雖有失偏頗、草率,但不無道理,無可厚非。然而名宦巨卿、文人雅士對詩卷評價甚高,空穴來風,事必有因,除囿于時代外,其詩不獨遣詞雅致,意境悠遠,格調清新,耐人尋味,書法亦用筆遒勁,結字大小錯落,跌宕有致,點劃清晰,牽絲自然,有飄然欲動、超凡脫俗之美,毫無做作遲疑之弊,可以說詩與書相得益彰,珠聯璧合,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非輕妄射利之徒所能企及。為了說明問題,于此介紹一件原藏畿輔先哲祠,現藏河北省博物館,可謂“流傳有序”的史可法草書《七言詩》軸(圖八)。該軸為綾本,縱143厘米,橫46厘米,書宋陸游《楚城》詩:“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其形式、質地及書法、印章等均具明末清初的時代作風和氣息,與史可法所處的時代大體相當,但書法筆力軟弱,氣脈不暢,藝術水平低,應為贗品無疑。詩卷與之相比,雖同屬贗品,藝術水平卻不可同日而語。是耶?非耶?困惑我們數年,曾赴揚州史可法紀念館尋覓線索,亦無所獲。直至 2005年秋,我們在整理查閱有關畿輔名人書畫資料時,見到一部流傳不廣、卻有重要地方史料價值的《津門詩鈔》,謎底方被揭開。

該書編纂者梅成棟(1775~l 844年),字樹君,號吟齋,齋名欲起竹間樓,乃嘉慶、道光年間天津詩壇領袖。他博學多才, 積數十年之功 ,于道光四年(1824年)纂成《津門詩鈔》30卷(圖九),其中卷30載虎臥老人詩28首,并有梅氏按語云:

老人乩仙,不署名字,自稱五百歲。與張笨山先生唱和最多。能擘(窠)大書,遒肆類張二水。詩灑灑有仙氣,余最喜其“賣花小市通春水,種柳高樓背夕陽”句,清麗近樊川。[12]
所言不多,猶如空谷足音,為我們提供了難得的三點信息:
1、 虎臥老人與史可法毫不相干,乃時人扶乩所請托的一位神靈,或曰是一位神秘傳奇的高人逸士,其姓名、年齡、生平等已不可考。
2、 他與張笨山關系密切,賦詩唱和最多。
3、 工詩書。擅寫大字,勁健恣逸,類似于明末書法家張瑞圖;詩瀟瀟灑灑有仙氣,有的詩句清新華美近似唐代詩人杜牧。
由上所示,欲知虎臥老人,張笨山是關鍵人物,是問題的切入點,下面就談談張笨山。
四
張笨山,名霔,號笨山,又號笨仙,別號秋水道人。其人其事鮮為人知,一般文獻或工具書均不載,僅散見于畿輔的地方志及清人詩文集中,主要者有三:
1、龍震的《記亡友張帆史交情始末》曰:
友人張,字念藝,又字史,號笨山。其讀書處近水,額曰“乃書屋”。每見帆影愛之,因又號帆史,復名其書屋曰“帆齋”。本封翁聞予公冢男也,因其伯子方伯公魯庵居長,乃行第二。有弟字念茲,好勇,舉武孝廉。封翁聞予公舊隨其兄光祿明宇公業鹽于長蘆,遂家天津,帆史即天津生也。十二歲時善臨鐘王、石刻,十六時擅詩名。由明經授中書舍人,仍鄉試,累不第,遂不仕,杜門著書。與二三貧士作文字交,一二緇黃為方外友往來,知名之士慕其名而造之,帆史不拒亦不戀也。予先大人與其父聞予公曾同貧賤患難,又同業鹽于長蘆,及張氏昌大,予家亦豐足。予與帆史固世好兄弟也……(二人)相敬愛,或一月一聚,或十日一聚,或一二日即一聚,或連日夜相聚,聚時即覓題吟詩,互相刪較為樂,如此者十二年如一日也。……帆史生于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五日,卒于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六月二日。著詩萬余首,常畏火劫,乃石匣藏之,曾云“過五十當刪定也”。豈意生四十六年而即長往乎。……甲申(1704年)十月一日書于姑蘇金閶門外之莊園。[13]
按,龍震(1657~1726年),字文雷,號東溟,天津人。工詩,著有《玉虹草堂詩集》。《大清畿輔先哲傳》卷27有傳。
2、陳儀的《玉虹草堂龍東溟傳》云:
張笨山,名。兄為方伯,門業甲三津,而笨山蕭然無所與。嘗科頭趿履行街衢,或為車馬客所辟易。居如村舍,自題曰“帆齋”,又營別室于帆齋之右,亦曰“帆齋”。客征其故,笨山曰:“吾所居則帆齋也,既為帆齋,容有常處乎?此帆齋之義也。”因唏噓太息,人皆怪之,獨東溟心知其意。東溟豪氣機敏,踔厲風發;笨山則蕭散恬泊,如山間林下人,取趣不同,而相得歡然無間。笨山草書全得張顛神骨,詩似青蓮,天馬行空,不可羈絡。[14]
按,陳儀(1670~1742年),字子,直隸文安(今河北文安縣)人。張霔之友。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進士,授編修。雍正年間任京東營田觀察使,營田于天津,筑圍開渠,沿海灘涂盡變良田。《清史稿》卷291有傳。
3、嘉慶十年(1805年)的《長蘆鹽法志·人物》載:
張,字念藝,號笨山,撫寧人,移居天津。幼敏悟,工書,擅詩名。由歲貢生官中書舍人。……著有《乃書屋》、《弋蟲軒》、《星閣秦游》諸集。[15]
以上所言信而有征,可知張霔(1659~1704年),祖籍撫寧(今河北撫寧縣),因父張聞予、伯父張明宇為長蘆鹽商,遂居天津。他出身豪門,由貢生官中書舍人。鄉試不第,遂絕意仕進,杜門著書。居若村舍,粗頭亂服,如山間林下人。
張霔12歲時善臨鐘王、石刻,尤工草書,得唐代草書大家張旭神骨。梅成棟云:“先生書法逸古蒼勁,人以為寶。城內‘無量庵’額三字系公手書,過者無不仰羨,后為僧換去。”[16]其書法墨跡極罕見,所幸河北省博物館藏有一幅草書軸,系紙本,縱117厘米,橫29厘米。文曰:“‘洗盡二王惡札,得書中三味’語,莫認作顛話。”署款“張霔書言”,款下鈐白文“張霔之印”,右上角鈐 “家在孤竹國中” 長方形朱文印(圖一○)。其語似出自《海岳志林》“徽宗命元章書《周官》篇于屏,書畢擲筆于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17]意思是說書法要從二王的窠臼中掙脫出來,有所創新,才能發揚光大。米芾,人稱“米顛”, 張霔秉性與其有相似之處,書之,當有其思想與目的,或是闡明書學主張與觀點,故此軸寫得縱橫豪邁,酣暢淋漓,有高視闊步、旁若無人之慨,恰如劉熙載所言:“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18]就筆者所知,這是目前所見張霔唯一的書法作品,亦是傳世最早的天津書法家作品,頗為珍貴。
張霔16歲以擅詩名于時,其詩似唐代詩人李白,清新飄逸。所著詩文集除《長蘆鹽法志》所載的三種外,據《天津縣新志》等載,尚有《綠艷亭詩文稿》、《讀漢書絕句》、《讀晉書絕句》、《帆齋逸稿》等,但多佚,所能見到者主要是《津門詩鈔》收入的164首詩,讀之“如風鵠摩天,春鴻戲海,自成一家,足供后學之模楷”[19]。

張霔亢志高潔,詩、書俱佳,故“知名之士慕其名而造之”,且多有唱和。如著名學者、詩人朱彝尊有詩云:
六年不見張右史,忽誦《秦游》一卷詩。韓孟元劉無定格,尤蕭范陸有余師。歸逢灤鯽堆盤日,到及江花夾岸時。試計合并何地好,須憑來雁慰相思。[20]
杰出的書畫家石濤更是對其推崇有加,詩云:
眼中才子誰為是?燕山北道張天津。此時破雪擁萬卷,手中笑謝酒半巡。一觴一韻字字真,的真草稿惠何人?羨君顛死張顛手,羨君摧折李白神。贈我雙稱二妙,秋毫小楷堪絕倫。至今停筆不敢和,至今縮手時為親。……[21]
由此推之,虎臥老人“與張笨山先生唱和最多”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遺憾的是虎臥老人詩作多散佚,與張霔唱和詩僅存三四首,其中《春日過問津園,贈張笨山,并寄令兄甜雪》曰:
一徑斜陽樹里橋,依稀雪鬢見歌樵。當窗積雨垂藤蔓,隔浦分煙上柳條。棋局高風贏別墅,枕函清夢逼歸潮。因君兄弟忘晨夕,不為林園興獨饒。[22]
可知張霔有兄曰“甜雪”,與龍震所言“(張霔)因其伯子方伯公魯庵居長,乃行第二”相印證,“甜雪”當為其堂兄張魯庵,即詩卷落款“過甜雪臺道,坐遂閑堂”之“甜雪”。
五
張魯庵,名霖。其生平事跡最早見于乾隆四年(1739年)的《天津府志》,爾后有《津門詩鈔》、《國朝畿輔詩傳》、《重修天津府志》、《永平詩存》、《續天津縣志》、《大清畿輔先哲傳》和《天津縣新志》等,諸書所載詳略不同,互有出入,其中以《大清畿輔先哲傳》所載較詳,茲錄于下:
張霖,字汝作,號魯庵,又號臥松老衲,撫寧人。父明宇,賈天津,遂家焉。康熙二十年,以例貢官兵部車駕司郎中。丁母憂,服闋,補原官,尋升陜西驛傳道。時陜饑,民多流亡,捐貲賑活之。三十四年,遷安徽按察使,治獄多平反。會皖江議裁兵,士卒皆嘩噪,霖推誠諭慰,軍遂輯。三十七年,遷福建布政使。舊例錢糧解藩庫有羨耗諸陋規,悉除之。又一年,遷云南布政使,署巡撫,緣事革職。霖天才不羈,尤嗜學,為詩、古文、詞,卓然成一家言。生平慷慨,樂解推。家故饒于財,任部郎時,以母老告歸,顏其堂曰“愛日”,更筑遂閑堂、一畝園、問津園、思源莊、篆水樓,園亭甲一郡,法書名畫充溢棟宇。廣延大江南北名宿,如姜宸英、趙執信、朱彝尊、梅文鼎、方舟、方苞、吳雯、徐蘭輩皆主其家,供張豐備,館舍精妍,文酒之宴無虛日,時人擬之月泉吟社、玉山草堂。所著《遂閑堂稿》,卒后散佚,鮮有存者。然天津詩學,實自霖倡之。其后張氏能詩者,歷世不絕,說者以為霖愛人重士之報云。初,吳雯主張氏,嘗與霖言志曰:“我家中條山下,環以玉溪之水,倘買田鄭谷之口,構草堂十余間,有樓眺遠,有亭納爽,有屋貯書,院種竹數百挺,黃梅數十株,面雷首,肘太華,倘佯終老足矣。”霖笑而不言。未幾,雯告歸,抵門,廬舍頓改,皆霖為構植,一如其所述。其篤交游、喜任俠如此。[23]
又,《天津縣新志》載:
張霖……,(康熙)三十九年,以前在安徽失察屬吏,降官,尋授云南布政使,被劾落職。五十二年卒。霖豪于家財而風度彬雅,尤篤倫常,早孤,官京曹時,以母老告歸,筑遂閑堂,一門和聚,極林下奉親之樂。[24]
有關張霖在天津營建遂閑堂,其子張坦曾作《遂閑堂十首》詩,序云:
家大人備官郎署,捧檄縈懷,歸養晨昏,請告獲予。興公遂初如愿,非因泉石抽簪;安仁雅意閑居,豈為賓僚辟徑?將娛厥志,爰構斯堂。月榭煙廊,奉板輿而周歷。花光草色,雜萊彩以將迎。……
詩云:
潘岳賦閑居,豈為耽冥樂?朝夕定省勤,宦情因以薄。吾翁至孝身,與此同其略。奉養太夫人,承恩返丘壑。為園非侈觀,鳩杖逞瞿鑠。愛日肯斯堂,遂閑名以作。……[25]
從上可知,張霖(?~1713年)康熙二十年(1681年)任兵部車駕司郎中,后任陜西驛傳道道員;三十四年至三十九年(1695~1700年)任安徽按察使、福建布政使、云南布政使,署云南巡撫。他在任兵部車駕司郎中不久,以侍奉老母告歸,在天津卜筑遂閑堂,再建問津園、一畝園、思源莊、篆水樓。其園層閣重樓,奇亭巧榭,錯落有致,竹修林茂,柳暗花明,景色宜人;法書名畫充溢棟宇,文人勝士雅集于此。據張燾《津門雜記》等載,遂閑堂等諸勝位于天津城東五里錦衣衛橋附近[26],即今日的天津市中山公園一帶。

結合以上資料,詩卷落款“戊辰仲春,過甜雪臺道,坐遂閑堂賦得十律奉贈,聊志交晤之概,非敢擬少陵何氏山林作也”之“戊辰仲春”,非崇禎元年(1628年)二月,而是60年后的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二月;“甜雪臺道”,即張霖道員,時任陜西驛傳道,故敬稱臺道; “遂閑堂”,乃張霖的別墅。全句的意思是:虎臥老人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早春的二月,前往天津拜訪了摯友張霖道員,寓居遂閑堂,賦得十律詩(并書寫成長卷)奉贈,聊記相交會晤的梗概,豈敢比擬唐代大詩人杜甫勝游長安城南的何氏園林所作十律詩[27]。虎臥老人于詩中記述了此次拜訪的緣由、自己的志趣、路上的見聞、主賓詩酒唱和、主人天倫樂事以及惜別等。如第八首“小部傳難得,聲容個個清。屏風云母嫩,歌板雪兒輕。嬌燕欲回席,垂楊直上城。盡隨萊子辭,添助彩衣明”就是對縣志所言“以母老告歸,筑遂閑堂,一門和聚,極林下奉親之樂”最好的注腳,同時證明康熙二十七年其母尚健在,《大清畿輔先哲傳》所言“丁母憂,服闋,補原官,尋升陜西驛傳道”有誤。
鮮為人知的是張霖被革職后不久,即遭殺身之禍。據《東華錄》載:“(康熙四十四年)六月,李光地疏劾革職云南布政司張霖,假稱奉旨,販買私鹽,得銀百六十余萬兩。得旨:‘即令李光地審擬,霖論斬,家產籍沒入官。’”[28]《清實錄》載:康熙四十四年六月,“吏部尚書管理直隸巡撫事李光地疏參原任云南布政使張霖,出身商販,居家不檢,網利殃民,縱子為非,請敕部嚴拿究擬。得旨:‘著該撫嚴審具奏。’”[29]李光地于康熙三十七年、四十二年先后任直隸巡撫、吏部尚書仍管直隸巡撫事,乃畿輔的最高軍政長官。而張霖曾任云南布政使、署巡撫,與李光地職務相近,且不羈之行又為世俗難容,宦海沉浮,人心莫測,是否內部傾軋而罹禍?于此恕不深究。但可以認定的是:張家于康熙四十四年罹大禍,精雅的遂閑堂、問津園等諸勝隨之敗落,往日的繁華勝景化為歷史的煙云了,有詩曰:“人去朱門事事空,堂間蠟淚帶輕紅。啼烏與喚圜扉日,莫遣笙歌赴夢中。”[30]其弟張霔似有預知,據說 “帆史臨歿,見兩道士來迎寫玉真經,遂一笑而逝”[31],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六月駕鶴西游了。
石濤亦有贈張霖詩一首,頗生動,對我們了解其人其事有所裨益。該詩不見著錄,因畫而存,特抄錄于下:
半生南北老風塵,出世多從入世親。客久不知身是苦,為僧少見意中人。天仙下世真才杰,我公心力能超群。君視富貴如浮云,游戲翰墨空典墳。愛客肯辭千日酒,風流氣壓五侯門。四海漁樵齊拍唱,歸來長鋏嘆王孫。人生飄忽等閑情,且隨酣暢眼縱橫。感君白璧買歌笑,醉客不放東方明。傾情倒意語不惜,回山轉海開旃檀。座客皆云不盡歡,歌兒聲雜冰雪團。凍云匝地酒龍醒,意氣崢嶸豪士全。此夜真堪寫懷抱,明朝詔下君王宣,相思回首心拳拳。辛未(康熙三十年,1691年)冬日,雪中張汝作先生見招,才人杰士擁座一時。公來日有都門之行,賦謝兼贈。[32]
六
虎臥老人的墨跡除詩卷外,尚有南京文物店藏汪中《雜畫》冊(以下簡稱畫冊)的題與對頁題詩[33]、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06年秋拍行書《五言詩》軸(以下簡稱詩軸,圖一一)及臺灣何創時書法藝術文教基金會藏行書《蘇東坡句》軸(以下簡稱句軸)[34],筆者僅見印刷圖片,難以知其內涵。限于資料,于此僅對虎臥老人相關的幾個問題姑妄言之。

1、年齡與籍貫
畫冊是汪中為賚良社兄所作,繪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凡12開。應主人賚良所屬,虎臥老人為之題,并對第1、3、6、8、10、11開作對頁題詩,余下的6開由查士標、閔奕仕、丁德明、蔣耀、周而衍等完成,遺憾的是均未署時間。諸人中查士標(1615~1698年)是著名的書畫家,從其題詩的書風看,約為五六十歲時所書。也就是說,汪中作畫與查士標等人題詩的時間至少相隔了十幾年。再從虎臥老人與查士標等人交錯題詩看,畫冊題詩的起訖時間不會過長,有可能在同一天或幾天內完成。又,虎臥老人在題詩落款時,一處書“虎臥老人”,五處書“老人”(圖一二)。《論語·季氏》載:“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邢疏:“老,謂五十以上。”[35]說明這時虎臥老人至少在50歲以上,與查士標的年齡大致相當,約生于明萬歷末年或天啟年間(1615~1625年),當屬明朝遺民。
虎臥老人自稱五百歲,猶如彭祖言八百歲,乃虛妄之語,但為多壽之人似不會有問題。昭云:“余按本朝文人多壽,……如王文簡公士禎七十七,朱竹彝尊八十四,尤西堂侗八十五,沈歸愚尚書德潛九十五,宋漫堂犖七十二……。”[36]按虎臥老人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拜訪張霖時應已六七十歲,雖有“白發今如此,優游遂物華”之嘆,但從所作詩中可感到其身體健康,精神矍爍,步履矯健,若不出意外,活至80歲左右似不成問題,亦與查士標84歲相近。
畫冊所涉諸人籍貫,除不明者外,余均為江南人,如汪中為歙縣,查士標為休寧,閔奕仕寄籍江都,周而衍為宜興等,故虎臥老人為江南人的可能性較大。不過,從有關他的傳說在北方京津一帶民間流傳,且墨跡、詩存亦多發現于此推測,至少其晚年主要活動在京津一帶。如詩卷云“不盡林泉意,頻頻過海城”,說明他經常往來于天津,所居當然與之不會太遠。又其詩曰所居有山,如《山中春課》:“小筑新泥六尺墻,亂峰過去是山房。”[37]《歸山》:“敲詩過二更,歸去踏煙露。林鳥忽驚飛,青猿為扣戶。”《柳色》:“縱教柳色春如許,不及山中麝草香。”等等,推測其晚年寓居于京津附近的燕山一帶。
2、與張氏兄弟之交誼
虎臥老人與張氏兄弟之交誼當始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之后,即遂閑堂竣工后的不久。
從虎臥老人詩文、書法及交游看,其出身門第較高,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明清易鼎,似遭不測,因不為人知的隱情和苦衷,不得不走上了漂泊無依、衣食無著的苦隱之路。而張霔生于順治十六年(1659年),張霖稍長,生于順治十年(1653年)左右,他們沒有經歷易代之痛,且出身鹽商豪富,生活優裕,尤其張霖是由例貢而入仕的顯官,故從表面上看虎臥老人與張氏兄弟年齡、經歷、志向均不同,是有思想隔閡的兩代人。但是,康熙二十年之后的虎臥老人已步入晚年,此時清朝江山已固,注定了他終身苦隱,漫長的歲月消蝕著意志,流落他鄉的孤獨與凄涼越來越使人難耐,故也渴望著友情來撫慰。恰好張霖天資超逸,腹有詩書,篤友誼,饒于財,是難覓的良友。而他與張霔更是志趣相投,一為“虎仙”,一為“笨仙”,且詩歌同尚唐詩,書法均師鐘王,追求自我,崇尚個性,是難得的知音,故其詩云:“只緣同至性,豈獨戀歡場。” “因君兄弟忘晨夕,不為林園興獨饒。”虎臥老人與張氏兄弟既是莫逆交,又是忘年交,水乳交融,關系非同一般。詩卷所言“不盡林泉意,頻頻過海城”,就是他與張氏兄弟頻頻“交晤”,在遂閑堂、問津園等諸勝或帆齋中飲酒賦詩,援琴雅歌,濡毫染翰,切磋技藝,聊以慰藉那顆孤獨的心靈。
3、書法與詩歌
虎臥老人乃奇節異行之士,其書法、詩歌必不尋常,只因隱姓埋名,易服晦跡而湮沒不彰。從畫冊諸人題詩中,無論是詩,還是書法,虎臥老人的藝術水平均高出眾人一籌,就是負有盛名的查士標亦屈居于下,至少畫冊的主人賚良是這樣認為的。筆者仔細查看畫冊題及詩軸、句軸的圖片,發現落款下均鈐有“虎臥大仙墨寶”朱文印,“詩宗李杜、字法鐘王”白文印,這為我們了解其書法、詩歌之淵源提供了確鑿的證據。
從虎臥老人現存的墨跡看,其書法師鐘繇和王羲之,卻不守繩墨,瀟灑縱橫,內蘊高邁,無甜美柔媚之風,與明末黃道周、倪元璐等奇肆豪放、酣暢淋漓的書風相近,這與其身為遺民所具有的高潔的人格、深厚的學養不無關系。如詩卷書法筆墨酣暢,氣韻生動,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寓森嚴于縱逸,蓄圓勁于靈動,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和時代氣息。畫冊題 “得趣在人”4字,一字一頁,每頁縱30厘米,橫27厘米,可謂擘窠大書,其筆墨雄渾樸茂,結體謹嚴,貌似平淡,卻具有磅礴之氣(圖一三)。梅成棟云:虎臥老人書法“遒肆類張二水”。從詩卷及句軸等看,其行間寬綽,偏鋒直入平出,縱橫揮灑,的確與張瑞圖的奇縱狂怪有相似之處。民間傳說張瑞圖書法懸掛室內可除難消災。秦祖永云:“(張瑞圖)書法奇逸,鐘王之外,另辟蹊徑。相傳張系水星,懸之書室中可避火厄。”[38]而虎臥老人的神秘傳奇則有過之,如刊于乾隆四年(1739年)的汪沆《津門雜事百首》詩云:“道人降筆小游戲,六草三真妙入神。不用石榴皮作字,家家屏帳墨痕新。”自注:“張某,江南人,寓天津。扶鸞得虎臥老人,自言工八法,流傳真跡甚多。”[39]扶鸞,民間請神的一種迷信活動,也稱扶乩,此俗由來已久。陶宗儀云:“懸箕扶鸞召仙,往往皆古名人高士來格。”[40]汪沆所云雖屬荒誕,卻說明至遲在雍正年間,虎臥老人已化為人們扶乩時所請托的一位神靈了,其墨跡理所當然的被奉之為神物。
有關虎臥老人書法的著錄有二,一為《筆嘯軒書畫錄》載:“虎臥仙書,綾本,中軸。虎臥子立夏后四日書。”[41]二為《欽定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載:“虎臥子自書詩一軸,本幅綾本,縱四尺九寸三分(約157厘米),橫一尺四寸六分(約46厘米)。行書‘曾約蓮花送酒酬,花開君又上揚州。浮生忙與閑何似,請看雷塘一夜秋。向曾有蓮花約未踐,特書一絕,以儆浮生之碌碌無益。’款‘虎臥子’。鈐印二‘虎臥大仙墨寶’、‘詩宗李杜字法鐘王’。鑒藏寶璽:五璽全、寶笈三編。收傳印記:‘桐鳳園’。” [42]虎臥老人書法被清內府所庋藏,可見其不凡。
李白和杜甫是我國詩歌的兩座高峰,被稱之為“詩仙”與“詩圣”。 虎臥老人詩宗李、杜,“灑灑有仙氣”。目前所見其詩作有《津門詩鈔》中28首,詩卷10首,畫冊對題詩6首,詩軸1首,《石渠寶笈三編》載自書詩1首,凡46首。所存之詩多為晚年的友人唱和、題畫、詠物等寄情怡性之作,追求天真平淡的審美意境,抒發寄情山野林泉的雅逸之情,借詠物言志。如詩卷:“竹留孤澗月,鶴占半巢云。” 《白梅》:“寒許留孤鶴,清宜對野人。”《贈王五》:“竹杖行歌到野塘,東風吹得酒人狂。賣花小市通春水,種柳高樓背夕陽。”或隨感而發,自然流暢,頗有思致,如《中秋》:“ 銀漢無槎澹欲流,淮南招隱小山幽。搗衣聲里團月,此夜誰人不倚樓? ”等等。
4、《閱微草堂筆記》所記臥虎山人當為虎臥老人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載扶乩請臥虎山人二則,一曰:“有扶乩者,自江南來。其仙自稱臥虎山人,不言休咎,惟與人唱和詩詞,亦能作畫。畫不過蘭竹數筆,具體而已。其詩清淺而不俗。……先姚安公曰:‘吾見其詩詞,謂是靈鬼;觀此議論,似竟是仙。’”二曰:“臥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巖家,眾焚香拜禱。……余所見扶乩者,惟此仙不談休咎,而好規人過。殆靈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惡淫祀,惟遇此仙,必長揖曰:‘如此方嚴,即鬼亦當敬。’” [43]此二則紀氏撰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事發與天津相鄰的滄州、德州一帶,故推知臥虎山人必為虎臥老人無疑。字之顛倒不一,當民間流傳使然。
七
紀曉嵐云:“天津擅煮鹽之利,故繁華頗近于淮揚。然置衛始于明,置州升府、割河間七邑隸之,亦六七十年耳,故其地古跡頗稀,明以前可屈指數。河海襟帶,港汊交通,雖鳧汀鷺渚,頗具水鄉之勝。……文士往來于斯,不過尋園亭之樂,作歌舞之歡,以詩酒為佳興云爾。”[44]梅成棟云:“大抵津門詩學,倡其風者,推遂閑堂張氏為首。”[45]張霖在康熙二十年之后營建的遂閑堂、問津園等諸勝,“益飾池館務極幽勝,法書名畫之屬充棟宇”[46],“款接大江南北名流,供帳豐備, 館舍精雅,才人云集”[47],成為天津最早的文化中心,為時人所矚目,如同著名的元初吳渭“月泉吟社”、元末顧瑛“玉山草堂”一樣在中國文學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無疑它對天津、畿輔乃至北方的文化發展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毋庸諱言,天津傳統文化由此而勃興、發展。飲水思源,張氏兄弟的草創之功,我們不應忘卻。遺憾的是“北方士習樸實,專務暗修,不善標榜”[48],歷史的塵封,今人的冷漠,如煙的往事知之者越來越少,“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故于此贅述,祈望能引起讀者的點滴關注。
虎臥老人亦稱虎臥大仙、虎臥子等,生卒年與查士標大致相當。他晚年寓居于京津附近的燕山一帶,常常到遂閑堂、問津園等諸勝作客。他與張氏兄弟既是莫逆交,又是忘年交。詩卷就是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二月拜訪時,作于遂閑堂,奉贈給主人張霖,因沒有攜帶印章而未鈐印。毫無疑問,詩卷是遂閑堂之物。康熙四十四年張氏罹禍后,詩卷或留在其子孫手中,或散出,再后輾轉至京城,大概在道光年間為李宗所獲。梅成棟云:“故人黃藕村壽占藏有(虎臥)老人詩一卷,后卒于都門,不知流落何所。”[49]按其時間、地點及體裁、裝裱形式,似乎說的就是此卷,然尚待證明。由于虎臥老人的神秘傳奇,至少在雍正年間,他已化為人們扶乩時所請托的一位神靈,后來不知何故被托名于民族英雄史可法。而詩卷恰恰未鈐名章,收藏者或射利者補鈐了假印,使之成為史可法的“真跡”(或許虎臥老人托名史可法由此而來)。梅成棟積“數十年掇拾心勞”的《津門詩鈔》,可惜流傳不廣,見者不多。前賢張之洞、周肇祥、王葆真等飽讀詩書,博古通今,且精通書法藝術,見詩卷真偽不辨,留有話柄。后人多有進步,定為贗品,打入冷宮,亦有所憾。 無獨有偶,遼寧省博物館藏有一通鈐有“史可法印”的書札,經著名專家研究,定為真跡,實為偽品[50],書畫考鑒之難于此可見一斑。
————————
[10]a.《明史》卷70《選舉二》載:“鄉試以八月,會試以二月,皆初九為第一場,又三日為第二場,又三日為第三場。……廷試,以三月朔。” b.史元慶《史可法年譜》載:崇禎元年“四月,公舉三甲二十六名進士。”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年,第35頁。
[11]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21冊,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30~331頁。
[12][22][49]清·梅成棟:《津門詩鈔》卷30“虎臥老人”,思成書屋藏板,道光四年(1824年)刻本(該書無刊刻時間,姑定竣稿時間為刊刻時間,以下無刊刻時間者同此)。
[13][31]清·龍震:《記亡友張帆史交情始末》,載華鼎元:《津門征獻詩》,光緒十二年(1886年)刻本。
[14]清·陳儀:《玉虹草堂龍東溟傳》,引自《津門詩鈔》卷6“張霔”。
[15]清·黃掌綸等撰:《長蘆鹽法志》卷17,嘉慶十年(1805年)刻本,載《續修四庫全書》第84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3頁。
[16][19]同[12],卷6“張霔”。
[17]見毛晉:《海岳志林》,轉引自《古代書家軼事百則》,上海書畫出版社,1984年,第64頁。
[18]清·劉熙載:《藝概》,載《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 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715頁。
[20]清·朱彝尊:《得張舍人霔皖口書卻寄詩》,載《曝書亭全集》卷17,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鉛印本。
[21]清·石濤:《雪中懷張笨山》,為《清湘書畫稿》長卷中的自題詩。該卷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見《中國繪畫全集》第26卷,文物出版社、浙江美術出版社,2001年,第32~33頁。
[23]徐世昌等:《大清畿輔先哲傳》第20卷,民國七年(1918年)刻本。
[24][46]高凌雯纂修:《天津縣新志》卷21,民國二十年(1931年)刻本。
[25]同[12],卷6“張坦”。
[26]a.清·張燾:《津門雜記》,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頁; b.同[24],卷25。
[27]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載《全唐詩》第四函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44頁。
[28]清·蔣良騏撰,林樹惠、傅貴九校點:《東華錄》卷20,中華書局,1980年,第322頁。
[29]《清實錄》第6冊《圣祖實錄》卷221,中華書局,1985年,第228頁。
[30]清·趙執信:《與王南村話津門昨事感懷》,引自《津門詩鈔》卷5“張霖”。
[32]清·石濤:《辛未冬日,雪中張汝作先生見招,……賦謝兼贈》,載同[21]。
[33]同[11],第6冊,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32~335頁。
[34]臺灣何創時書法藝術文教基金會編:《明末清初書法展(書家)》,1998年,第151頁。
[35]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27~228頁。
[36]清·昭:《嘯亭雜錄》卷2“本朝文人多壽”,中華書局,1980年,第31頁。
[37]同[12]。以下引詩無注者均同此。
[38]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二編上卷,光緒八年(1882年)刻本。
[39]汪沆(1684~1764年),號槐塘,錢塘人。曾主修《天津府志》、《天津縣志》。所寫《津門雜事百首》刊于乾隆四年(1739年)。該詩引自《津門詩鈔》卷27。
[40]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0“箕仙詠史”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245頁。
[41]清·胡積堂:《筆嘯軒書畫錄》卷下,載《中國書畫全書》第14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第293頁。
[42] 清·英和等輯:《欽定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影印本,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5頁。
[43]清·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3《灤陽消夏錄三》,卷4《灤陽消夏錄四》,載《紀曉嵐文集》第2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3~54、63頁。姚安公,即紀容舒,紀曉嵐之父,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舉人,官云南姚安知府。
[44]清·紀曉嵐:《沽河雜詠序》,載《紀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94頁。
[45]同[12],《津門詩鈔·弁詞》。
[47]同[12],卷5“張霖”。
[48]同[23],《例言》。
[50]有關遼寧省博物館藏史可法書札真偽問題,請參見a.楊仁愷:《關于史可法書札的考釋及其他》,載《楊仁愷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313~319頁;b.劉九庵:《<關于史可法書札的考釋及其他>一文的商榷》,載《劉九庵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102~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