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康熙

1

沂蒙山腹地沂河岸邊。每年農歷六七月份，常常是草民康熙最凄惶的光景。

康熙騎著摩托車下一道山坡，坡是有名的官莊坡，坡很長，有五六里長，為了省油，康熙干脆熄了火，讓車自由下滑。路是新鋪的柏油路，刮凈刮凈，利利索索，摩托車溜溜前行，煞是痛快。

到了坡底，車速慢了下來?？滴蹩刈≤?，偏腿下車，把身體解放開，站在路邊撒了泡長尿。這泡尿從一出縣城就感覺到了，一直憋著，一氣憋了三四十里地?？滴醭浞煮w會到了盡情撒尿的快樂，不禁啊啊地叫了幾聲。

不遠處有一個老漢和三只羊，正朝康熙這個方向行動。羊在前，老漢在后，羊往前走一走，老漢就往前跟一跟。好像這羊和康熙有某種緣分似的，三只羊轉眼之間就到了康熙跟前。隨后，老漢也跟過來了。

老漢生得眉清目秀，身板硬朗，不像個常見的放羊老漢，倒像個退休干部?？滴豕烂艘幌吕蠞h的年齡，打開了招呼：大叔，放羊啊。

老漢拿手放額頭，打起眼罩望向康熙，說，啊，你去城里了？

康熙說，養了幾只土雞，去城里賣了。哎呀，土雞真值錢，十三塊一斤啊！這么貴的雞，咱莊戶人哪舍得吃？都賣了。一只賣五六十塊呀，都頂上頭小豬了。

老漢說，可不咋的，俺鄰居是個孤老嬤嬤，攏共養了六只雞，就盼著換兩個人民幣花花，前幾天夜里讓一個毛賊一鍋端了，疼得老嬤嬤擦眼抹淚。

康熙說，小毛賊怪可惡，六只雞可值好幾百塊呀。

老漢說，正月里打雷，遍地是賊。今年正月十八那天的雷，你聽見沒？

康熙說，我家離這里還有四五十里地呢。五十里聽雷，八十里看閃，好像我們那里沒聽到，要是聽到了，大家就講咕開了。正月里打雷可不是好兆頭呀。

老漢說，就是，今年賊就是多呀，什么都偷，雞羊豬牛糧食，沒有不偷的。正月十八那天，我看天陰得怪重，心里咂摸著莫非老天爺要打雷？你說巧不巧，我這一想的功夫，天上就喀嚓一聲來了雷，好像那雷是俺想來的似的。誰敢想這個呀？現在這世道，人人都能得跟孫猴子似的，正月里打雷也不怎么害怕了。這賊，那膽大得就更不用說了。大官莊村頭狀元墳那對洪武年間的石翁仲也被人偷去了，說是文物，能賣好幾萬啊。那石翁仲，一個少說也有三千斤，沒有十個二十個人，能偷走？你說，人家不聲不響就偷走了。你看，這賊膽有多大？

康熙說，是啊，賊膽大著呢，沒膽咋做得了賊？大叔，現在賊這么多，你就不怕賊惦記你的羊？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這羊不大不小的，正適合賊偷。

老漢說，不怕。偷去了一個，我放兩個，偷去兩個，我放一個，全偷去了，我再買。你看我是窮得靠幾只雞幾只羊過日子的人嗎？

康熙察言觀色，說道，我第一眼看你，就覺得你像個退休干部，根本就不像個放羊的。你是個退休干部，回家閑居，放幾只羊玩玩，散散心，鍛煉鍛煉身體。大叔，是不是這樣啊？

老漢大笑道，讓你說對了一半，很多人都說我像個退休干部，我不是退休干部，我是個“退休爹”，兩男三女，全都成功了，出息了，有在北京的，有在濟南的，有在青島的，最賴的也在臨沂市，各人爭著給我錢。我一個老漢子能花多少？我怕閑壞了身子，就弄兩只羊放著玩。人看是我放羊，其實是羊放我。讓這羊把我這把老骨頭放一放，松一松，好多活兩年。別沒出息了，就想多活兩年。

老漢說著，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老漢不知道，他的話語，他得意的樣子，已經傷了康熙的自尊了?？滴醮蚨酥饕猓耗悴皇歉粏幔悴皇秋@擺嗎，你不是兒女都怪能嗎，今天我就偷你，偷定了。康熙想到這里，就不由自主地一跺腳，一瞪眼。這個動作在接觸老漢的這段時間里，康熙已重復了三次。這是康熙的習慣動作。老漢陶醉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完全沒有注意到面前這個人的異常舉動。

康熙說，大叔，您老真有福氣。

康熙抽出一支煙，往老漢跟前遞。

老漢急忙掏褲兜，說我有，我有。老漢把煙掏了出來。康熙一看，人家那牌子比他抽的強多了?？滴跸耄褪亲弑槿蕱|縣，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抽這種牌子香煙的放羊老漢。

老漢大度地說，抽我的吧。老漢把煙塞到了康熙手里，自己也點上了一支。

康熙說，大叔，你這羊真干凈真順溜，你是不是常給它們梳理毛呀？

老漢說，一點都不差，我拿這羊當狗當貓養著，就像城里人養那個什么寵物。

康熙說，大叔，這羊可享大福了，同樣是當個羊，給您當羊，和給個窮老漢當羊可不一樣了。我要是個羊，我就自己跑來讓你放著。

老漢又大笑了起來，說，你這青年說話怪有趣。

老漢把康熙叫做青年，其實康熙已四十多歲了。

康熙說，大爺，你可得把羊看緊了，俺那地方有個放羊的老漢，眼瞅著就讓人把羊給偷去了。

老漢說，那就怪了，眼瞅著怎么能偷走了呢？叫那毛賊來，偷我的羊看看？我一石頭砸死那賊鱉羔子。

這時，三只羊都在康熙周圍轉悠，一只羊還抬頭好奇地看了看康熙。羊眼一對上康熙的眼，康熙的心就動了一下?？滴跏煜むl間各種動物特別是牲畜的眼，這其中羊眼是最能打動康熙的。羊眼里總是隨時要掉下眼淚來似的?？滴醺械?，羊看他一眼，就好像他娘看了他一眼。羊眼羊臉透露出的表情，就活像他娘時時掛在臉上的可憐巴巴的那種表情。這只羊走到摩托車跟前嗅一嗅，咻咻地喘氣，大約是汽油味刺激了它，使勁噴了一個響鼻，扭搭扭搭地走到一邊去了。康熙喜歡這羊，看來，這羊也是喜歡康熙的。

瞬間，康熙就把心狠了下來，對自己下了立即行動的命令。

康熙說，大叔，你感到奇怪是吧？一點都不奇怪。你看，就這樣。說著，康熙彎腰抱起三只羊中那只最大的羊，放進車后的筐里?？鹗强滴跆刂频?，很深，像個井筒子，放進三只兩只羊，三五十只雞沒問題。羊一放進去，就像被捆住了一樣，只能咩咩叫，動彈不得?；钛虻氖袌鰞r格是六塊一斤，這只羊大約有六十斤，康熙把羊放進筐里，就等于把三百多塊錢揣進了兜里。

康熙一跺腳，一瞪眼，腿一偏就上了摩托車?？滴鯇蠞h說，大叔，你說眼瞅著偷不走，眼瞅著就是能偷走，你看，羊就是這樣被偷走的。摩托車哼的一聲躥了出去。

待老漢回過神來，只看見摩托車后面的牌照上貼了一個鮮艷的“?！弊帧?/p>

人生中的這一奇遇，讓這個生活幸福的老漢回味了很久很久。有時，他禁不住就笑起來了，嘴里念叨著，嗨，這個賊呀，這個賊呀。羊被這樣子偷走，差不多可說是這個老漢幸福生活中的一個有趣插曲。很快，他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全都知道了人世間竟然有這樣厲害這樣大膽這樣有趣的毛賊。

2

康熙感到，康熙的生活也是基本幸福的。沂東縣小王莊鄉康家村村民給康熙起了個外號叫康瞪眼，康家村人都說康瞪眼是個能人。誰也不知道，康熙還是個“地下工作者”，種地之外，兼著做賊。康熙做賊，是有講究的，距康家村方圓十里之內的村莊不偷，有親戚朋友的村莊，不論遠近都不偷?？滴踝钋撇黄鹪诩议T口手把不干凈的人，把自己的臉面丟了不說，連子女的臉，祖宗八輩的臉都丟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在本村本疃偷偷摸摸的毛賊，連個兔子都不如?？滴蹩偸沁h處偷了遠處賣。一到離家遠的地方，一到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康熙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性子就豪了起來。只要有合適的值得一偷的對象，夜里敢偷，大白天也敢偷?？滴醴N地是把好手，做賊也干凈利索，從無不良后果。

康熙做賊的欲望從小就有，真正做賊卻是最近六七年的事。小學的時候，康熙就偷過同學的鉛筆、橡皮等小東西，他知道這樣做不對，但就是管不住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康熙的道德自律意識也變得格外強烈，但見人東西就眼熱的毛病同樣根深蒂固。每當這時，他就一跺腳，一瞪眼，心里喊一聲：康熙呀，康熙，你絕不能做賊。堅決掉頭而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有事沒事就跺腳瞪眼這毛病。熟悉的人見他這樣，就問，康熙，你跺什么腳哇，瞪什么眼??？康熙說，我就愛跺，我就愛瞪，關你屁事！如果有人問，你跺腳瞪眼的時候，在想什么呀？康熙說，我想什么我知道。如果問者不懷好意，康熙可能會罵人，罵得很難聽：我想你娘。

康熙十三歲升入初中那一年，他哥哥康順考入縣城重點中學。正在這關鍵時刻，剛剛四十歲的爹暴病而亡。新寡的娘把兩個兒子叫到面前，從手指縫里露出兩個火柴頭。娘對兒說：我的兒，聽著，娘手里的這兩根火柴，一根是整的，一根是斷的，你們誰先抽？抽著整的就繼續上學，抽著斷的就下學種地，抽著什么就是什么命，誰也不興埋怨，一輩子都不興埋怨。

弟兄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康順說，娘，不用抽了，我是當哥的，理應我下學，供弟弟上。

康熙說，娘，不用抽了，哥已經上到了高中，離考大學不遠了，而我離考大學還早，爹娘已經為哥付出了很多心血，哥如果現在不上了，就對不住死去的爹。再說，我雖然年齡小些，但身體好，并不比哥矮多少，哥哥身體差，下莊戶哥哥不會比我強。

康熙為了表示他不上學的決心，把用了不久的初中課本當著娘和哥的面撕得粉碎。康熙撲通一聲，趴在滿地碎屑上嗚嗚哭了起來。康順和娘撲過來抱住康熙，一家人哭成一團。

康熙和娘在地里苦作了三年，康順在學校里奮斗了三年，可是第一年參加高考，康順卻以八分之差落榜了?？淀樛纯蘖艘粓?，他感到對弟弟和娘的愧疚比山高比海深。他不想復習了。他想結束黑暗的學生時代。

康順說，弟弟這輩子對得起我了，我對不起弟弟。我種地，讓弟弟復學，弟弟今年才十六歲，從初一開始再上六年，考大學也不算晚。弟弟比我聰明，一定能考上。

康熙說，哥，你今年差點考上了，再復習復習，下年肯定能考上。你看人家康苗，不是連復習了五年，最終考上了嗎。你連個女人也趕不上？

康順說，弟弟，你不知道，我這當哥的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哇。我笨啊。

康熙和娘都堅持讓康順再復習一年。

康熙說，哥，你就是不復習，我也絕不復學。

康順只好同意復習。第二年高考，康順離分數線竟一下子差了三十多分。這下子全家人徹底泄氣了。

康順又堅持讓弟弟復學?？滴跽f，哥，我要是再上六年學，不把你熬煞，也把咱娘給熬煞了。你看咱娘，才四十四，就像六十四了。哥，咱認命吧，咱弟兄倆就是沒有上大學的命啊。寄希望下一輩子吧。

人生沒有下一輩子，只有下一代。康熙的意思，下輩子就是指下一代。在十多歲的康熙眼里，下一代是很渺茫的事情。但他也只好把希望托付給下一代了。

人生就像讓狗攆著似的，以為相當遙遠的事情，轉眼就到了跟前。兄弟倆在地里苦作苦受，把沒有父親的日子硬撐下去，先后娶妻生子，孩子很快就長大了。

康熙騎在了四十歲的門檻上。這一年，兒子康浩考上了高中，女兒康杰升入了初中。康熙到了父親暴死這個年齡段，當年父親面臨的人生境況又呈現了。一雙兒女像一副繩索，在康熙的身上越勒越緊?？滴跸駛€覓食的老母雞，在他的地里使勁兒刨，但就是刨不足一雙兒女的上學費用。剛剛堵住這個窟窿，另一個窟窿又張開大口了。隨著兒女年級的升高，費用越來越大。在家庭財政這個大窟窿面前，幾畝地的油水太有限了。兒女優秀的學習成績給了康熙無限的鼓舞，他發誓就是把自己榨干，也要讓兒女上學，上到底。

第一次正式行竊發生在康浩交高一第二學期學費的時候。

第一學期結束了，年底康浩拿回家令人鼓舞的學習成績單，同時也拿回家一張下學期學費單，一共一千二百多元。第一學期形成的窟窿還沒堵上，一個更大的窟窿又張開了血盆大口。春節過了，馬上就開學了，學費還短著一大截?？滴跫钡孟駸徨伾系奈浵仭＿@一天，康熙在縣城農貿市場蹲了一天，賣了一筐土豆，才賣了二十多塊，剩下幾斤歪七扭八的土豆，他想賤價快賣了，但幾乎無人問津。一個中年人悠悠蕩蕩地過來瞅了瞅，似有要的意思，又說太孬了，不要了?？滴跫敝丶遥f，大哥，我不要錢了，你拿著吧。本來還有些猶豫的那人一聽康熙這樣說了，又決絕地表示，不要，不要，爛土豆，白送也不要?？滴跻粴庵?，小聲地說，媽的，不要了！隨即把墊在土豆底下的破布往上一提，土豆就像生了腿的王八滴里嘟嚕滾了滿地。那人聽見了康熙的罵聲，蔫兒吧唧的他突然來了精神，對著康熙大喝一聲：你罵誰？康熙嚇了一跳。鄉下人進了城里，本來就怯，哪敢亂罵人？康熙急忙說，大哥，我哪能罵人？我說，媽的，不要了，我這頂多算罵這幾個爛土豆吧？我怎么敢罵大哥，大哥你想想，我怎么能罵你呢？那人瞪了康熙一眼，說，嘴巴子要注意衛生。

受了城里人的氣，康熙有點窩火?？滴跸?，那個人十有八九是個下崗職工，城里這些鱉孫，即使下了崗，也覺得比莊戶人強八倍?？滴蹴斨﹃柕挠鄷?，往家趕。出城三十多里后，在一個小山岡附近停車解手。這里是官莊鎮地盤，馬上就要上那個有名的官莊坡了。他在這個地方停車，應當說不光是因為憋著尿了。吸引他的還有近處的一間簡陋的草棚。這條路他走過無數遍，這間草棚他見了無數回。這草棚顯然不是用來住人的，而是用來白天臨時遮陽擋雨的。草棚周圍是樹枝編成的柵欄，柵欄圍成一個小院，院正中是一叢綠竹，竹叢下放著兩個雞筐，是雞筐，不是雞舍，雞舍是建在地上的，雞筐是能提起來就走的?？滴跆焐鷮e人的東西有研究的興趣。那些雞已接近成年雞，每只大約重三斤。他朝柵欄泚完了尿，就朝小院里望，雞都進筐了，雞總是在日落時分自覺地進筐。雞筐門還敞著，雞們在里面嘰嘰咕咕，似乎是在議論今天的生活。康熙望了望天空和大地——現在，在這方小天地里，只有雞，只有可愛的雞，不見人影。

康熙走到柵欄門前，見門從里面掛著鐵鉤，沒有鎖，草棚的破籬笆門也虛掩著?？滴跄懽哟罅似饋?，把抱在胸前的塑料水瓶舉了舉，喊道，有人嗎，有人嗎。沒有人應。他做出討水喝的樣子。康熙的心猛烈跳了起來。他一跺腳，一瞪眼，在心里命令自己道：別饞人家的東西，走，快走。但他的腳沒動。一股強烈的沖動折磨著他。他四處撒眸了一番，近處沒有任何人。路上有人，但那是走路的，康熙為雞所吸引這一事實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又遲疑了幾秒，他向潛伏在他心中的賊投降了。

康熙伸手拿開了柵欄上的鐵鉤。他撲向雞筐。他關上雞筐那小小的門。他雙手把雞筐提了起來。他大步走向摩托車。他二十秒內就把雞筐固定好了。雞的主人大約是回家了，天黑以前，主人一定會把他的重要財產搬回家的，主人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毛賊就偷雞了。摩托車悄悄駛離，并迅速提高車速。十多分鐘后，康熙就離開了官莊鎮地界，來到張莊鄉地盤。他激動的心平靜了下來。這些雞大約平生第一次經受這種速度，康熙聽到雞們在他身后不安地咕咕叫?？滴跽f，雞呀，為培養人才作點貢獻吧。他又拐了幾個彎，到了張莊鄉駐地，把雞賣到了遠近聞名的“張氏燒雞店”。雞共二十六只，那一年，土雞五元多一斤，總共賣了三百多元。啊，真好，正好把學費缺口堵上。

這一次成功偷竊之后，康熙在心里對自己說：康熙，你現在正式是賊了。但康熙努力讓賊的成分在自己的人生中盡量占一個較小的分量，他努力掙扎著做一個好人，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

做賊這事，能瞞過所有人，但瞞不過妻。那一夜，他把錢交到妻手里，同時說，凡香，我做賊了。妻叫孟凡香，娘家是康家村西面大王莊鄉孟家莊的。兩口子喳咕了一夜。中心議題是怎么把一子一女培養出去。子女的學習成績證明，他們都是人才，他們都有能力成為人上人。康熙想，誰不知道做賊有罪？可是這么好的子女，如果因為沒有經濟保障而失學，他這當父親的同樣有罪，即使活到七老八十，面對子女，他永遠都會有負罪感，除非像他爹一樣暴死。妻對丈夫做賊顧慮重重，心驚膽戰，但還是基本同意了康熙闡明的做賊原則。兩口子掏心掏肺地說啊說啊，既面對現實，又瞻仰未來，說得兩人的心貼得很近很近?？滴醴砼赖狡奚砩希抟矟M懷激動地去逢迎他。兩個人做得熱火朝天。做著，做著，康熙把頭埋在老婆的胸脯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鼻涕眼淚一齊流。做這事時抱著老婆哭，康熙這不是第一回，但這一回最讓凡香感動。凡香伸出她粗糙的雙手，上上下下地撫摩著拍打著她親愛的忍辱負重的丈夫，像安慰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滴跽f：我和心里的賊斗爭了半輩子，最后還是做了賊。一旦把孩子培養成功，如做不到立即洗手不干，天打五雷轟。

康熙做了賊，做了個自覺的賊。一旦來到離家遠一點的地方，他那顆好人心就換成了賊心，那雙好人眼就換成了賊眼，用賊心去思考一切，用賊眼去觀察一切，物色合適的獵物，然后選擇合適的時間去捕獲獵物。最初，康熙感到，每月能增加二三百元額外進項，家庭財政就能正常運轉。孩子的學費，自己的生活，奉養老母等等人生重任，就都有了著落，他就成了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他每月只做一兩次，最多三次?！笆虏贿^三”，老祖宗的古訓他不敢不遵守。經濟較寬裕的時候，他會數月不做。他和孟凡香商定的目標就是做小毛賊，盡量只偷放在野外的東西，必要時也可以進宅子，但只進院子，絕不進室內，只偷能換成錢的物，絕不偷錢。這樣，即使萬一被公安抓了，也不會判重刑。要是作大案被抓，不用判多了，判康熙坐兩年牢，他的兒女就完了。他偷雞、羊、狗、兔，也偷糧食，有時甚至偷長在地里比較值錢的青菜。每次得手換來的錢大都在一百元至三百元之間，有時會達到四百，但沒有一次超過五百的。他是個真正的毛賊，絕無做江洋大盜的理想，絕不和任何其他大賊小賊打交道。

那一年，兒子康浩考取了省城名牌大學，女兒康杰考取了高中，家庭開支陡增，他不得不加大了做賊的力度，每月大都做兩三次，但絕不做第四次。他的賊眼越來越銳利，賊心越來越狠。

兒子進入大四的時候，爭氣的女兒一舉考取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在當地相當轟動，連鄉長都登門表示祝賀，并代表鄉政府放下了五百元錢。望著亭亭玉立的女兒，康熙那顆為父的心，像喝了蜜一樣甜?？墒?，北京的學費比省城的學費更高，康熙又有了泰山壓頂的感覺。這時，兒子康浩向父親宣布他自己靠打工解決大四的學費。懂事的兒子，在大三時就減少了向父親討要學費的數量?？滴醪唤锌约喝行?，感激冥冥中的上蒼賜給他好兒好女。

3

隨著兒女的出息，康熙的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軟。他想象著五年十年之后，混闊了的兒子帶著媳婦和孫子來到門前，想象著神采飛揚的女兒，大學畢業后在北京找個大官的兒子做女婿?？滴鯇夏父裢庑㈨?，對媳婦格外疼愛，對左鄰右舍格外和氣。村民已經用看人上人的眼光看康熙了。即使不當著他的面，人們提到他，一般也不使用康瞪眼這個外號了。一家子出一個大學生，就了不起，人家出了兩個，還都是名牌。許多人家供一個學生，就累得提不上褲子。人家康熙就是能，供兩個學生，還看不出多累。

康熙主意已定：等俺兒子大學畢業，找到工作，讓兒子幫他妹妹，俺康熙立即結束做賊生涯。賊，與康熙的身份與他的人生理想太不相稱了。

康熙再一次走在官莊坡上。他又看到了那個放羊老漢。放羊老漢和他的羊在馬路對過的淺溝里走。老漢現在只有兩只羊了，另一只已經為康熙培養人才的偉大事業做出了貢獻。受一種奇怪心理的驅使，康熙禁不住減慢了車速，扭頭觀察那個老漢。老漢大約是感覺到了異常，抬頭向康熙望來。可能是因為看不太清楚，老漢又把手舉到額頭，打起了眼罩。這回老漢看清楚了。老漢激動地大喊：好漢，好漢，來，來，來，我再送給你一只羊。康熙一看大事不好，趕緊跑?？墒?，老漢已掏出了手機，在手里按號了?！蠞h一定是在按110?？滴跻豢催@陣勢，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沖上前去。老漢剛把手機放到耳朵上，就被康熙一把奪了過來。摩托車一轟油門，揚長而去。康熙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到，被羊放著的這個老漢與時俱進，配上了手機。差點壞了大事。老漢要是撥通了110，說不定康熙今天就被抓了，離這兒最近的派出所只有四五里地呀。康熙要是作為賊被抓了，他這半生的奮斗可就徹底完了。

康熙明白，這條路以后不能再走了，去縣城得繞道了。

4

考上大學的女兒去北京了，沂蒙山的秋天到了。季節的車輪軋軋碾過，碾出一幕又一幕人生故事。

康熙和媳婦孟凡香一塊去給岳父過生日。岳父叫孟慶春。這個生日，是孟慶春最高興的生日?？导仪f的男外甥還有不到一年就從省城的大學畢業，女外甥又考取了北京的名牌大學，這才叫祖墳上冒煙了。孟慶春認為，不光是康家的祖墳冒煙了，孟家的祖墳也冒煙了。孟慶春向來喜歡沉穩的康熙，現在就更喜歡了?？到苌媳本┣埃蠎c春調動孟家的全部力量，送去了三千塊錢。

在岳父的生日宴會上，康熙受到一致的恭維，他初步品嘗到了一個成功父親的喜悅。康熙知道，他的喜悅不是完整的喜悅，是有缺陷的喜悅，他心里有一根深深的刺，這是一根可觸可感的刺，哪一天，他拔出了這根刺，他就會有完全的喜悅。在一片祝壽勸酒聲中，孟慶春的喜悅卻是完整的喜悅，他暈暈乎乎，眉飛色舞，熏熏然如駕祥云瑞氣。

孟慶春說，康熙，康浩的工作問題你想過嗎？

康浩的工作？這有點超出康熙的考慮范圍?？滴跤X得，兒子考取了不錯的大學，自然就能找到好工作，找工作是兒子自己的事，他康熙只考慮后勤保障。

康熙說，畢業后，他自己找吧。

孟慶春說，這你就不懂了。現在的形勢是，考大學容易了，找工作難了?！斎唬衽馍@樣的大學，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相當難考的。你看，這村的孔凡林，上了個什么破?？疲厴I后竟然進了市財政局。不就是人家有個在市里做官的大爺嗎？要是窮百姓的孩子，別說進市財政局，他進咱大王莊鄉財政所我看看？城里有人好做官，自古如此。有人和沒人，那可是天壤之別呀。康熙，你放心吧，康浩的工作問題我已有譜了。外人一般不知道，咱家有一門高親啊。官莊鎮小官莊村俺姑奶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叔，人家的子女出息可大了。表叔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如今是省城廳級干部呀。姑奶奶死了四十多年了，這層親戚也有一二十年不走動了，是我主動把這層親戚關系又拾起來的。大前年是我主動去走動的。怎么叫個走親戚走親戚呢，親戚就是走出來的，不走，再重要的親戚也就沒有了。我這表叔可仁義了，對我可好了。不等我開口，人家就說，表侄，什么親戚最親？姥娘門上的親戚最親。表侄，你的孫子外甥要是需要安排工作什么的，盡管開口，我找你表弟表妹給辦。表叔的大兒子權力肯定不小，咱縣的縣委書記、縣長過年過節都去小官莊看表叔，小轎車一停一溜。那個親熱勁兒，就跟看自己的親爹親娘似的。什么叫光宗耀祖，這就叫光宗耀祖啊。

康熙去年就聽岳父提到有這么個親戚——岳父姑奶奶的兒子，他好好想了想，才明白這親戚的遠近。對康熙來說，這應當屬于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沒往心里去。當時岳父沒說今天這么多話，只贊嘆人家的子女有出息。岳父的姑奶奶死了近半個世紀了，岳父卻又頑強地把這層已經斷了的親戚關系接通了，修復了?，F在，岳父要使用這層親戚關系了。

岳父越說越清楚：表叔叫上官仁義，是大官莊鎮小官莊村的。那個地方姓上官的不少。岳父說，那個地方自古出大官?？滴踹@才知道，四五十里外的小官莊一帶也有親戚。

孟慶春哈哈笑了起來。孟慶春說，俺這個表叔太有趣了。七十多歲了，身板硬朗，天性樂觀好動，兒女們都爭著讓他上城里享福，可他去誰家也待不住，天天像個領導人似的，率領著幾只羊漫山遍野跑。表叔說，城里不是咱待的地方，一個生活小區就是一座監獄，一家就是一個看守所。表叔還對我說：你說，在濟南大兒子家，我問對門住著什么人？你猜怎么著？俺兒媳婦竟然說不出個道道來。你說，這城里人怎么這樣？咱鄉下，雞窩要是挨著狗窩，那雞狗還會有感情呢，還能在一個盆里吃食呢。這城里人，一年到頭門挨門住著，卻不知對門住著什么人，你說，這不是監獄是個啥？

接著，孟慶春更猛烈地笑了起來。孟慶春原原本本敘述了表叔對他講的被毛賊當面偷羊的情節，全家族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都感慨這個毛賊厲害。孟凡香本來就喜歡笑，這回差點笑岔了氣。她完全不知道這個情節是她男人的杰作?？滴鯇掀挪浑[瞞他是個賊，但絕對不會對老婆敘述任何一點兒做賊情節。面對嚴峻的人生，殘酷的現實，我康熙哪有玩味做賊情節的心情？

康熙瞪了孟凡香一眼，說，用著笑得那個樣嗎？孟凡香望了望康熙的臉，立即想到他男人是個賊，笑影一下子從她臉上飛走了。在人眼里，康熙向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茍言笑的，大家對他這種表現沒感覺有什么不對。

備受尊重的康熙努力顯出氣定神閑的表情。小官莊村就是他作案兩次的地方，就是他前些日子表演偷羊情節的地方，就是他前幾天把同一個人的手機搶走的地方。康熙在岳父的生日宴會上勉強笑著，但康熙的心在流血。一根刺，一根韌性的刺深藏在康熙心中：我是賊。當他面對合適的獵物，當他的賊心賊膽發動起來，他會完全忘了這根刺，就像一位在陣地上面對敵人毫不畏懼的戰士。但當他閑下來，當他深夜醒來，當看到他人無憂無慮的歡樂，那根刺就會尖叫一聲，猛烈刺他一下。

上官仁義的手機被同一個毛賊搶去的情節剛剛發生了不久，孟慶春還不知道。待孟慶春知道這個情節時，第三個更加有趣更令當事人納悶的情節也已發生了。這個毛賊徹底征服了上官仁義，不但上官仁義惦記著這個毛賊，孟慶春也惦記這個有趣的毛賊了。這個毛賊是個什么人啊，他有個什么樣的家庭啊，他為什么這么做啊。孟慶春和他表叔品著茶，喝著酒，說了一遍又一遍，前兩個情節能理解，第三個情節太難理解了。莫非這個賊是鬼變的？專門捉弄人，跟人鬧著玩？第三個情節發生后，上官仁義對孟慶春說，我非常想念這個人，我非常想再見到這個人，他一定不是個普通的賊，他的本質應當不是一個賊，這個人沒能走上正路，要是年輕時走上了正路，這個人可能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甚至能成為國家棟梁之才。上官仁義說，我非常想念這個賊呀，白天晚上都想念，我很想和他交朋友。要是再見到這個人，我絕不報案，絕不把他當賊對待。

當然，第三個情節還在后面。

5

第三個情節其實很簡單：給岳父做完生日后，康熙趁上縣城的機會，打聽清楚了小官莊村上官仁義家所在的位置，大白天就把經過層層包裹的手機和賣羊所得的錢扔進了院子。

康熙還在包里用鉛筆附了這樣一個字條：羊，重五十九斤，賣錢三百四十五元。老先生，對不住，讓您受驚了，受屈了。祝您身體健康。

莊戶人有句話，天底下的人都是親戚。做賊的這一經歷，讓康熙更加認可這一點。

6

日子像有鞭子攆著似的，轉眼過了春節。孟慶春專程到康家莊女兒家，與康熙商討康浩找工作的問題。孟慶春的意見是，雖然他跟上官仁義已經說了，但康熙必須最近就去省城上官仁義兒子家去趟，哪有求人辦事卻不照面的理。

省城？在康熙的想象里，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城市。雖然兒子在那兒讀了好幾年書了，康熙卻一次也沒去過。

康熙經常去的城市是縣城，縣城與他的生計有密切關系。

康熙去的最大的城市是臨沂，臨沂曾是他的傷心之地。十年前，他去臨沂打工，在一個建筑工地出了三個月的苦力，到了麥收時節，他要回家割麥子，就找包工頭要工錢。包工頭說，你回去忙忙地里的活，忙完了，再回來接著干，哪有才干三個月就討工錢的，干了八個月的還沒給呢。康熙心里恨恨地罵道，您娘個個鱉孫，干到八個月，年都過了，兒女的學費、種地的肥料錢哪里來？康熙沒辦法，只好在家忙一陣又老老實實回到工地。堅持著又干了兩個月，家里缺錢缺得冒火，康熙又向包工頭要工錢，包工頭還是不給，說必須到年底才發工錢?？滴跻辉購娬{困難，差點都掉淚了，人家就是鐵石心腸不讓步?？滴跻ба勒f，我干了五個月了，只要四個月的工錢，行不行？還是不行?？滴跽嫦氤槠鹕磉叺匿摻?，把包工頭一下子悶倒。但一想到一兒一女那可愛的面孔，康熙就把什么都忍下了?？滴跽f，我實在堅持不到年底，先給我一點工錢回家救救急。包工頭給了他三百元。到了年底，鄰村幾個也在那個工地打工的人回家了，康熙去打聽情況，得知他們只領回一半的工錢。包工頭許諾，只要他們第二年再去干，就發給他們全額工錢。春節過了，康熙約另幾個人去臨沂打工，并討要欠他們的工錢，卻怎么也見不著包工頭的面了。五個月的打工生活，使他對城里人產生了普遍的憎惡。工地上的艱苦勞作把他熬得像個鬼，他感到走出工地，不論到哪里，面對的都是嫌惡的目光。

康熙憎惡城里人，但當他想到他的兒女總有一天也要成為城里人時，這種憎惡之情會有所緩解。并且他之所以努力奮斗，就是為了讓他的兒女擺脫土里刨食的命，成為城里人?，F在，他要去大城市求一個大人物為他兒子謀前程，他對城市對城里人已經有點愛恨交加了。

去省城，康熙并不怎么犯愁，省城無非就是更遠些，更大些?？滴跏莻€對于出門很習慣的人。

坐了大半天汽車，康熙從沂蒙山區到了省城。一出汽車站，康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到省城找人的難度。面對人山人海，滾滾車流，康熙有些犯暈。省城就是省城，不是縣城的景象，也不是臨沂的景象。他的賊眼賊心賊膽，到這兒不夠用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司機招呼他，他不敢上，他從沒打過的，他怕受騙，他怕人家拉著他圍著省城轉圈兒，然后向他要很多錢。只有在以康家莊為中心的鄉下，他的心眼才是活泛的，周圍的人和物才是他能琢磨透的。到了省城，他擔心的是被別人琢磨。只有那裝了很多人的公交車，他才敢上。根據上官仁義提供給孟慶春的地址，康熙倒了好幾班車，終于來到了“春天花園”小區，找到了上官廳長所在的那座樓。

樓很高，可能有二十多層，縣城和臨沂都沒有這么高的住宅樓。上官廳長住八樓，對講門鈴要按1802，上官仁義提供給岳父的交通圖非常詳細，這個都標上了?？滴醭蛄顺驅χv門鈴號碼牌，按了1802。一個姑娘的聲音傳來：你找誰？康熙說，我是沂東縣小王莊鄉康家村的康熙，上官廳長是我表叔。又隱隱約約傳來了姑娘的聲音：同志們請注意了，康家村的偉大親戚康熙來了。這是對家里人說的。在姑娘來講是句玩笑話，但卻令康熙膽戰心驚。鐵門咔嗒一聲響，可是門并沒有開，仍然嚴絲合縫的。他往里推了推，推不動，就拉，一拉，拉開了。進了這層防盜門，康熙面對著人行樓梯和電梯間。電梯他沒坐過，有些畏懼。他抬腳踏上了人行樓梯，上了幾級，又停下了。臨行前，經過和岳父反復權衡，康熙帶了一紙箱土雞蛋，十多斤紅薯，十多斤芋頭，還有二十多斤綠豆紅豆黑豆等雜糧。全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在城里人眼里，大約都算得上是綠色食品。省城的大官缺什么？莊戶人很難提供省城大官稀罕的東西，就是表達個心情。這些東西總重量可不輕，弄到這個小區，已經令康熙很狼狽了。要是再背上八樓，那不得狼狽煞？康熙想，必須坐電梯。他把東西放在電梯口，瞅了瞅操作指示牌子，不甚明白，就伸手摁，三摁兩摁，電梯門就開了，幾乎連聲都沒有。他急忙彎腰往背上拾東西，剛拾好，門又自動關上了。他背著東西又摁，又開了，他急忙進去。進去后，一會兒電梯門就關上了，卻再也沒有其他反應。他看到有一個和對講門鈴近似的數字盤，心里想可能得說話才行，就對著數字盤喊：我上八樓。還是沒動靜。他想，大約還是得摁1802這個號。他剛摁下18，正要摁后面的數字，電梯卻呼呼地往上躥開了。電梯停下，他出來一看，樓梯間寫著18，他上了十八層。從窗口往外一望，就像到了天上，眼前全是黑壓壓的樓頂，地面上那些氣勢洶洶的大車小車，似乎全都成了小孩子玩的積木?？滴醅F在明白了，他應該摁8。他重新回到電梯，摁8。

一個老漢等在1802房的門口。1802房就是上官廳長的家。

老漢就是放羊的老漢。放羊老漢上官仁義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接到的客人竟然就是他向往已久的賊。

上官仁義和康熙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大年初二，孟慶春就到小官莊看望表叔上官仁義，并肯求表叔幫助外甥在省城找個體面的工作。上官仁義非常重視，不光痛快地答應了，還在心里決定要親自到省城兒子家去趟，要把這個事砸巴得結結實實。上官仁義母親去世這么久了，姥娘門上與母親同輩的人早就沒有了，比母親晚一輩的幾個直系親屬也都過世了，再加上兩個村莊相距甚遠，雙方已經有一二十年不走動了。上官仁義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這種對情義的感受越老越厲害，他常?；貞浧鸷⒀繒r代在姥娘家度過的歲月，回憶起姥娘姥爺的音容笑貌，好幾回做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在姥娘門前的那條小河里撈魚摸蟹。他還專門問過孟慶春：那條小河還有水嗎？他常常涌起到姥娘門上去看看的沖動。但姥娘門上不來人，他不能以長輩的身份去看望晚輩。前幾年，母親的侄孫他的表侄孟慶春突然上門，他發自肺腑地高興。算起來，孟慶春就是姥娘門上最重要的親戚了。能在有生之年為姥娘門上有出息的晚輩出點力，在他不但感到義不容辭，簡直感到是莫大的幸福和安慰。讓姥娘門上的晚輩們知道老輩子嫁到小官莊的閨女，其后人出息了，發達了，對上官仁義來說，那也是無比自豪的事。

前天他就來兒子家了，把已經在電話中說過的孟慶春外甥的事，又跟兒子丁是丁卯是卯，結結實實地交代了一番。昨天兒子就起程去澳大利亞考察學習去了，一個星期后才能回來。上官仁義本來準備今天就回老家。昨天他兒媳接到孟慶春的電話，孟慶春說想讓女婿康熙去趟，兒媳當即回答說，不能來，孩子的事已告訴上官文章了，盡量給辦。兒媳姓方，是省人民醫院神經科資深大夫，大醫院的名醫。官大親戚多。隨著丈夫的逐步升遷，冒出來越來越多的親戚。天然的重要的親戚，從她一嫁給丈夫就確定了，就知道了。后來冒出來的親戚，實際就是親戚的親戚，或親戚的親戚的親戚，甚至更遠。對付這些八竿子撥拉不著的親戚，方大夫早就有一套成熟的經驗。雖然公公一再強調孟慶春是他姥娘門上的重要親戚，但她清楚這親戚的遠近。不論事情給辦不給辦，家門是不能讓他們進的。

上官仁義原來聽孟慶春說過想讓女婿康熙來省城兒子家，沒想到這么巧，他在兒子家的時候，孟慶春要讓女婿來省城。他一聽兒媳說不讓來，一下子急了，對兒媳喊：別，別，千萬千萬別不讓來，讓來，讓來，我很想見見孟慶春的女婿，他把一雙兒女教育得那么好，聽他啦啦，說不定對你們教育娜娜有好處，讓他來，千萬千萬千千萬，讓他來，讓他來，我和他一塊回去，也好有個伴?？粗辜闭\懇的表情，她只好破例答應人家來。她最后對著電話強調：不要帶東西，什么東西都不要帶。孟慶春聽了這樣的話，知道這是人家的高姿態，東西多少還是要帶的，世上哪有空手求人辦事的理？幾十年的從醫生涯，使方大夫對草根人群的生存狀態有獨到的理解，最后強調不許帶東西，就是體恤民情的味道了。要不是上官仁義在這里，康熙是不可能邁進廳長家門的。就是他來到樓下，也會被拒之門外的。被方大夫拒之門外的各色人物，太多了。只要她在家中，她要做的重要一件事，就是拒絕再拒絕，委婉的拒絕，恰當的拒絕，堅決的拒絕。她經常對廳長說，做官太太需要遠遠超出官的智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實話。

康熙已經知道上官仁義是他的表爺爺，而上官仁義卻完全不知偷他搶他的竟然是孟慶春的女婿，自己的表孫。自被康熙偷了羊，他就經常咂摸這個賊，感到這個小毛賊太有味道了。待到這個賊搶了他的手機，又還羊錢還手機，他對這個賊簡直入迷了。

上官仁義面對康熙的驚訝程度，顯然超出了康熙面對上官仁義的驚訝程度?？滴跸氩坏缴瞎偃柿x會在兒子家，面對上官仁義，康熙驚訝之余，迅速調整自己，進入角色，他彎腰垂頭，誠懇地喊道：表爺爺，我是孟慶春女婿康熙，我對不起您。上官仁義一把抓住康熙的胳膊，好像怕他跑掉似的：是你，是你呀？俺那老天爺呀，是你呀，是你呀！你是孟慶春女婿呀？上官仁義緊緊抓住康熙，把他往屋里拽。

兒媳聽見了公公老天爺老天爺的喊聲，待他們一進門就問道：你們原來認識嗎？老漢興高采烈，竟然來了即興創作：認識，認識，有一回我的羊掉到大口井里去了，我怎么也弄不上來，他騎車從那兒經過，看到了，二話不說，就跳下去，就把羊給抱上來了，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問人家，人家騎上車就跑了。哎呀，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原來是我的表孫。哈哈，這真是老天爺的安排呀。老漢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面對人生中的這種奇遇，康熙心里酸甜苦辣，五味紛呈，激動、興奮、尷尬、羞愧、恐懼，全都有了。他向方大夫恭敬喊道：表嬸子?？滴踉趯挻蟮恼嫫ど嘲l里坐下，他那賊眼完全不管用了，表嬸子在他眼里就如云里霧里的仙人。廳長的房子有多么大，不是他能判斷的，客廳像個小廣場，各種東西，從家具到小擺設，沒有一種東西的模樣是他熟悉的。上官仁義對著里面喊：娜娜，來見見你康熙表哥。娜娜最不稀罕的就是客人，家中整天來客人太多了。只要來人不是跟她有關系，不是她熟悉的，她從來不見。爺爺喊過了，娜娜并沒動靜?？滴踹@里又莫名緊張起來。過了一會兒，康熙聽見好幾道門響過之后，娜娜出來了，看上去與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大。上官仁義說，娜娜，這是你表哥。娜娜并沒叫表哥，只是對康熙笑了笑?？滴跤X得應該站起來，身子剛一欠，娜娜就轉身走了。娜娜其實已給了康熙表哥不小的面子，要不是爺爺喊，她才不出來呢。

方大夫坐在康熙對過，廳大，沙發大，康熙感到，就像在遙望對方。方大夫對來訪者是能拒則拒之，不能拒者，進了家門，就是客人，就熱情相待。她為康熙沏茶倒水，問這問那，很是親切。方大夫滿身高貴高雅氣，年輕端莊，面相慈祥?？滴跻呀浿溃瞎購d長已年過五十，方大夫看上卻是三四十歲的樣子。這樣高檔的女人是康熙從沒見過的，康熙覺得，人家坐在那里就像是尊菩薩。這樣想著，自己老娘那張憔悴蒼老的臉就在大腦里閃了一下。方大夫馬上就注意到康熙瞪眼跺腳的毛病。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康熙這一毛病呈現的頻率提高了不少。

對講門鈴柔和地響了起來，響了兩聲就停了。方大夫起身說，走，咱們到外邊吃飯。一到城市，康熙就喪失了對天地日月的感受，他不知道太陽跑哪兒去了。原來，天早就黑了?？滴蹙透麄円患胰谕庾?。到門口，康熙瞅了瞅一側，發現他放在門邊的東西不見了?？滴鯕v盡艱難背來的土特產，方大夫沒讓往屋內放，而是放在了門口。對康熙來說，這無異于一個下馬威，但因猛然面對上官仁義是一件更為刺激的事，對這個下馬威他來不及體會了。放在門口的東西不見了?？滴跸?，東西弄到哪兒去了？康熙并沒見家里人出去。廳長這種家庭是康熙不可想象的，廳長家人對人對事的方法態度也是他完全陌生的。人家為什么會這樣、那樣，康熙會不由自主地去想，有的能想明白，有的想不明白。在廳長家這段不長的時間里，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方大夫到電話機前瞅一瞅，有的接，有的不接，不接的時候比接的時候多。音樂一般的悅耳鈴聲，在這座豪華的房子里一陣一陣彌漫開來。那些不接的電話，頑強地響一陣，就絕望地停了?？滴踉谙?，那些打電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方大夫到另一個房間里打過幾次手機，康熙想可能是方大夫叫人把東西拿走了。拿到哪里去了呢？這對康熙只能是個謎了。這一段時間，來過三次客人，兩次是一個人，一次是兩個人。門鈴響，通了話，就進來了。方大夫也不將來客對他們介紹，就徑自領到另一房間去了。一會兒，客人就走了。

樓梯口停著一輛豪華轎車，司機恭候在一邊。見他們下來，急忙打開了車門。

四個人來到了離春天花園不遠的王朝飯店。王朝飯店兼營賓館。許多人都認識方大夫，對她十分恭敬，有的喊方大夫，有的喊方主任。落座后，服務員說，方主任，什么標準？方大夫說，一百?？滴跸胨膫€人吃一百元錢的菜，可夠貴的呀。康熙不知道，方大夫說的一百，是指一個人一百。在這個飯店，這已經是比較低的標準了。

菜上來了，除了他見都沒見過的山珍海味，還有芋頭、地瓜、青蘿卜條等，康熙想，岳父讓他帶那些東西看來還是對的。那些東西去了哪里呢？看來不會扔掉?！赡苁欠诺降叵率胰チ?。康熙想。

在飯桌上，娜娜恭敬地叫了康熙表哥，并起身敬他酒。方大夫光聽娜娜的爺爺說康熙的女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但不知道是哪所大學，康熙一說那所大學名，想到在山東要考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分才能進那所大學，娜娜心里肅然起敬。娜娜雖也在北京讀書，但那是一所普通院校，還是她廳長爸爸動用各種關系才進去的。方大夫也對康熙多了幾分敬意，她對康熙說道，你把兒女培養得那么好，你這做父親的很成功。你兒子找工作的事，你放心，娜娜的爺爺那么重視這件事，我們不會不重視。

康熙心里想，他從來沒有培養孩子，他只提供后勤保障，是兒女們自己苦學學出來的。他們不需要他教育，他也教育不了。只要給他們提供了吃的，穿的，不拖欠學費，他們就會像煤礦坑道里的挖煤工一樣，拼命往前掘進。他們如果不拼命，只能落得悲慘的結局。康熙的人生是嚴峻的，兒女的人生也不可能是溫馨的。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讀到高中，就差不多可以用歷盡滄桑來形容了。

飯畢，方大夫說，康熙，你就在王朝飯店住下，房間定好了。

上官仁義一聽，忙說，別，別，別讓表孫住賓館，賓館好是好，哪跟上家里熱乎，回去跟我一床，俺老爺倆好好啦呱啦呱。

按沂蒙山人的看法，奔你家來了，你家又那么寬敞，卻不讓人在家里住，那明擺著是拿人當外人待。除了最直接的親屬，廳長家是不可能留人住宿的。但面對倔強的老漢，方大夫只好答應。

7

昔日的賊和被偷者躺在了一張床上。

康熙和上官仁義采用沂蒙山人最古老的睡覺方式：通腿兒。一人一頭，你把腳伸過來，我把腳伸過去。在沂蒙山嚴寒的冬天里，人們就用這種方式互相暖對方冰冷的腳。沂蒙山人過去對找媳婦有個通俗的說法，叫做找個暖腳的。

一躺下，上官仁義竟就伸手撫摩康熙的腳。上官仁義說，康熙表孫呀，你不容易。

靜靜仰躺著的康熙已悄悄流下了眼淚。

臨睡前，康熙、方大夫、上官仁義在客廳里又說了一會兒話。方大夫已判明，康熙每隔大約十分鐘就跺腳瞪眼一次。這是一種強迫性神經癥，常與兒童少年時代的某種精神刺激有關?？滴踉诘乩锔苫畹臅r候，在自己家的時候，這一毛病出現的頻率會減少，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一般就不出現了，面對他人、面對他人的東西的時候頻率會大大提高。方大夫直接說，你這個毛病能治好。她把康熙叫到另一個房間，跟他交談。方大夫溫和的表情和話語，令康熙感到母愛般的溫暖。他講了父親去世、自己失學等遭遇。方大夫靜靜地聽過了，望著他的眼睛，說，想一想，還有沒有其他方面的。康熙遲疑了一會兒，終于搖了搖頭，說，想不起來了。方大夫寬厚地笑了一下，說，明天我給你準備點兒藥，你帶回去吃，能治好。

康熙這毛病，也曾有人勸他去治，雖然不疼不癢癢，但總是不雅觀，陌生人初見，還會感到有點瘮人甚至感到恐懼?？滴醯娜松^得太不精致，太艱難，顧不了那么多。重要的一點是，他疼錢。他的日子里又疼又癢癢的地方太多了，花錢治這不疼不癢癢的病，那是太奢侈了。

方大夫一問康熙兒童少年時代所受的刺激，他首先想到的其實不是爹死，不是失學，而是見人東西就眼熱的毛病。但他沒勇氣說出來。他感到，方大夫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內心。

對方大夫不能說的，對上官仁義全說了。兒童少年時代的遭遇，成家后的艱難，第一次做賊的情節，最近這一次做賊的時間，他全說了。說完之后，他感到少有的輕松?？滴踹€說，每次偷東西后，他都有記錄，何時、何地、具體方位、偷何東西、賣了多少錢，他全都記成了流水貼?？滴跽f，六年多來，他一共行竊一百五十三次，賣錢共三萬一千多元。康熙說，表爺爺，如有可能，將來我要還人家。

上官仁義說，康熙表孫，你不是賊，你是好人，是個能人，你是在為國家培養人才。

躺在廳長家那豪華寬大的席夢思床上，康熙暗下決心：從今日起，立即停止偷竊，借債供兒女讀書。兒女這么有出息，他向人家開口借錢，不是太難的事了。在省城這一天的經歷令他感慨無限。上官仁義、方大夫，他們是多么好的人啊。這么遠的親戚關系，不用說一方在城里做高官，一方在鄉下土里刨食，就是在同一個村里住著，也是無所謂的了。處得好，還算個親戚，處不好，連個普通鄰居也趕不上。到廳長家之前，康熙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但比比城里人，他向來有我是草民這一意識。在廳長家的見聞，使他這一意識更強烈了。草民，草民，草根一樣的人就是草民啊。他沒能見上廳長，光這個官銜就足以嚇他一跳。比比方大夫他們，自己連個草根也算不上啊。想到自己的一雙兒女，康熙心里又有了幾分豪氣，他想，有朝一日，他或許也會像表爺爺一樣，不是因為窮而去放羊，而是因為富讓羊放自己?；蛟S，等他老了，他不會像表爺爺一樣不習慣城里生活，要是兒女歡迎，他會在城里長時間住下去，看著孫子或外甥長大。

上官仁義說，康熙表孫啊，你后半生會有福氣的。

上官仁義那雙干燥溫暖的大腳就挨在康熙的肩頭，他很想去撫摩一下?？滴醯臓敔斣诳滴鯖]出生時就去世了，他對爺爺沒有概念?？滴踅蛔ψ约盒纳鷳z憫：要是有上官仁義這樣一位親爺爺，我也許就不會做賊了，也許就

不會受這么多委屈了。

8

第二天，方大夫安排轎車把上官仁義和康熙送回了老家。這兩天，康熙經歷了人生中多少個第一次呀，第一次坐轎車，第一次登這么高的樓，第一次進那么高檔的飯店，第一次睡席夢思床，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城里人的溫暖……

康熙按方大夫的囑咐，按時服藥。果然像方大夫說的，半個月見輕，一個月癥狀完全消失。方大夫說，癥狀消失后，一定不要停藥，再鞏固兩個月，一般就不會犯病了。方大夫為他提供了足夠用半年的藥。三個月過去了，康熙感到，他得到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身心似乎得到了徹底的解放，似乎連身體都變輕了。他舒暢地想，康熙、康熙家族已經完全與賊無關了。

全康家村的都知道，康熙在省城的高親治好了康熙跺腳瞪眼的毛病，許多近段時間沒見到康熙的人，還專門找到康熙驗證一下。大家都承認，康熙幾十年的頑疾，確實是好了。

臨離開省城的那天早晨，一名護士把給康熙治病的藥送到方大夫家。方大夫一樣一樣跟康熙交代用法和注意事項?？滴蹩粗且淮蟀帲睦锊话驳叵?，這些藥肯定得花不少錢?？滴鯇﹀X總是敏感的。他兜里共有四百元錢，來時買車票花了六十，他把剩下的全掏了出來，往方大夫手里塞?？滴跽f，表嬸子，給我治病，不能讓您花錢。方大夫把錢推回去，說，不用，不用?？滴跤肿尅Ｉ瞎偃柿x說，表孫，不要讓了，就聽你表嬸子的。

康熙抱著藥坐進豪華轎車里。車穩穩地走了起來，康熙感到就像坐在船里，船游在開闊的水里?？滴跬鴿u漸隱去的方大夫，望著城市的樓群，心里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又蒼茫又激動的情感，不知不覺間眼淚在眼眶里打開了轉?？滴醪挥勺灾鞯亻L嘆了一口氣。上官仁義聽到了康熙的這聲嘆息。上官仁義說，表孫，你不要難為情，那點錢，對你表叔那樣的家庭來說，根本不算個啥。這個時候，康熙的心里已經產生了一些上官仁義不明白不能理解的東西。康熙對上官仁義說，表嬸子這人太好了。康熙說的是實話，更多的感慨他沒說出來，他說不出來。在這無邊無際的高樓大廈中，不光有他厭惡和厭惡他的城里人，還有方大夫這樣的好人?？滴跸耄酱蠓蜻@輩子大約也就見這一回面，人家完全可以不對自己這么好。當然，他明白上官仁義在其中的作用。在他生活的環境中，是找不到方大夫這種人的。人和人的距離是多么遠啊。

草民康熙的心的確變得格外軟，面對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狗小貓，他也禁不住心生憐憫。草民康熙的心靈里可不全都是草。兒子、女兒放在家里的書，只要他能看懂的，他全都看了。到縣城里時，只要有時間，他就站在閱報欄前把那報紙看個遍。對新提的政治口號，他也要琢磨一番。對自己人生中的重大問題，他從來都努力保持清醒的頭腦。對自己的做賊生涯，康熙甚至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來分析和認識?？滴跸耄粋€賊，偷來偷去，其實都是偷自己，偷自己的心，把自己心里的好東西偷光了，就成了死心塌地的賊。草民康熙對自己的最低要求是：從此做個良民。草民康熙在自己的心里頑強地保留了不少好東西，他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康熙忽然想到，兒子康浩一個半月沒來電話了?？滴跫覠o電話，鄰居家有?？岛埔话阋粋€月來一次電話，每回都是晚上來。這個時候，鄰居家和康熙家都有人?？岛埔粊黼娫?，鄰居就隔墻喊他接電話。康熙想，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電話呢？康浩再有一個多月就畢業了，可能是因為太忙了。

一個清清亮亮的早晨，天空高高的，藍藍的，無風無塵，就像康熙那顆越來越素凈純潔的心。幾只花喜鵲落在院中的榆樹上，在晨光中呱呱地大叫。喜鵲是一些性格憨厚的鳥，活得不怎么精致，叫聲也不精致，總給人空洞隨便的感覺，就像山東大漢的哈哈大笑。康熙抬頭望向榆樹，心里說，喜鵲可真多呀，喜鵲可真能叫。他數了數，是八只。那喜鵲在樹上不老實，老是跳來跳去的?？滴跸耄赡軘靛e了，就抬起手來指點著再數，指頭朝空中一點一點的，頭也朝空中一點一點的。這回數清楚了，不是七只，是八只?？滴跣睦镉侄嗔艘环莞吲d。八是個很好的數字。全中國人都這么認為，康熙當然也這么認為。在這么美好的早晨，八只喜鵲齊集康熙家，康熙沒有理由不高興。

康熙的心情格外好。吃早飯時，他就盤算著地里的活，盤算著一天要面對的所有事情：西嶺上那二分地里的草要鋤了，南坡里的菜要澆了，門口的那一堆土肥要送到地里去……每天每天，康熙真實具體的草民生涯都是這樣展開。

隔壁傳來了電話鈴聲?？滴跸耄@電話鈴真是刺耳。他想到上官廳長家的電話鈴聲，人家那鈴聲，就像在你耳朵上按摩似的。鄰居家的電話機子是二十八塊錢買的，上官廳長家的電話恐怕二百八十塊也不止呀?？滴跸?，將來我要是安裝電話，我就安個鈴聲好聽點兒的，起碼比鄰居家這個要好聽點兒。鈴聲停了。鄰居高聲喊康熙去接電話。

康熙拔腿就往鄰居家跑。

花喜鵲整天在天底下飛來飛去，見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多了。但看見康熙在自家的院子里忽然跑起來，還是被嚇了一跳。它們異口同聲地大叫一聲，噼里啪啦地飛走了。

電話不是康浩打來的，是康浩學校黨委辦公室秘書打來的。

康熙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康浩因偷竊已被學校開除，并移送司法機構?？岛瓢钢到咏鼉扇f元，估計要判刑。

秘書通知康熙到學校一趟，處理有關事宜。

康熙一跺腳，一瞪眼；康熙一瞪眼，一跺腳。

草民康熙剛剛治好的老毛病又復辟了。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