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多了未必是件好玩兒的事,現在我常常要對著滿架的書發愁。不僅架子滿了,桌子上也滿了,頭從書桌上抬起來,才看見一個人的腦袋。高高堆起來的書搖搖欲墜,讓我在抬頭的那一瞬間發暈。什么時候買了這么多書?什么時候我又能看得了這么多書?沒書的日子里眼巴巴地想書,想到了的都來了,兩眼開始發直了。什么時候開始的,讀書喪失了快樂?那些書籍短缺的歲月,我的閱讀不是這樣,那時候還小,快樂得一塌糊涂。
我的文學啟蒙很遲,小時候家里的書少,除了學校發的課本,平常閱讀最多的主要是《半月談》和《中國老年》,都是我祖父訂閱的。現在想來,這對一個孩子是多么的不合適,但是當時我還是得到了莫大的快樂。開始像點兒樣的必要的兒童讀物,只能是課本。那些課文大多忘記了,剩下的,因為各種原因才記住。比如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
事實上我是用耳朵閱讀了這個童話。小學時學校開聯歡會,一個恒定不變的節目就是朗誦《賣火柴的小女孩》。朗誦的是一個姓李的男老師,大家都說他的普通話好。那時候身邊沒人說普通話,上課老師用的也是方言,聽到有人當面說普通話,我會莫名其妙地難為情。同學們說,李老師要朗誦了,我們就把腰桿挺直了,心里有點兒慌。李老師果然講普通話,現在我想不起他是否字正腔圓,但他用的是普通話是沒問題的,和平常說話完全不一樣。李老師情深不能自持,朗誦時轉過身,他被賣火柴的小女孩感動了,滿眼的淚光。老師都感動了,我們當然不在話下,一個個鉆進故事里出不來,都眼淚汪汪的,脆弱的女生哭出了聲。李老師的朗誦把校長也感動得直鼓掌,校長說,李老師的朗誦要作為聯歡會的保留節目,每年都上,讓大家接受教育。的確如此,每年我都聽到這個朗誦,每年都眼淚汪汪,它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學的力量。對我來說,李老師因為《賣火柴的小女孩》,和安徒生一樣不朽。
我的小學時代有點兒混沌,對童話這種文體十分不明白,只是覺得好玩兒。五年級時,班上風傳一本丟了封面的書,講的是一個名叫小靈通的怪小孩,在二○○○年到處都遇到好玩兒的事。看了都說好,搶著看。擁有這本書的同學因此很轉,臉仰起來看我們。要看此書者,必須不遺余力地巴結他。本來我是不喜歡巴結別人的,對傳來傳去的小書也不以為然,不就一本書嗎,又不是天書。沒想到比天書還好看。我在課間順便瞅了鄰桌幾眼,他在看,就是這個,一看就上了癮。小靈通竟然能開著飛機似的東西到處跑,又跑到海邊看輪船。這些都是我做夢想看到的東西。我歪著頭一直看到上課。一節課心不安寧,想看,想得身上發癢。我得巴結那個同學了。放學了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一起回家吧。事實上我和他根本不是一條路。但我陪著他,實際上就是把他送到家。他要進家門了,我紅著臉提出了借書的要求。他的臉立馬仰起來,俯視我,當然,最后總算借給我了。現在小書里具體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就記得好看,一路看到家。我的勤奮讓母親狠狠地吃了一驚,走路都看書,這孩子變了。我看了兩遍,從沒看過這么好玩兒的書。因為這本書,我覺得那個同學的涼鞋看著都順眼,也想讓母親給我買。這個心愿一年以后才實現,穿到腳上發現,不過爾耳,不過是一雙涼鞋。那本書就是《小靈通漫游未來》,葉永烈先生著。我跟很多小孩推薦過,看看小靈通吧,推薦的時候,完全忘了現在已經過了書中所說的二○○○年;而在現在,我們還不能像小靈通那樣駕駛飛艇到處跑,再多也不會相撞。
《快樂王子》是王爾德的,前些時候買了他的全集,又翻到了這篇童話。多年后再讀,終于看到了快樂王子眼中的貧窮、苦難和愛。多年前還小,直覺得浮想聯翩,要是能成為一只燕子,應該是一件不錯的事。這里看看那里看看,雖然鳥的眼小,看的卻比人寬廣,世界的一角被一只燕子掀起來,露出了真相。快樂王子也不錯,站得高看得遠,披金掛銀,眼睛都是寶石瑪瑙,陽光一照,除了光,還是光。可惜最后倒塌了,燕子也死了,傷心。現在的傷心完全不同了,不再是一個東西消失的傷心,是王爾德的傷心。
《少年文藝》是初中時接觸到的,在學校難得開一次門的閱覽室里。整個初中三年我只進去過兩次,進去了就看到這本雜志,上海的。南京的大開本《少年文藝》是高中見到的,也是在閱覽室里,那時候閱覽室開放的頻率高了,連著上海的《少年文藝》一起看。難得的兩次閱讀使我對這本雜志念念不忘,莫名其妙地喜歡。念了高中后,我把能找到的《少年文藝》都看了,不管南京的還是上海的。然后開始想寫東西,一點兒小詩,還有散文什么的,尤其是小說。高二時寫第一個小說前,我把閱覽室里的《少年文藝》里的小說又找出來看了一遍,以便找到榜樣和信心。做了好幾年《少年文藝》的讀者,念大學時的一篇文章終于在南京的《少年文藝》上發表,總覺得算是了了心愿,至于什么時候萌生的這心愿,完全不記得了。而與《少年文藝》的關系,也逐漸疏遠了。
很多人問過我,現在寫小說是不是因為小時候啟蒙工作做的好?完全不是,正兒八經的兒童讀物我多半是后來彌補上的。比如鄭淵潔童話,我高二才開始讀,真是瘋狂地喜歡。家里給的生活費省下來,每期必買,同時逐期往前買,把過期的《鄭淵潔童話大王》一本本搜集起來。高二高三兩年,積累了一摞,不包括被數學老師收繳的那些。我偏科很嚴重,從高中就開始不喜歡數學,上課就走神,看了《鄭淵潔童話大王》以后更走神。高二的數學老師是個年輕的女教師,喜歡點學號末尾是六的學生回答問題。我是三十六號,幾乎每節課都要遭殃,她喜歡提問,我喜歡在數學課上看《童話大王》,她提問我總是聽不見,完全被童話迷住了。她就生氣,一氣就收我的《童話大王》。收了我也不敢要,如果她老人家現在還常常想當年,一定會在記憶的某處發現《童話大王》,這些雜志是一個不聽話的學生上課走神兒的罪證。
去年六一兒童節臨近,我在書店里瞎逛,先后碰到了兩個孩子問售貨員同一本書,曹文軒先生的《草房子》,都是小學生。我覺得他們很幸福,這么小就能看到《草房子》這樣優秀的兒童小說。這個小說寫的好,在中國當代文學里已是不爭的事實,它的純凈和美,越來越讓變質的成人世界汗顏。“感動孩子們的,應是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這一切是永在的”(曹文軒先生語)。事實上,感動的不僅是孩子。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讀了這本小說,它讓我對過去的很多認識產生了懷疑。我看到了過去所堅持的、所欣賞的,竟有那么多的問題,它們不同程度地遠離了質樸、純美、清靜和安寧;我以為那些有力量的,其實是虛弱的,我以為的所得,其實是錯過和失去。古人說“澡雪精神”,大約就是這樣。
又一個兒童的節日要到了,我倚老賣小的檢點讓我發現,一個人不是一下子長大的,都有著漫長的年少時光。當然,如果其間的閱讀是快樂的,年少的時光就不會太漫長,它會變短,像青蛙的三級跳,從一本快樂的書跳到另一本好玩兒的書,跳到又一本美好的書,三跳兩跳就到了現在。
曹乃謙:針尖上的舞蹈
曹乃謙成為中國文壇二○○七年最重要的話題之一,很多人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個千山萬水之外的瑞典老頭提到了諾貝爾獎嗎,咱們就亂了。其實不那么簡單,大家如此惶恐地爭論,原因在于我們當下對文學和作家價值的判斷猶疑不定。究竟什么是好文學、什么是一流的作家,我們沒有了自信。一加一等于幾我們永遠都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你答案。文學當然不能簡化成幾加幾的問題,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最基本的文學常識來判斷,它更可能等于幾。
《到黑夜里想你沒辦法》這部小說,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個短篇的合集,而非一個長篇。因為曹乃謙的作品單個來看和作為整體來考察,結論將會大不相同。至少從這本書來看,整體上評價對曹乃謙極為不利。我們不能容忍一個“一流”的作家用如此繁復漫長的篇幅一遍遍說同樣的事:食的苦難和性的苦難。他重復的“就事論事”讓人審美疲勞。
我相信曹乃謙對雁北的這片虛構的溫家窯滿懷悲憫和深情,我也相信他在字里行間泣血聲聲,相信他對溫家窯的父老鄉親在食與性的貧瘠中煎熬感同身受,——作為讀者,我也感同身受;但是,我依然認為曹乃謙應該和我一樣,迅速地從這種單調的食與性的貧瘠中擺脫出來,作家的責任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在精確的描繪和表現之外,做更廣大的深入、推廣和生發。窮不是窮本身,性也不是性本身。囿于生活的溫家窯人可以不明白,一個大格局的優秀作家不能不明白,食與性本身是單一的,它們必須與身處的世道人心以及更廣闊和深遠的東西形成有效的張力,小說才會產生豐厚的意蘊。對小說來說,豐厚的意蘊是區別于故事的最重要的標志。除了食與性的貧瘠,我們還希望看到更多深厚的、曖昧的、廣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還希望看到純粹生理的困境和焦慮之外的精神的困境和焦慮,即使溫家窯人限于自身不能提供,曹乃謙也應該有義務向我們提供。一流的作家不應該只滿足于在針尖上跳舞,而忽略整個世界。
所以我更愿意把《到黑夜里想你沒辦法》拆開來看,在單個小說的經營上,我以為曹乃謙對當下的文學還是有獨特的意義的。
在當下小說整體上煩瑣冗長的背景下,曹乃謙四兩撥千斤的敘述能力極為搶眼。此書中的很多小說節儉得令人驚嘆。他節制、隱忍,大量留白,寥寥千百字即成就一篇。這位比極簡主義還要極簡的作家,患著嚴重的語言潔癖癥,剔除了所有冗雜的部分,但是想表達的和該表達的都在,他把被精簡掉的必要情節和細節寓于對話,而對話也極度儉省,只幾個字。而這僅有的幾個字往往是重復的疊字,看似漫不經心和毫無意義,實則滿含壓抑、無奈和最樸素的真誠,讀后蒼涼深長不盡。對話在完成推動情節和勾畫細節的同時,有效地傳達出了人物的內心。曹乃謙的對話承擔了前所未有的負荷,而且完全勝任。能夠將對話的功能擴展到如此地步,較海明威也未必不及,我以為是曹乃謙對現代小說的一大貢獻。
節儉這個好品質不是天生的,在我們沒心情和時間把小說寫短的時候,想一想曹乃謙對藝術精進以求的姿態,還是頗讓人心驚的。在這個意義上,曹乃謙既是典范,也是警醒。
在小說里處理斷章,對作家是個不小的挑戰,因為完整的故事更讓作家心安。但是在《到黑夜里想你沒辦法》里,曹乃謙大多截取生活和故事的橫斷面來結構小說,他不需要過渡,上來就沖進小說,而且總能在簡短的情境里通過最簡單的方式和語言勾連出完整的故事來。這大約得益于他對溫家窯生活現場的深切和整體把握,原生態的粗礪的細節和語言,以及對雁北民歌的成功化用,都使敘述沉浸在一種可靠的生活和藝術情境里,故能手起刀落依舊經絡井然。
由此,“大”和“小”、“豐厚”和“單一”大概是曹乃謙問題的核心。
看麥克尤恩的《贖罪》
出差,早上回京。下午看完《贖罪》。好。到了第一部的第八章時,我的胃口才被吊起來。之前覺得細膩的鋪排漫無目的,一身的癢癢肉漫漶又撓不到重點,現在效果出來了。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分析頗有莫里亞克之風。在很多我以為無話可說之處,往往又能生發出不少精妙的情節和精辟的見解。很多看似無關緊要的大段大段的閑筆,隨著情節和進展,意義便會彌散和發揮出來,麥克尤恩在寫作這部小說時實在沉得住氣。在閱讀之初,大概受制于他的《阿姆斯特丹》和早期的《水泥花園》兩部長篇的簡潔精練之印象,對突然豐滿乃至冗贅的文風有點兒別扭,看進去了才發現其中的妙處。在現實主義的基本功上,麥克尤恩極為扎實,對歷史情境的還原能力讓我驚嘆。顯然小說在準備時下了相當大的笨功夫,這從返回歷史場景的努力中可以看出,具體的時間、地名、歷史事件的相關信息,至少從表面上看是經得起推敲的,有文史學家的敬業。小說的結構也比較巧妙,四個時間段,敘述視角也各不相同。故事、細節和思考始終聚焦在一個點上,這個點,即布里奧妮誣陷羅比。在整個宏大的人類史中微小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麥克尤恩把它闡發成為三個主人公,布里奧妮、羅比和塞西莉婭一生都不能釋懷和回避的大問題,成為他們人生的一個最具力量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開始了三個人各自人生的新起點,而且是唯一的起點。對于宏大的世界而言,它微不足道,但對一個人來說,它是全部,是經過、意義和結果,是逃不掉的宿命和承擔。這里有一個“大”和“小”的奇妙的辯證法。
我感興趣的另一個理由是:個人日常經驗和宏大敘事的對接。麥克尤恩在處理“大”和“小”時,游刃有余地把個體的命運嵌入了二戰前后的戰爭背景里。把個人命運和歷史連接起來相互考察,已經成為現代小說中宏大敘事一路的慣常招數。也許盡人皆知,但真正能夠將“大”和“小”水乳交融地處理好的,其實并不多。這其中“大”要足夠“小”,“小”也得能足夠“大”,境界、視野、細節儲備以及相互轉化的技術難度,少有作家能夠完美地實現。你不能讓“大”架空了“小”,也不能讓“小”泛濫以至于拖了“大”的后腿,降低了“大”的高度。在“大”的背景下,“小”既能自足,又須具備可供升華至“大”的品質。麥克尤恩解決得挺好,對戰爭反思的深度和力度雖難稱對過去的探討有多大的超越,但也足以意味深長。他對戰爭細節的想象細膩精到。
小說共四個時段。麥克尤恩分階段地關注一顆“偶然”的種子如何播種、發芽、成長和結出果子。相隔的兩個階段之間的空白時期用喬伊斯和莫里亞克的方式勾連和回旋,你能看到那顆“偶然”的種子如何持續不斷地汲到水分和營養,沒有情節和文氣上的斷裂,它的成長一脈相承。
贖罪不該單單要布里奧妮來承擔,麥克尤恩顯然意識到了,他有意無意將罪責分派給了馬歇爾、羅比、杰克和艾米莉,正如小說中所說,沒有哪一個人是沒有罪的。但是,麥克尤恩還是沒有將“贖罪”意識很好地波及到每一個人物身上,尤其是在黑夜中實施強暴的馬歇爾,他的“贖罪”只是簡單地交代他最終娶了施暴對象羅拉并在余生里大行慈善,而這些善行在小說中看起來更像是富人的作秀,缺少真誠深刻的反省和懺悔。若是通過某種方式展示馬歇爾等在面對最大的“罪”的躲閃、掙扎和煎熬,小說應該會更好看。沒有哪一個人是無罪的。原罪。那么,如何將原罪意識貫穿到整個小說世界,讓誰來為曠日持久的戰爭“贖罪”,對麥克尤恩來說,大約是他需要繼續解決的問題了。
責任編輯 何凱旋